【编者按】
五十年春风化雨，中欧从相识到相知，走过了半个世纪的合作之路。“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这段跨越山海与制度差异的关系，如今已不仅是一份经贸数据的增长图谱，更是两大力量、两大市场、两大文明之间思想互鉴、理念交汇的深层对话。
在中欧建交50周年之际，澎湃新闻推出《再遇见——中欧建交50周年特别策划》，其中邀请数十位来自中国与欧洲各国及欧盟机构的各界代表性人物，通过他们的亲历、记忆与洞见，讲述这段关系如何影响着个体、社会乃至世界的走向。我们努力呈现一幅更加立体的中欧人文关系图景，也倾听他们对中欧未来的真诚期待。
这一次，我们对话的人物是：欧洲理事会前主席米歇尔。
“我希望中欧双方能基于中欧关系本身的价值，在所有可能的领域加强合作，包括那些通常被认为‘棘手’的议题。”6月27日，欧洲理事会前主席、比利时前首相米歇尔在布鲁塞尔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赴欧采访组专访时如此说道。
作为欧洲理事会设立以来最年轻的主席，米歇尔在2019年7月当选时年仅43岁，并于2022年6月连任。
他的政治生涯始终伴随着“最年轻”的标签。1999 年米歇尔以24岁成为比利时历史上最年轻的联邦众议员之一；在2014年38岁时出任比利时首相，成为该国史上最年轻首相，实施了一系列重要的社会经济改革。
这种年轻化特质在他担任欧洲理事会主席期间依然显著，他在协调欧盟应对疫情、推动复苏计划、促进数字化转型等关键议题上展现了果敢的领导力。米歇尔曾两度访华，与中方领导人多次会晤，并积极推动中欧投资协定谈判。
欧洲理事会是欧盟的最高决策机构，决定欧盟总体方针、优先事项和政策议程。而在采访交流中，我们仍能听见米歇尔对“中欧各自优先事项”的多次强调。
2024年11月结束欧理会主席任期后，米歇尔于今年5月受聘为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特聘教授。
在专访之外的空隙，米歇尔与我们闲话间问及此次赴欧的一些见闻，以及中国国内媒体与在欧中国媒体的发展，都体现出他对中欧信息交流的关切。正如他用“桥梁”来形容自己的教授新身份，他表示，希望把担任欧盟领导人的经验用于促进中欧相互理解。
“我希望帮助中国更好地了解欧洲及27个成员国的立场；同时，由于我与中国社会保持着密切联系，能向我的欧洲朋友们传递一些真实声音，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中国。”他说。
6月27日，欧洲理事会前主席米歇尔在布鲁塞尔家中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本文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史含伟 龙云杰 摄
以下为专访实录
“中欧发展双边关系不应受到第三方的过度影响”
澎湃新闻：您曾多次以比利时首相及欧洲理事会主席的身份与中国领导人会晤、访问中国，并出席中欧峰会。在您的职业生涯中，这一经历如何影响了您对中欧关系的理解？
米歇尔：今年是意义非凡的一年，我们迎来中国与欧盟建交50周年。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让我们能以更长远的眼光审视双边关系，并明确未来如何做得更好。我坚信，中欧之间有许多可以携手合作的领域，尤其是在应对全球挑战方面，例如气候变化或全球公共卫生等问题。这些挑战需要各国共同努力，而当中欧立场一致、达成共识时，就能取得丰硕成果。
但另一方面，显而易见的是，中国与欧盟存在差异。我们身处不同的政治现实、有着不同的政治制度，历史轨迹也截然不同。我们有责任，以负责任的态度，本着诚意与尊重来处理分歧。这是我们需要做到的。
我认为，至关重要的是，中欧应基于自身价值来发展双边关系，而不应受到第三方的过度影响。有些国家试图左右中欧关系的本质与框架，而我们过去曾受其影响。
澎湃新闻：回顾中欧关系五十年来的发展历程，您认为有哪些宝贵的经验和智慧值得被传承？
米歇尔：我认为在经济领域抱有远大目标至关重要，而且找到重新平衡中欧关系的方法也极为关键。中欧都面临挑战。
在中国，工业生产规模庞大，这意味着中国需要外部市场来出口消化国内生产的产品。这也是欧洲成为中国重要合作伙伴的原因。欧洲也有自身挑战。比如我们必须重新平衡供应链，以减少未来在某些战略领域的依赖。这表明，（中欧）未来找到明智且相互尊重的折中方案是有可能的。
此外，世界正经历着系统性变革。一方面，气候变化正重塑我们的生产与消费方式，我们必须更尊重环境，更珍惜自然资源；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与数据技术也在颠覆我们的现有范式。在这些议题上，中欧必须找到一种相互尊重的对话机制。
当今世界面临诸多不稳定因素，对全球稳定性和可预测性构成威胁。我认为中欧未来应加强合作，共同捍卫《联合国宪章》，捍卫领土完整和主权原则。也正因如此，我们认为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的战争是不可接受的；我们也坚持，在中东地区必须更尊重国际法。我们希望未来能与中国合作，在世界范围内倡导更和平的解决方式。
欧盟基于“怀疑原则”的监管规则需调整
澎湃新闻：您曾以比利时国家领导人和欧盟机构领导人的双重身份访问中国，这在历史上可谓凤毛麟角。我们想请教，作为国家领导人与作为欧盟机构领导人，在处理中欧关系时，您有哪些不同的视角或思考？
米歇尔：在国际层面开展活动时，将我们（欧盟）的声音更全面地传递到世界另一端非常重要。从中国的视角理解欧盟的实际情况并非易事，因为欧盟本身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政治体。
这27个国家不仅仅是携手合作，或者在某些政策上进行协调，欧盟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从一开始就蕴含着“政治一体化”的理念。而“政治一体化”意味着，27个国家同意建立共同的欧洲机构，一个欧洲层面的民主机构。一旦各国同意设立共同机构，就等于承认共享一个政治空间和法律空间，我们甚至设有欧洲法院，这表明在一些根本性议题上，欧洲各国已同意共同作出决策。
“申根区”就是具体例证。它是由部分欧洲国家组成的区域，这些国家同意对边境进行共同管理。又如“欧元区”，我们使用同一种货币。在国际层面，一个区域性组织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常见。此外，我们还有共同单一市场，这意味着我们决定减少甚至取消部分内部壁垒，以促进欧盟内部的繁荣和经济增长。
一方面，27个成员国及其政府在确定欧盟未来的优先事项方面发挥关键作用；另一方面，欧盟的各类机构，包括相当于欧盟“政府”的欧盟委员会，以及由27国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组成的欧洲理事会，同样拥有重要职能。
我担任（欧理会）主席时，核心职责就是确保27国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就未来的核心优先事项达成共识。对于欧盟内部最棘手、最具争议的议题，27国领导人也会共同决策、解决问题。
澎湃新闻：如您所说，欧盟由27个成员国组成，这也意味着，在欧盟内部成员国之间必定有不同的考量。进一步说，我们该如何理解欧盟成员国和欧盟机构在塑造中欧关系中的作用？
米歇尔：正是如此，27个成员国并非都有着相同的历史传统，有时会存在分歧。因此，在双边层面与27个成员国互动就显得尤为重要，不应忽视任何一个。但也要认识到，欧盟及其机构所发挥的作用日益关键，正越来越多地影响27个成员国在国际关系，包括对华关系中的立场。
欧盟各成员国与中国的联系并不相同。一些成员国因经济、投资等共同利益，与中国保持着更紧密的联系；而另一些国家，则与中国的联系相对较少。而欧盟核心在于，27国领导人通过共同决策，逐步凝聚在国际事务中的共识，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如此。
当今世界正经历重大转变，俄罗斯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本应在维护《联合国宪章》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却对乌克兰发起战争。现在美国发起贸易战，全球范围内冲突不断，都在重塑国际格局。
在此背景下，我认为欧盟必须发挥重要作用，为世界注入更多稳定与可预测性，同时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展开坚定且真诚的对话。中国是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国家，与中国合作至关重要，并且不仅仅停留在对话层面，更需要找到能深化中欧合作的领域，尤其是在地缘政治议题上，共同维护《联合国宪章》。
比利时布鲁塞尔欧盟委员会大楼。
澎湃新闻：关于欧洲的未来，您近来多次强调“独立自主”是欧洲唯一且必然的道路。在不断演变的全球格局中，您认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欧洲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米歇尔：欧盟内部取得了许多成就，但也面临挑战。我们在能源和化石燃料方面过于依赖俄罗斯；在安全方面，过去或目前仍过于依赖北约以及与美国的关系；在某些战略性供应链上，也可能对中国过于依赖。这意味着未来我们（欧洲）必须着力推进几项优先方向。
第一，夯实经济基础，改进监管机制。欧洲在经济领域的监管能力很强，但我们的监管越来越多地基于“怀疑原则”——当新技术出现时，我们首先看到的是风险，而忽视了机遇。因此，我们在制定监管规则时要调整思路，更多地支持欧洲企业家的创新。
第二，加大对未来的投资，同时完善相关工具。过去几年，金融危机给欧洲各国和欧盟都带来了巨大财政压力，这意味着未来我们要更有效利用欧盟内部的公共资金，撬动私人资金，投向对未来至关重要的战略领域。在这一目标下，我们有两项从未充分利用的工具可以加以使用。
其一，推进资本市场联盟改革。如今我们有27个独立的资本市场，我们需要进一步整合市场。这样一来，比如，当技术领域出现有前景的中小企业时，它们能更容易地获得资金，得以存续发展，并最终变得更具影响力和竞争力。
其二，发挥欧洲投资银行的作用。这是由27个成员国组成的开发银行，我们应当开发新的金融工具，将更多资金导向能源、基础设施、数字、安全和国防等战略领域。
欧盟从最初就立足于推进更深层次的经济一体化，推动所有成员国的经济增长。在这方面我们已取得诸多进展。但在当今世界，仅有“经济一体化”已不足够。欧洲需要发展安全工具，提升防御能力。我们愿意与北约保持一致、协调行动，但未来我们需要更具自主性。
具体而言，我们的国防工业过于分散，亟需使其更加强大。我们已决定未来在国防和安全领域加大投资。但如果各自为政，就会事倍功半。我们必须抓住机遇，既在防务领域做出集体决策，又同步加大对欧洲本土国防工业的投入，使其真正强健起来。
不能任由其他大国影响中欧正常关系
澎湃新闻：您曾指出，欧盟的“多元一体”与中国“和而不同”的理念，使双方成为天然的合作伙伴。然而，自从欧盟提出对华“三重定位”后，叠加近年来在经贸等领域上的摩擦及媒体的渲染，我们注意到中欧之间似乎存在某种程度的认知错位。我们似乎难以从“和而不同”的理念出发理解彼此的行为。您如何看待这种认知差异？我们又应如何在中欧关系的具体实践中，真正运用“多元一体”“和而不同”的理念？
米歇尔：欧盟“多元一体”与中国“和而不同”的理念表明，中欧间的联系完全可以进一步深化。一方面，我们需要以负责任的方式管控分歧，另一方面也需要以真诚和尊重的态度进行对话，这一点至关重要。同时，双方都要清晰、坦诚地表明自己的优先事项，这也很关键。
过去我们（中欧双方）有时未能清晰、坦诚地说明各自具体的优先事项。如果双方都含糊其辞，就可能会陷入空谈原则的状态，由于不够具体，也就更难达成妥协或者共同决策。因此，第一步就是明确且切实地弄清彼此希望达成的目标——中方希望达成什么，欧方希望达成什么。
就欧方而言，27个成员国各有立场，因此在与中国打交道时，要确定哪些领域应被列为欧盟层面的优先事项并非易事。这也是为什么欧盟有时更倾向于优先捍卫一些重要原则，比如对等原则、公平竞争环境。但是，在将这些原则转化为实际操作层面的执行时，我们并不足够明确。
同样，中方也需要明确自身的优先事项，以及在与欧盟的伙伴关系框架下希望达成的目标。
我有幸在欧洲理事会任职10年，算是这个机构里的“老兵”了。我深切感受到，过去，世界上其他大国曾影响中欧间的正常关系。更明确来说，任由俄罗斯或美国来决定中欧关系的本质和框架，那是错误的。
我希望双方都能吸取教训，基于中欧关系本身的价值，在所有可能的领域加强合作，包括那些通常被认为“棘手”的议题。举例而言，我与中方领导人决定重启人权领域的政治对话，做出这一决定并不容易。但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双方需要就所有可能的议题，包括敏感议题，坦诚交流。
我们不能让分歧来定义彼此（中欧）关系，分歧需要负责任地管控，但同时也有大量积极的议题可谈。
比如，中欧都积极同非洲、拉美等发展中国家开展合作。当前全球发展融资短缺，中欧完全可以在金融援助方面发挥作用，支持全球可持续发展。如果我们同意为这些（发展中）国家减轻债务，那么中欧是否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共同迈出步伐？这或许将是极具示范意义的合作。
6月27日，欧洲理事会前主席米歇尔在布鲁塞尔家中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为中欧关系提供了独特机遇
澎湃新闻：一个直接的问题：您如何看待特朗普重返白宫对欧洲产生的影响？又如何影响了中欧关系所处的外部环境？
米歇尔：我认为，美国当前的情况远不止特朗普当选那么简单。过去几年，我见证了欧美关系的演变。毫无疑问，由于历史原因以及共同的价值观和原则，美国与欧洲有着紧密的联系。
但另一方面，对欧盟而言，掌握自身命运至关重要。美国当局在捍卫国际法方面的立场并不坚定，这一点非常明确。看看他们在俄罗斯对乌战事中的立场，以及他们在中东对以色列的支持，就会发现他们对国际法的尊重有所欠缺。
我们希望在多个领域与美国保持密切关系，但我们不能接受美国来决定欧盟在各种地缘政治议题上的立场，包括在对华关系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过去一直大力倡导中欧投资协定，而且至今对此仍未改变看法。我认为，几年前谈判的这份投资协定，是推动中欧伙伴关系取得更多进展的有益框架。它并非完美，但却是朝着正确方向迈出的重要一步。
在我看来，这也是欧洲掌握自身命运的例证。我们必须发展“战略自主”，树立“欧洲主权”观念。我们并不想与美国断绝联系，但希望得到交往国家的尊重。而要获得尊重，就必须强化自身优势。在这一背景下，中欧有深化合作的空间。我相信，中方也非常清楚，目前的地缘政治现实为拉近中欧关系提供了独特的机遇。
澎湃新闻：若俄乌冲突在短期内难以实现全面和平，或无法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甚至战事持续，您希望中欧双方能在这一局势下共同发挥怎样的作用？
米歇尔：乌克兰危机是很好的例子。这表明，只要中欧建立起足够的互信，就能坦诚、认真地讨论俄罗斯对乌克兰所构成的威胁。而这种合作将会产生极大影响力，我对此深信不疑。正因如此，我过去曾多次与中方讨论该问题以及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战争的后果。
我们敦促中国能利用其对俄罗斯的影响力，促使俄罗斯尊重国际法，尊重乌克兰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我希望未来能够取得更大进展——制止这场冲突上中国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澎湃新闻：面向未来，尽管您已经卸任欧洲理事会主席，但您依然在全球范围内备受尊敬并具有重要影响力。您是否有计划继续推动中欧之间的合作与交流？在您看来，未来最值得重点开拓和深化的领域有哪些？
米歇尔：多年来，我在国际和欧洲担任职务，也积累了广泛的人脉和经验。我认为必须利用好这些人脉和工作网，而这本质上有助于为世界带来更多稳定与可预测性。
我很高兴以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特聘教授的崭新身份，参与学术与思想层面的深度交流。我希望能成为中欧间的一座桥梁，促进双方更好地相互理解——即在双方之间传递信息，帮助中国更好地了解欧洲及27个成员国的立场、欧盟如何看待当下的地缘政治现实；同时，我也希望，由于我与中国社会保持着密切联系，能向我的欧洲朋友们传递一些真实的声音，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中国。
澎湃新闻：如果要对未来五十年的中欧关系寄予一句话，您希望下一代的欧洲人和中国人如何理解我们今天所做的努力与选择？
米歇尔：我认为，我们这一代欧洲人、中国人，都肩负着共同的责任——做出决策，让世界变得更公平、更和平、更繁荣。确实，开始并不容易，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传统、现实差异，以及不同的政治制度。但无论挑战与困难如何，只要我们拥有共同的梦想——我相信世界上每一位父亲、母亲都希望孩子过上比我们更好的生活，希望我们所处的世界能变得更好。如果这是我们共同怀抱的愿景，（中欧）就应当携手。
事实上，我们有《联合国宪章》这一良好框架，以及上个世纪确立的国际法原则。但今天，我们看到越来越多试图给这些原则和规则施压的行为。
如果中欧能立场一致，不带双重标准地捍卫这些原则，坚信这些原则具有强大的力量，必须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得到尊重。那么，即便是朋友不遵守规则，也应谴责，因为这种行为正威胁着人类共同的未来。若能秉持这种精神采取行动，我认为中欧定能为下一代的福祉成就诸多事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