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丑”鞋动线旋转跳舞,对着无边抱枕流猫堆猛拍照,在变形镜前摆姿势自拍,对着“丑”头套写生……在杭州天目里,“丑东西”展览像一场开放的实验——人群在展厅中游走、停顿、惊呼、发笑,手机快门声此起彼伏,仿佛每个人都在捕捉属于自己的那一刻“审丑”高光。

开展一周,日均人流量超过3000人。有人是冲着淘宝丑东西的IP“打卡”,有人只是路过被展品吸引驻足,但大多数人在走出展厅时都会说出类似的话——“救命,太丑了,但越看越上头。”

8月7日,淘宝丑东西项目组邀约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传播学院副院长刘益红、简单心理APP 创始人兼CEO简里里、消费投资人黄海、胖鲸传媒创始人范怿以及淘宝商家蝴蝶公主等嘉宾,在杭州天目里发起了一场“丑时已到议丑”圆桌论坛,通过解构“去中心化审美”对当代年轻人精神和物质需求的影响,详细解析了网友们对“丑东西”的欣赏、讨论和思考。

这场由淘宝与中国美术学院联合策划的展览,并不仅仅是把一个网络热梗搬进现实。它的意义在于,将过去五年在社交平台上发酵的“丑东西”现象,置入一个经过策展设计的、可被凝视的空间,让它从年终娱乐盘点,变成一个供讨论、分析、甚至理论化的文化样本。从边缘走向主流的过程,不只是流量迁移,更是趣味权力的再分配。

一、审丑即正义:Z世代的微型文化叛乱

走进杭州天目里的“丑东西”展览,第一眼可能是错愕:一片无边无际的流猫堆像极了儿童画的堆砌物,占据了半个展厅;在变形哈哈镜前,参观者的影像被扭曲得滑稽可笑,他们却乐此不疲地自拍留念。这里的“丑”不是压抑的,而是充满玩闹感——它让你下意识地笑出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被打破了审美的惯性。

展览的案例是这种文化逻辑的最佳注脚。景德镇陶艺商家陈二沟的青蛙勺子,本是一次“不走心”的创作——笨拙的比例、憨态的表情,让它在精致陶瓷的审美体系里不具竞争力。然而当它被放进“丑东西”的舞台,它的“不完美”迅速被解读成一种姿态:一种拒绝被统一标准绑架的幽默宣言。结果,这只勺子从“叫好不叫座”变成“一勺难求”,价格和等待时间同时上涨。淘宝商家吕师傅的Sofubi手办的故事也类似:原本属于小圈层收藏的它,因为“比例怪异、配色离谱”而在网络上被二次创作,进而跨越圈层传播,成为一种带有反叛气质的IP。

在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资本”理论里,审美并非感性直觉,而是一种通过符号维持社会区隔的制度。比例的匀称、色彩的和谐、形态的规整,这些所谓“好看”的标准,正是用来界定品位、巩固权力的无形规则。

而“丑东西”的流行,恰恰是对这种规训的温和但持续的反击。Z世代用“审丑”创造出一套反向规则——允许怪诞、失衡、甚至允许功能上的荒谬与视觉上的违和。他们并不是拒绝美,而是拒绝那种需要为取悦别人而消费的美。

这种活力在展览现场被具象化:观众对青蛙勺子、绿马头套等热款产生共鸣,也会被流猫堆、闺蜜比心裙子、帽双头卫衣等“丑萌”产品驻足吸引。尤其是流猫堆——由无边抱枕堆叠成猫条感的装置把“丑”的意象具象为流动形态,隐喻着美与丑的界限如同摆钟般摇摆。

在圆桌论坛上,刘益红用“钟摆”来解释人们的偏好变化:美与丑的定义从未固定,审美的钟摆总会从一端滑向另一端。主流美学的霸权必然会催生它的对立面,而“丑东西”正是那个空白的补充者——它并不取代美,而是让被忽略的趣味重新获得空间。心理咨询师简里里则把它形容为“情绪容器”:那些看似荒诞、不协调、毫无逻辑的物件,恰恰能承载漂亮东西无法承载的情绪,像是一种安全的释放阀。

这种现象并非当下独有。在艺术史上,“丑”一直是推动范式转变的重要力量。刘益红在论坛上提到毕加索借用非洲面具的造型颠覆了西方古典美学,杜尚把小便池搬进博物馆质疑艺术的定义。每一次“丑”的出现,都是对既有秩序的试探与挑战。而今天的“消费审丑”,只是把这种力量从美术馆和学术圈,搬进了电商平台和社交媒体,让它成为更日常、更大众化的文化实践。

在物质丰裕与精神焦虑并存的当下,这种文化实践显得尤为有效。精致化的商品生产已经高度程式化,“好看”变成了一种可量产的流水线效果。相比之下,“丑”是不可预测的——它带着个体创作者的手感、幽默、甚至任性。这种不可预测性,正是算法推荐和爆款逻辑中最稀缺的部分,也因此被年轻人以低成本、高共鸣的方式拥抱。

二、从商品到图腾:当“丑”变成身份暗号

如果说“丑东西”的第一重意义,是打破了主流美学的整齐划一,那么它的第二重意义,就是完成了从商品到图腾的跃迁。它不再只是购物车里的一个SKU,而是一种隐秘的圈层暗号——属于那些懂它、笑点一致、拒绝被精致生活规训的人。

简里里认为,这正是“丑东西”吸引人的根源:它不仅是物件本身的视觉冲击,更是一种身份的暗号。懂它的人,会在社交场上因为一件比例奇怪的Sofubi手办、或者一双造型夸张的龙虾拖鞋而迅速建立共鸣。这种共鸣的价值,往往高于物件本身的功能。

“我不想取悦你,我只想取悦我自己。”这是“丑东西”背后最直白的价值观。买一个青蛙勺子,不是为了配合餐桌美学,而是为了拍照发给“懂的人”;收集一个比例奇怪的Sofubi手办,是因为它和自己的怪诞感受对上了暗号。此刻,这些物件已经脱离了日常功能,转而进入一种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化社会学意义上的“去功能化消费”——物的价值由社交语境中的角色决定

这也解释了“丑东西”的商业生命力为何异常顽强。青蛙勺子和Sofubi手办的走红,固然与淘宝的赛事曝光和流量扶持有关,但更深层的动力来自这种符号的自我复制机制:只要有人愿意用它表达反叛或调侃,它就会在不同的社交节点上重生。在朋友圈和微信群,它是通行证;在短视频和微博,它是笑点的触发器。

这种扩散,几乎是模因化的一个得奖的青蛙勺子会被摆拍、合影、做成表情包;一个“离谱”配色的手办,会在不同圈层间轮流传递,直到成为某种固定的文化符号。而它与传统潮流单品的最大不同在于——潮流单品的生命周期受制于风格趋势,而“丑东西”的符号属性是开放的,可以被不同人附加不同语义,因此它的生命力更长。

投资人黄海的判断印证了这一点:用户对小众、非标、“不一样”的需求长期旺盛,真正的挑战不在于做出多“怪”的产品,而在于让精准圈层看见并建立连接。一旦这种0到1的循环形成,个性化IP就能避开同质化竞争,并凭借稀缺性与情绪黏性获得高溢价。“丑东西”表面看是流量密码,实则是一种长尾的商业活力——它的价值不依赖爆款逻辑,而是依赖持续的圈层认同。

在淘宝,这种循环有着特殊的土壤。平台85%的供给来自中小微企业,而它同时聚集着全国最大的年轻购物人群。当多元、个性、不完美的情绪需求能够迅速转化为购买行为,就会反过来吸引更多同频用户聚合,并调动百万商家的灵活创造力去回应。淘宝丑东西项目组负责人胡昱称,这是一种“平台IP的放大杠杆”——它同时推动供需两端进入一种可持续的良性循环。

从文化背景看,这种“暗号化消费”并非凭空出现。主流生活方式在社交媒体的算法化生产中,被压缩成一种可复制的模板——同样的滤镜、同样的摆盘、同样的审美比率。个体很容易陷入被动消费视觉标准的困境。而“丑东西”提供了一个反向出口:它允许你展示破绽,让这种破绽成为圈层的纽带,带着幽默感和低烈度的反叛,更容易在人群中流通。

在这个意义上,它和收藏潮玩、穿小众设计师品牌的逻辑相似——都是身份构建,只不过这里的身份不依赖精致,而依赖个性。

三、“缺陷”的商业价值:淘宝的逆向创新样本

在传统的商品逻辑中,缺陷是价值的减分项——它意味着折扣、清仓、被淘汰出局。但在“丑东西”的语境里,缺陷反而是价格溢价的基础。当市场被算法和供应链压平,任何“出格”都能成为稀缺信号。稀缺不仅在于物理数量,更在于文化意义——它代表了一种不向主流低头的姿态。

可以把这种现象抽象成一个公式:缺陷价值 = 情绪溢价 圈层放大 反主流叙事 去中心化生产。淘宝丑东西大赛的五年,正是一次把这套公式从小众实验推向大众市场的过程。

青蛙勺子是最直观的例证。它的比例失衡、造型笨拙,本是工业美学的“反面教材”,却在丑东西大赛上被重新解读为“反精致”的个性符号。一旦被圈层认领,它就进入了符号放大的阶段:社交媒体上的二次创作让它变成表情包、梗物,从一只陶瓷勺跃升为文化IP。此时,消费者支付的已不再是陶瓷的成本,而是一份态度的门票——我愿意为“对抗整齐划一”的宣言付钱。

Sofubi手办的轨迹与此类似。它原本局限在收藏圈的长尾市场,怪异的比例和“离谱”配色让它带有浓重的作者指纹。获奖之后,淘宝的流量入口与媒体曝光将这种趣味推送到更大的受众面前,使它具备了跨圈层传播的能力。随后,二手市场的价格上涨,并不是因为它变得“更好看”,而是因为它的稀缺性与反叛符号叠加,形成了超出功能价值的溢价。

投资人黄海将这种现象置于电商行业的背景中来看——在追求效率的逻辑下,平台和商家趋向于押注爆款单品,功能和审美同质化越来越严重。而“丑东西”恰好反其道而行之,选择更长尾、更非标、更个性化的路径。用户对小众、非标、“不一样”的需求是长期存在的,但在供给端,愿意去做这些不确定性高的产品,并能被平台放大,是一件难得的事。

新品牌“蝴蝶公主”是这种闭环的例证。从借钱开店到推出“虎上山连裤袜”火出圈,再到新品牌SECOND CALLING吸引一批年轻粉丝。黄海称,这种精准圈层的连接是个性化IP从0到1的正向循环,一旦形成,就能避开同质化竞争,获得高溢价。

从文化经济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逆向价值投资”——在一个趋向完美与标准化的市场中,去寻找那些被主流视为缺陷的元素,并将其转化为差异化竞争武器。在淘宝的生态里,这种模式尤其适合中小原创商家:它让他们绕开在功能和美学上与大品牌的正面竞争,把注意力集中到“故事 + 态度”这种低成本、高记忆度的维度上。

更深层的转向在于,溢价的驱动力不再是功能提升,而是情绪共鸣与文化共振。当消费者为一个“丑东西”付费时,他们购买的往往不是物件本身,是一种被理解、被接纳的情感状态,形成长尾且稳定的商业价值。



、我们为何需要“丑东西”

在一个由算法塑造的视觉世界里,美正被推向同质化的终点。社交媒体的推荐流、电商平台的爆款榜单,像一台精密运转的过滤器,把可见的世界筛成干净、规整、无瑕的“安全模板”。任何突兀的形状、出格的色彩,都可能在更新迭代中被打磨到“合适”的范围内。精致化的尽头,是视觉体验的贫瘠,也是个体表达空间的压缩。

“丑东西”的出现,像是在这个公式上敲出一个缺口。它证明,美学的标准并非天生唯一,更不是不可撼动的权威。年轻人用消费“丑”来反向定义美——用自嘲、反叛、幽默甚至恶搞,让原本沉闷的审美秩序松动、变得多孔。在这种松动中,他们获得的不仅是趣味的满足,还有一次审美权力的再分配:不再由少数人决定什么值得被看、被买、被收藏。

从公共文化的角度看,“丑东西”是一种必要的干扰。健康的文化不在于标准的统一,而在于冲突与灰度的共存。审丑提供了另一种频率,让更多人的趣味与经验有机会被看见、被验证。

在商业层面,这种干扰同样具有价值。它为中小创作者提供了绕开同质化竞争的路径,也为平台带来了新的内容增量。更重要的是,它再次证明了情绪与叙事在消费决策中的力量:当人们愿意为一个“丑东西”付钱时,他们购买的,往往是一种能让自己被理解的情感状态。

在这个被优化到极致的世界里,不完美正在成为稀缺资源。它是对抗算法的自由,拒绝被标准化的权利,承认自我怪癖与缺陷的温柔。正如展览现场那只孤零零的青蛙勺子所示,不必讨好所有人的物件,反而更容易与某一部分人建立深刻的连接。

这或许才是“丑东西”的真正魅力:它让消费重新获得选择的余地,让美学重新容纳不规则、不可预测、却真实而生动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