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母亲感染了布鲁氏菌病,辗转多方历时一年求医,才查清感染源是羊。自此,父亲对放羊的执着才有了松动。曾经因养羊而改善生活,现在因养羊而病痛缠身。
二三十年前,放羊对于黄土高原上的农民来说,是个不错的营生。每年除了新生羊羔,还有羊绒、羊毛能卖钱,让一家人基本实现了温饱。我上小学二年级前,家里点煤油灯,后来通了电,买了电视机,有了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运输车,家里日子一天天变好。
父亲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务农,他不会别的,像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成了一名“羊倌儿”。有一年父亲生病住院,母亲在医院照顾,我和弟弟在家自己做饭,放羊的任务也落到了我的头上。附近的山沟峁梁,我和羊儿们都踏了个遍。即便现在,我脑子里还能清晰浮现出放羊走过的每个地方。
父亲放羊是很讲究的,哪里草场好,他一清二楚,总想把羊儿赶到草丰盛的地方。我就比较懒,拎个蛇皮袋,拿把伞,要么躺着看小人书,要么睡觉,羊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有一次睡过头了,羊群进了一家黄豆地,把很多豆苗吃成了光秆,羊被人家赶到了圈里。后来还是父亲给人家赔偿,说了不少好话,才算过去。我以为以他的暴脾气,我免不了被打一顿,很担心,但父亲并没有收拾我。我庆幸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黄土高原的山上,有着别样的风景。红彤彤的酸枣,黑红的马茹(学名蕤仁),小而红的剪子果(学名牛奶子),都是大自然赐予的美味。父亲晚上放羊回来的路上,总会摘一些带给我们。这也算是我小时候的饭后水果了,那些甜的、涩的味道,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父亲白天放羊,早晚还要兼顾打杂、垫圈及出圈的活计。垫羊圈的土,要到百米外的地方去担,父亲就用撅头刨,用肩挑,一担一担地把土担回来。年复一年,不管下雨下雪后,他也要第一时间去清理羊圈。“羊是我们的摇钱树,不能怠慢,得让它们住得舒服”,父亲常这样讲。
羊粪是天然的有机肥料,父亲垫羊圈越勤快,积累的粪土就越多。土地从来不会欺骗每一个勤劳的人。地里种的各种农作物,小麦、黄豆、小红豆、小绿豆、荞麦、玉米、糜子、谷子、高粱,得益于羊粪的滋养,每年都有不少收成。除了小麦留作口粮,其他的留一部分当作杂粮,剩下的都能卖钱。
现在我在南方工作,一些同事提起北方羊多,问我是不是经常吃羊肉,我说并不多。我记忆中家里只杀过两次羊,都是我工作以后的事情。小时候,家里舍不得吃羊肉。一只羊可以换很多生活用品,吃一只都不划算。
有一次,父亲买回来几只小羊。头羊排斥新成员,驱赶间,一只小山羊被树桩夹伤了前腿。父亲把它抱回家,找来一根树干,精心截断、劈片、打磨,像打石膏一样,仔细地包扎好羊腿。在他的细心照料下,小山羊的腿慢慢长好了。
父亲放羊、护羊、爱羊,用半辈子的时间跟羊打交道。其中的艰难与心酸,我都看在眼里。我和弟弟工作以后,试图让父亲放弃放羊,但他不同意,“放了几十年羊了,我这个身体,重活干不了,有没有手艺,不养羊哪来收入。”我说,“我和弟弟两个人,还负担不了你的生活费吗?”父亲笑了,“你们的负担也重,能不让我操心就很不错了。”
就这样,父亲带着他的羊群,日复一日地在黄土高原的山沟里觅食。直到去年,布病让母亲手脚和肩膀疼痛不已,父亲也查出了布病,只不过症状较轻。治病,加上给家里的羊做筛查,前后花了不少钱,远超父亲放羊一年的收入。
每次给家里视频,我都会催促父亲把羊卖了,及时止损。父亲总说,等过了这个夏天,羊吃肥了一些就卖。
坚实厚重的黄土梁,勤劳又执拗的父亲。我知道他舍不得卖掉羊,也担心没有收入给我们增加负担。但现实是,这个耗时耗力的“工作”已今非昔比,身体也不允许他继续。令人开心的是,我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羊倌儿终于要“退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