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strong>
1916年(大正五年)12月9日,夏目漱石因宿疾胃溃疡与世长辞。12月12日举办葬礼,13日是拾骨仪式,15日是头七法事,然后28日是安葬仪式……如此这般,在漱石山房(漱石故居)中,众多门生、亲友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在百忙之余,一个重要的事项是商讨夏目漱石全集的出版。江口涣在《我的文学半生记》(1968年)中回忆道:漱石去世一个月后的1917年(大正六年)1月9日,相关人员齐聚漱石山房,会上决定了由岩波书店出版漱石全集、编辑阵容、装帧采用漱石亲自设计的《心》的图案、书脊文字和扉页题字则委托狩野亨吉负责等事宜。根据荒正人《漱石研究年表》的记载,当晚的出席者有大塚保治、安倍能成、野上丰一郎、内田百閒、津田青枫、久米正雄、松冈让、森田草平、和辻哲郎、小宫丰隆、岩波茂雄、阿部次郎、冈田(林原)耕三、真锅嘉一郎等26人。

1916年12月9日,漱石遗照;按照欧洲习俗,弟子们留下了漱石死后的面容石膏拓本
生前,漱石的著作主要由三家出版社负责:春阳堂(《虞美人草》及其他八册)、大仓书店(《我是猫》全三卷及其他三册,但其一部分是与服部书店共同出版)、岩波书店(《心》及其他二册),它们分别出版了漱石早、中、晚期的作品。此外,漱石的选集《色鸟》一册由新潮社出版,这是新潮社的创办人佐藤义亮(橘香)亲自读过漱石全部作品后尝试出版的选集。漱石曾高兴地向岩波谈及此事。然而,岩波不服气地说,“那种事我也能做到”。显然,在其作家生涯的成熟期,夏目漱石已成为一个值得反复再版的名字。
与明治初期创立、当时实力雄厚的大仓书店和春阳堂相比,岩波书店不过是辞职教师岩波茂雄于1913年(大正二年)8月在神保町开的一家旧书店。原本除了大仓书店、春阳堂之外,漱石与其他出版社少有往来,但随着文名日盛,多家出版社都来洽谈出书事宜。漱石既想避开这种烦扰,又想索性自费出版一本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书,正好遇上想开始出版事业的岩波,便决定由他出版《心》。
对于岩波而言,能得到漱石这样的“国民作家”的新书出版机会,无疑是属于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籍籍无名的岩波书店也凭借《心》完成了从旧书店到出版社的转型,成功地树立了其文化品牌;对于漱石而言,他则了却了一桩心事。岩波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心》的出版,精心选用了顶级材料,成品令漱石非常满意。虽说是处女作,但为了帮助资金链脆弱的岩波,所有费用均由漱石承担,双方约定从销售所得中分成。由此结缘,漱石此后的新著《玻璃门内》、《道草》也相继由岩波书店出版。小品集《玻璃门内》(1915年3月)为小开本的36开带函套的精装本,共276页,定价60钱。《道草》(1915年)则是菊开本(32开),436页,定价1日元50钱,是一本厚重且同样装帧精美的书。值得注意的是,《玻璃门内》由漱石亲自任装帧,而《道草》《明暗》(漱石遗作)扉页则出自津田青枫之手。
竹内洋认为,事实上,漱石与岩波的缘分,不仅是商业上的伙伴,从广义上来说,岩波茂雄与夏目漱石还有着一层师生关系。漱石在1903年(明治36年)开始在第一高等学校和东京帝大执掌教鞭,直到1907年(明治40年)辞去一高讲师和东京帝大文科大学讲师的职务。当时的岩波是东大哲学科的选科生。在某种意义上,他就像漱石小说《三四郎》中登场的配角、混迹于赤门文化圈及周边的佐佐木与次郎一样,都是专门学校毕业生和东京帝大选科生。岩波也是由选科入学东京帝大接触到了本乡文化贵族圈。到1908年(明治41年)7月,岩波完成了哲学科伦理学专修的学业。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经安倍能成介绍后,岩波就顺利地成为了漱石山房“木曜会”的重要成员。不过,当时的岩波想要通过安倍请漱石为岩波书店题写店名的看板,于是才去拜访了漱石宅邸。

安倍能成与《岩波茂雄传》
这年,漱石四十六岁,正是在《东京朝日新闻》上开始连载《行人》的第二年。漱石虽然答应了岩波,但怎么也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看板。因为一直没有拿到漱石题写的看板,岩波很是着急。某天,岩波潜入了漱石的家门,偶然发现了放在书斋的题字。岩波对题字很是满意,便擅自将其带回制成了看板。此事发生之后,漱石非但没有发怒,反而认为岩波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接采取行动,性格真诚而对他产生了好感。然而,遗憾的是,那块漱石亲笔的招牌毁于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
1914年8月,岩波再次拜访漱石宅邸,恳请漱石让他出版其发表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的作品《心》。当时的漱石早已成为著名作家,此前的作品也都是由春阳堂、大仓书店等知名出版社出版,已经收到了许多想要出版《心》的邀请。可能是看在为岩波书店题写看板的缘分上,在收到岩波的邀请后漱石也觉得这次可以尝试自费出版。他大概是考虑到自费出版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装订,同时认为这样可能获得更多的收入才答应下来的吧。
二
事实上,当时的岩波正处在创业初期,资金周转并不顺利。所以他还经常去找漱石借钱。漱石的妻子镜子记录了当时的情况:
有一次岩波来找漱石,好像在谈论什么。岩波走后,漱石突然把我叫到书斋,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你拿出三千块钱的股票借给岩波吧。听得我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只好开口问:“请问要股票是派什么用场呢?”漱石答:“行了!要跟你说得那么明白,太费口舌。”“那可不行!”我说,“必须先问问清楚。”如此,他才跟我说明事情原委。——那个时候岩波一手包办了不知道是哪家大图书馆的订购项目,各类图书已经全部准备停当,这笔生意非常可靠,做成后肯定可以大赚一笔。但问题是,最重要的资金却没有着落。因为这笔生意稳赚不赔,所以岩波就来找漱石商量,问能不能暂时借三千块钱给他。漱石回答岩波说,既然如此,钱借给你没问题。但我家里也没有现金,只有一些不多的股票,你拿去通过银行担保就可以筹措资金了。

夏目镜子

《我的先生夏目漱石》
镜子所说的“大图书馆的订购项目”,应该指的是从大正三年(1914年)末到第二年年初,岩波书店一手代办殖民地台湾图书馆一万日元的图书采购。据安倍能成记载,那时,前帝国图书馆司书长、日本图书馆协会会长太田为三郎是那里的馆长,后来,他从岩波书店出版了《日本随笔索引》。但当时,他与岩波无一面之交,却在和日比谷图书馆馆长今泽慈海商量后,选择了岩波书店。那时,官厅规定采购一千日元以上的货品时必须招标,太田在预先取得长官的谅解后,借用附近书店或个人的名字,准备好手续后,才提交了付款申请书。岩波尽最大可能提供了方便,当时,书虽然便宜,但岩波可能收集了九段下书店街所有有价值的书。据说每次交货时,对方都吃惊地问:“书这么便宜就能买到吗?”实际上,岩波的价格比其他书店便宜两成以上。接着,岩波书店继续被指定为该图书馆的图书供货书店。但是,当时的一万日元是个大数目。因此,岩波的购书资金不够,便请求在出版《心》时而得到知遇的漱石。据说,漱石当时连岩波的借款单都不要,是镜子的坚持,岩波才留下了借款文契。镜子写道:
因为这些原因,在了解清楚岩波借钱的具体事由之后,我将家里的股票拿了出来,当着岩波的面,认真地说:“借钱没问题,但这三千块钱,对我家来说是个大数目。漱石和岩波先生作为当人,或者双方都认可的话,当然没问题。但是人和人之间难保以后不会发生什么事,到了那个时候,万一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大家都会难办。所以,最好委托第三方做见证,彼此签个借款合同。”岩波听了我这番话,一脸的惊讶,大概觉得我这么做有些出乎意料。而对于这些事,一向漫不经心的漱石,看到我如此郑重其事,可能心里也感觉过意不去。他当即对岩波说:“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怀疑,她话都说出口了,要求签合同,那就签好了。”接下来,岩波在办理好相关手续后,我便将股票交给了他。……因为有了这个先例,后来再有大笔订单,需要周转资金的时候,岩波会再来找我们,说明缘由后,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借钱给他。
三
《心》是漱石在岩波书店出版的第一部作品。1914年(大正三年)9月,由漱石亲自设计装帧并自费出版的《心》,以1日元50钱的价格由岩波书店发行。关于此次自费出版的实质,据安倍能成记载,“依据双方约定,初期费用由漱石全额承担,岩波书店负责逐步偿还。待款项清偿完毕,每半年结算一次利润并进行均分”。这实质上形成了岩波书店与漱石共同出版。漱石在《心》序文中对岩波表示了感谢之意:
《心》是自大正三年四月至八月连载于《东京・大阪朝日新闻》的小说。当时曾向读者预告将汇集数篇短篇小说冠以《心》之题名。然在撰写首篇《先生的遗书》过程中,发现未能如预期般速成,遂决定仅将此篇独立成册出版。但此《先生的遗书》本身即由三篇既独立又紧密关联的姊妹篇构成,故将其分为《先生与我》、《两亲与我》、《先生与遗书》三部分,整体冠以《心》之标题亦无不妥,因而保留原题。
装帧之事素来委托专业人士,此番忽起动机自行尝试,遂成此与报载时相异之貌。从函套、封面、环衬、扉页至版权页的纹饰题字、朱印、刊印,皆由本人构思绘制。木版雕刻烦劳伊上凡骨氏,校对则承蒙岩波茂雄君协助。谨此致谢二位厚谊。
大正三年九月
夏目漱石
从此序文中,可见漱石对书籍整体创作的全盘掌控。十重田裕一指出,事实上,他倾注心血精心打造《心》——从封面底纹采用周朝石鼓文拓本纹样,到书籍制作的每一处细节,其实都在反反复复地与岩波书信确认。
1914年(大正三年)8月9日,漱石在致桥口贡的书信中谈及《心》装帧时写道:“承蒙惠赠拓本,实属珍品。虽非古物,然字体意趣盎然,令人欣喜。此番小说函套、封面、环衬、扉页等一切设计皆由我亲力亲为,其中封面纹样即应用此拓本。”桥口贡是漱石熊本第五高等学校任教时的学生,此信可见漱石自行构思装帧之意图。
两周后(1914年8月24日),漱石在致岩波信中指示:“启者,昨日失礼。关于环衬背面所钤印章,已定为另纸式样,特此奉览,恳请妥为处置。”
所谓“另纸式样”,即信件环衬处的拉丁文朱印:“Ars longa, vita brevis”(艺术恒久,人生短暂)。又一周后(8月31日),漱石再致信岩波:“版权页试作两三稿,择最优者呈阅。其中著者、发行所、印刷所之名需以朱字精细排布,可参《猫》之版权页样式。”约一周后(9月6日),信中补充:“序文昨夜寄达,仅添必要词句,烦请处理”,并提及蓝印版权标记制作不顺的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心》版权页后三页刊有“夏目漱石先生著作”的广告,除岩波版《心》外,还列有大仓书店・服部书店・春阳堂・实业之日本社所出漱石旧作,且文末声明“上述著作可经敝店零售部购得”。

岩波书店《心》初版
事实上,为了顺利完成《心》的出版,在装帧上,岩波可谓不计成本,以至于因过度追求理想装帧而遭漱石训诫。镜子回忆道,“当时的岩波茂雄还是一位刚刚创业的外行,凡事必须一项一项跟他商讨,相当劳神费力。而且岩波又是位理想主义者,不管哪方面,都想用最好的,想做出最美的书。这本身当然是很美好的事。但这样一来,书的定价就高了,最终结果,一定是卖不出去,陷入亏损的困境。漱石因此责怪岩波说,像你这样什么都想用最好的,很不合算。如果封面用好纸,内文纸可以次之,内文纸用好纸,函套又可以稍微节俭一点,这样各方面多花点功夫,也是可以做出一本好书的。如果不计成本,完全不考虑书也是一种销售物品,结果岂不是大家都赚不到钱?可岩波这个人,不管你怎么责怪他,他都听不进去,一心想着要做最美的书。漱石只好见他一次就唠叨一次”。
面对茂雄“重美学轻效益”的倾向,漱石屡加规劝并给出务实方案。事实上,这种作者与编辑角色倒置的互动,反显二人的热忱。尽管漱石反复劝诫岩波,但正如镜子说的一样,“岩波都听不进去”。事实上,岩波在其他书方面的出版仍然是“重美学轻效益”。1918年(大正七年)刊行的歌川广重《广重画保永堂板东海道五十三次》复刻版与正冈子规《仰卧漫录》亦是如此。《东海道五十三次》由漱石《我是猫》(大仓书店・服部书店,1905—1907年)装帧师桥口五叶监修,木版画六十帧分十二回刊行(1918—1919年),每卷2日元50钱。1919年4月全集以精装本问世,定价高达38日元。而漱石挚友子规的《仰卧漫录》依原貌复刻封面插图,定价12日元。

1912年,漱石于明治天皇驾崩时的留影,左手戴黑纱

岩波书店发售《明暗》当日的留影
继《心》后,1917年(大正六年)1月26日,即漱石病逝后半个月,岩波以“漱石遗著”之名出版了其连载于《东京・大阪朝日新闻》的《明暗》。这仍然是一本精装本的大部头著作,共748页,定价2日元50钱。岩波书店留下了当日发售《明暗》的纪念留影。岩波书店门口悬挂着用墨笔大字书写的招牌:“漱石先生绝笔《明暗》本日发售 岩波书店”。照片中,岩波茂雄抱臂而坐,周围站着十名左右的店员和小伙计,他们有的像店主一样抱臂,有的袖手而立,正对着镜头。背后的平台上,刚出版不久的《明暗》初版本平放着,每摞大约25本,堆得密密麻麻。仅从正面可见的部分估算,就陈列着约300册。
四
事实上,面对漱石这样的超级作家,其全集交由岩波书店出版并不容易。安倍能成写道,当时,在漱石的弟子中,已成为作家的铃木三重吉和森田草平,支持了作为文艺出版社而闻名的,且已经出版了漱石最多作品的春阳堂。但岩波坚信,由自己出版无论是为日本还是为漱石家都是最好的。漱石的遗孀镜子和小宫丰隆也赞成,因此,岩波以“漱石全集出版会”的名义,在事实上承担了出版工作。据红野谦介的推测,“漱石全集出版会”其实是因为没有一个出版社愿意拱手让出《漱石全集》的出版机会才设立的。这实质上是岩波书店负责编辑,但作为销售方,则由岩波书店、春阳堂、大仓书店三家共同参与。因采用预约出版的形式,约定由三社共同募集预订,并根据各自的销售额分配利润。这样便照顾了与之前关系密切的出版社的情面。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其实,漱石逝世后,春阳堂以缩印版形式接连再版了他的旧作,数量多达11册,包括《哥儿》(春阳堂,1914年11月)、《草枕》(同年12月)、《彼岸过迄 四篇》(1915年1月)、《文学评论》(同年5月)、《梦十夜》(同年8月)、《满韩处处》(同年8月)、《想起的事等》(同年9月)、《三四郎》(同年10月)、《其后》(同年11月)、《门》(同年12月)、《虞美人草》(1916年1月)。除春阳堂外,新潮社、千章馆、实业之日本社、至诚堂书店、大仓书店等也在同一时期再版或缩印出版了漱石的著作。按照红野谦介的话来说,“他们抓住时机,将自己曾经出版的漱石著作资源利用殆尽”。
然而,却没有一家书店愿意承担起独立出版《漱石全集》的重任。根据红野谦介的研究,这是因为作为个人作家的全集,这在当时还并不多见。去世作家中受到关注的,恐怕只有樋口一叶、北村透谷、尾崎红叶、高山樗牛、国木田独步等数人。《一叶全集》(博文馆,1897年)、《透谷全集》(博文馆,1902年)、《红叶全集》全六卷(博文馆,1904年)、《樗牛全集》全五卷(博文馆,1904-1906年)、《独步全集》上下卷(博文馆,1910年)——这些全集最终都由博文馆出版。像尾崎红叶等人,其重要著作原本多由春阳堂刊行,虽然后来经历种种曲折,但最终仍由博文馆承担了全集出版工作。《一叶全集》由大桥乙羽主持编纂,《透谷全集》由《文学界》同人负责,樗牛全集则由姉崎嘲風与斋藤野人等故交参与编辑。红叶全集在其生前就已启动编纂,砚友社同窗及众多门生共同协助编辑。然而一叶、透谷去世时年仅二十余岁,红叶、樗牛亦不过三十多岁,独步也仅三十七岁便离世。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四十五岁去世的二叶亭四迷虽也引发巨大震动,但这位始终未能完全认同文学家身份的作家,其长篇著作仅《浮云》《面影》《平凡》三部,且脱离文坛时日已久,全集的出版已是多年后的事。
在当时,《漱石全集》是罕见的大型出版业务,阳春堂、大仓书店缺乏敢于冒险的胆量,是岩波最终成为出版商的理由之一。安倍认为,岩波的选择源自于其固有的道义感和立功扬名的本能。1917年(大正六年),茂雄在岩波书店内果断地设立了“漱石全集刊行会”后,亲自担任代表。随后,他聘请狩野亨吉、大塚保治、中村是公担任编辑顾问。

狩野亨吉、大塚保治、中村是公
如前所述,负责题字挥毫的是狩野亨吉。他曾任第一高等学校校长,后出任京都帝国大学文科大学首任学长。据说他与漱石在大学时代有交往,在狩野赴任第五高等学校、漱石赴任第一高等学校等事上曾互相提供帮助。美学家大塚保治也与漱石自大学时代起就有交情,曾负责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的美学讲座。其妻是已故作家大塚楠绪子,漱石在赴任松山中学前曾出席他们的婚礼。中村是公是漱石自高等中学时代起的挚友,东京帝大法科毕业后,作为官僚活跃于政界,并作为后藤新平的智囊,在台湾总督府和南满洲铁路的经营中展现了才能,也是一位实业家。漱石写作游记《满韩处处》的旅程也是由中村是公安排的。伊藤博文在奉天被安重根狙击时,中村就在其身旁。关东大地震后,他接替后藤新平出任第九代东京市长。就这样,由教育家、学者、官僚——这样的人员构成作为《漱石全集》顾问团,实属文学史上的罕见现象。
此外,全集的编者有寺田寅彦、松根东洋城、森田草平、铃木三重吉、小宫丰隆、野上丰一郎、阿部次郎、安倍能成,共计八人。寺田是物理学家兼随笔作家。他与漱石在第五高等学校时代因同事关系而结下交情。俳号东洋城的松根丰次郎,是漱石在松山中学时代早期的学生。他曾拜正冈子规为师,一边担任宫内省官僚,一边作为俳人活跃。阿部次郎以下各位都是漱石在第一高等学校任教时的学生。《漱石全集》就这样在更广泛的学术背景,而非纯文学色彩中被编纂起来。然而实际上,具体的编辑工作由小宫负责,校对则以森田为中心。不过,从第十一卷之后,校对负责人由森田变更为小宫。除了森田和小宫之外,还有名字未出现在顾问和编者名单中,但参与了校对工作的内田百閒、林原耕三、石原健三。
五
十重田裕一指出,岩波茂雄对这部全集的热情,从第一回《漱石全集》(全十二卷,后追加第十三卷和别册)的“规定及内容样本”预约募集广告册中可见一斑。所谓“内容样本”,是指“针对特定出版物进行详细记载,刊登发行者的说明文字、著者或编者的说明及肖像、推荐文、内容介绍、排版样本、实物照片、设特价时间及其期限、读者的订阅方法等。因此,制作者需要在排版、布局、照片使用上花费心思”。《漱石全集》的“内容样本”为四六开(约127x188mm),含封面共28页。其右侧印有“永久纪念日本诞生的世界的文豪之一大金字塔”的字样,左侧写着“艺术恒久,人生短暂”,中间则以黑粗体字印着“漱石全集 预约募集”的字样,落款日期为大正六年九月。这是在《漱石全集》计划启动后的第八个月、距离正式出版仅剩三个月时发行的预约募集。而且,这本样本册本身就有28页之厚。平野清介编《新闻集成夏目漱石像二》收录了1917年8月25日《时事新报》的报道,称漱石全集将于十月初由神田岩波书店发行,似为最早的介绍。9月21日,与漱石交谊颇深的《东京朝日新闻》刊载了三十余行报道,同日也刊登了广告。十月末《时事新报》称预约申请络绎不绝,已经突破预定部数,盛况空前。

第一回配本《漱石全集》的“规定及内容样本”

漱石在漱石山房
岩波在《漱石全集发刊之趣旨》中写道:
“自明治末叶至大正初年,漱石先生的创作活动实为一世之惊异。积蓄丰沛之学识与深邃之热情多年不发,年近不惑始提创作之笔,至其长逝仅十余年间,接连推出诸多雄篇大作,为世人应接不暇之壮观,恐世界文坛亦罕有其匹。先生实为兼学者之文人,既有敏锐之神经,亦具深刻之思索,于沉静观照之底潜藏炽烈道德宗教之要求,是为心理观察者亦为自然描写者,乃兼具头脑与文章之哲人文豪。尤以先生深厚之和汉学素养为基础,叠加西洋文学之真味,令吾等切感先生之前固无先生,先生之后亦无先生。东洋思想与西洋思想之生动融合,独可求于先生之作品,于此意义上,先生之文学可在日本与世界文坛要求唯一无二之位置。先生实为我国前所未有之国民作家,亦是世界性作家。先生怀巨大期待于吾等而早逝之今,《漱石全集》实乃应运而出者。此全集实为纪念明治大正文运之一大金字塔。纵言其于量于质皆为我国最初且唯一之全集,谁又敢诬之为妄言?”
岩波在给予漱石最高级别的赞誉后,表达了对《漱石全集》的期待,“吾等衷心期盼,凡有日本人之所在,必有此文豪之全集,使其成为精神食粮、人生训诫与心灵慰藉”。值得注意的是,这份宣传册的文案——甚至包括其他预约条款——几乎全由岩波亲自执笔,凡提及漱石处皆以“漱石先生”或“先生”相称。正如矢口进也指出的一样,这已非出版商的例行致辞,而是门生使命感喷薄而出的破格之作。然而,尽管岩波热情无量,出版一套“我国最初且唯一之全集”的《漱石全集》,仍然是一份任重而道远的工作。
主要参考文献:
竹内洋,《教养主义的没落:精英学生文化的变迁史》,李凯航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6年待刊。
安倍能成,《岩波茂雄传》,杨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紅野謙介,《物語岩波書店百年史(1): 「教養」の誕生》,岩波書店,2013年。
十重田裕一,《岩波茂雄 : 低く暮らし、高く想ふ》,ミネルヴァ書房,2013年。
矢口進也,《漱石全集物語》,岩波書店,2016年。
夏目镜子,《我的先生夏目漱石》,唐辛子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