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庭工业社的创始人陈蝶仙(陈栩,1879-1940),有这么一则轶事,说的是1929年6月的首届西湖博览会上,他在孤山的西泠桥北开设无敌牌化妆品商场,门前有喷水泉,喷洒无敌牌花露水,香气四溢,引得游客驻足流连,女子“以罗巾承之”,一时成为美谈(周瘦鹃:《湖上的三日》,《旅行杂志》1929年第7期)。虽然以上描述是否有夸张的成分难以考证,不过从现存资料来看,无敌牌花露水的确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频频见诸报纸杂志的广告栏,与家庭工业社旗下的其他美容护肤日用品共同构成陈蝶仙“美妆帝国蝴蝶牌”的重要一环。在梳理其丰富广告的过程中,一个略显陌生的概念进入我们的视线:“媚梨”。我们不禁要问:这有什么来历吗?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

图1 带有“媚梨”字样的无敌牌花露水广告例子(图片来源:《申报》1936年4月30日)

图2 带有“媚梨”字样的无敌牌花露水广告例子(图片来源:《申报》1936年6月28日)
在现存大部分广告中,“媚梨”二字以不同于“无敌牌”三字横竖的版式紧随其后(如图1、2所示),似乎不是一个独立品牌。事实上,自从家庭工业社于1918年成立以来,经过十数年的经营,企业旗下的无敌牌在20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已是颇具市场号召力的国货品牌。“无敌”和“蝴蝶”在听觉上的双关效果,加之“BUTTERFLY”(蝴蝶)的商标设计,又提升了品牌的国际化形象。除了最广为人知的“擦面牙粉”之外,家庭工业社后续开发的日用产品,例如本文提到的花露水,大多也贴上无敌牌的标签,从抢占市场份额的角度来看不难理解。那么,这里出现的“媚梨”又有何寓意呢?

图3 无敌牌花露水广告例子(图片来源:《申报》1930年6月28日)
在一则1930年6月底至7月初出现的花露水广告(图3)中,我们发现一条值得注意的线索。尽管广告文案并没有出现“媚梨”二字,但是用了英文“BUTTERFLY & MARIE’S FLORIDA WATER”来翻译无敌牌花露水。采用国际通用名“Florida Water”(佛罗里达水)来翻译花露水,家庭工业社的国际化经营理念可见一斑;而用“媚梨”来翻译“Marie”,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家庭工业社的跨界经营实践。对此,历史学家林郁沁在《美妆帝国蝴蝶牌:一部近代中国民间工业史》(陶磊译,上海光启书局,2023年)已有深入的探讨,她提出同为技术重塑的文化生产和工商经营相辅相成,为家庭工业社打开国内外市场提供有力支撑,也是“民间工业主义”的在地化创新实践。同为家庭工业社出品的“媚梨”概念,其所具有的文艺附加值,也是可以直观得到体现的,其与“美丽”、“魅力”读音相近,自带一种理想品质光环,贴近目标受众的消费心理。而在家庭工业社之外,陈蝶仙在《申报》以“天虚我生”为名发表的文艺作品,也确实包含“媚梨”的意象:1912年,他的奇情小说《鸳鸯血》的女主人公“小字媚梨”;又如,1923年,他的词作《新美人发沁园春》用“媚梨香重”来形容气味,值得一提的是,“媚梨”的字眼不仅出现在家庭工业社的花露水宣传中,也出现在生发水、爽身粉等其他产品推广中。这种联系的确可以用来验证林郁沁得出的总体性结论,即陈蝶仙通过写作服务于企业的品牌营销,在一定程度上巧妙地将读者潜移默化为消费者。不过,考证如果止步于此,似乎并没有什么新意可谈。于是,我们接下来关心的问题是:在“无敌”之外打造的“媚梨”,只是才华横溢的陈蝶仙想出的新点子呢,还是另有文章?
循着这个思路,我们的目光转而聚焦到另一个人身上:周瘦鹃(1895-1968),他和陈蝶仙之子陈定山(字小蝶,1896-1989)年龄相仿,交往密切。1918年,陈氏父子创办家庭工业社,周瘦鹃是股东之一,并兼任该公司的广告宣传顾问(见陈巍《周瘦鹃小传》,1995年)。陈蝶仙与周瘦鹃同属南社的重要成员,早在家庭工业社成立之前,陈蝶仙就有不少提携之举:例如在其主编的《游戏杂志》和《申报自由谈》上分别刊出了周瘦鹃的“影戏小说”《何等英雄》和《影戏话》;周瘦鹃编辑的杂志《礼拜六》在陈蝶仙经营的中华图书馆编译所出版;周瘦鹃在陈蝶仙之后担任《申报自由谈》的主笔,也有后者的引荐之功。林郁沁著作多处引用的有关陈蝶仙的传记资料,其中一部分正是出自于周瘦鹃之笔。不过书中关于他着墨寥寥,完全看不到他在家庭工业社经营所扮演的角色。由于陈蝶仙过于耀眼的个人光环,也由于周瘦鹃与陈蝶仙经历颇为相似,以典型人物为重点的书写角度倒也可以理解。不过,正因为书中对周瘦鹃的分析欠缺,也使我们的考证有了新的方向:在陈蝶仙之外,像周瘦鹃这样的企业合伙人,在家庭工业社的发展历程中有过何种具体的影响?

图4 《媚梨霜之说明》,《紫兰花片》1922年第4期
将我们的视线挪到周瘦鹃身上的,同样是家庭工业社的一则广告,不过与花露水无关,而是一款名为“媚梨霜”的新产品(图4)。这款产品其实就是爽身粉,还曾于首届西湖博览会之前,在杭州西湖边的新市场陈列馆寄售(《晶报》1924年5月3日)。产品据称由媚梨女史Miss Marie Harris所定制,参照法国无铅白粉方法,用镁养、锌养为主要成分,加以其他化学药品化合而成。产品描述旁还附有一张相片,是一位低首含笑的西方年轻女子,这种图文呈现方式,引导观者将这位女子与Miss Marie Harris联系起来。那么这位被称为“媚梨”的女子Marie是否真实存在呢?之所以有这种疑惑,原因出在女子的名衔上。尽管Marie的确更常见于法国女性的命名(关于较为有名的例子,如路易十六的王后Marie Antoinette),可以说是英文名Mary的法文翻版,呼应文字提及的“法国无铅白粉”,但是,Miss的说法则是英文表述,法文的对应表述应为Mademoiselle,缩写为Mlle,且Harris也并非典型的法国人姓氏。单从名衔来说,这个人物的真实性就要打一个问号。加之Miss有未婚之意,如果其婚后冠以夫姓,又给人物追踪增加了不小的难度。暂且抛开这位女子的神秘身份不提,我们注意到,该影像的艺术加工形式后来出现在不少家庭工业社的“媚梨”产品中。图1、2的花露水瓶身,因角度问题,如果说看起来不甚明显,以下的例子则可以清楚地看到两者的关联,图5的两款产品的瓶身正中与图4的相片是同一造型的摩登女郎:波浪式的烫发、颔首浅笑的表情、露肩的吊带,成为可量化生产的“媚梨”造型,目前在旧物市场仍能找到其踪迹。

图5 媚梨扑粉和媚梨生发水广告例子(图片来源:《申报》1928年9月11日)
值得注意的是,与如图5中出现在产品瓶身的大量“媚梨”绘画造型不同的是,图4中的“媚梨”摄影造型目前仅见于《紫兰花片》1922年第4期(目前能检索到的共24期)。该刊物正是由周瘦鹃创办,集合其个人文学作品而成,刊物每期还登载一些摄影、书法、绘画等艺术作品,陈氏父子也参与其中。虽然摄影作品不乏外国女子倩影,但作为家庭工业社产品“代言人”的只有图4的神秘女子。巧合的是,同年底的《江苏省公报》(1922年第3200期)在一则江苏财政厅的训令中提到:
……准农商部第一四六零号咨开据家庭工业社呈称窃商公司续出无敌牌媚梨霜等各种货品,均系机器制造,兹为运销南洋星[新]加坡及法国里昂等处,谨呈样品三份,乞赐核转,概免重征,出洋则免税,以兹提倡而利推销等情……
尽管家庭工业社积极在南洋开拓海外市场,但目前没有材料表明其产品远销欧洲,因此“法国里昂”之说无从考证。有意思的是,以上材料将媚梨霜与以化妆品著称的法国捆绑,不仅为家庭工业社营造出一种国际品牌的印象,更重要的还有税收减免的政策红利,这对一家正处于起步阶段的企业来说,不可谓不重要,因此“媚梨女史”定制可能只是一种营销的噱头。其实《申报》早在前一年就刊登过媚梨霜的广告,但是化妆盒身并没有西洋女子的画像(例如1921年10月4日),前述的国际化包装或许是为了打开销售局面才在后来推出的。
此外,还有一些资料表明,《紫兰花片》中有关“媚梨霜”(爽身粉)由外国女子定制的说法不尽准确。就在不久之后的1923年,《申报》上至少有两则“优待券”消息,都提到“媚梨霜”的委托人实则为《紫兰花片》的主笔周瘦鹃:
《紫罗兰之优待券》:瘦鹃生平,雅好紫罗兰花,特嘱天虚我生制成一种紫罗兰之爽身粉,浓香艳美,无以复加,爰经家庭工业社担任发行,以公同好,装用莲蓬式之美术铁瓶,上印Miss Marie Harris女史之七色照相,美丽绝伦,仍以蝴蝶为商标,定名为(无敌牌爽身粉)The “Butterfly” Scented Talc Powder。每瓶定价三角,如凭此券向购,祗收七折,实洋二角一分,大号瓶高六寸,定价四角,七折减[祗]收二角八分,邮费另加,每单纯费二角,可寄六瓶或大号四瓶,如寄十二瓶或大号八瓶,祗需邮费三角,惟边远倍费之处,照邮章加算。请与上海小西门新马路家庭工业社或棋盘街著易堂购取可也。(1923年7月18日)
《一星期优待券:紫罗兰化妆粉(瘦鹃夫人审定)》:瘦鹃主人、前[嘱]制紫罗兰爽身扑粉,一时用者交相赞美,兹复为制化妆粉一种,其香味系为瘦鹃夫人所审定,故浓郁幽艳,较前尤为冠绝。原料系用锌养粉为主,益以过养化镁,于化学功能,有漂白之作用,故敷用此粉,毫无铅毒,不但除去雀斑黑痣,并能使皮肤渐渐转白。每盒容量,足敷三月之用,装以五色锦绸,上加媚梨女史小影,富丽堂皇,迥殊凡品,以为闺阁赠遗,询无上之妙品也。分圆盒、椭元盒两种,定价每盒二角半,邮费另加,单纯费二角,可寄六盒,如购半打,实收一元,外埠邮费照加,但须剪附此纸,于本星期内有效,逾期概照原价。外埠以发信之日为准,不满半打者,不折不扣。家庭工业社启。(1923年11月4日)
在这两则材料里,“媚梨霜”的定制者转变为周瘦鹃,而产品香味是由其夫人审定的。对此,与周瘦鹃“同年、同乡”“同隶‘南社’”(郑逸梅《我和周瘦鹃》)的郑逸梅(1895-1992)在其回忆文章《家庭工业社和陈蝶仙》中也予以证实:
[陈蝶仙]又为周瘦鹃的夫人胡凤君特制紫罗兰粉,因瘦鹃有紫兰小筑,夫妇双栖其间。该粉除赠送瘦鹃外,也在市上畅销。又制“无敌牌”花露水,当杭州举行西湖博览会,蝶仙动了脑筋,特在会中装一喷水泉,所喷的就是“无敌牌”花露水,香溢数里。这个广告宣传,做得多么巧妙啊!
这几则材料有三个方面可以延伸讨论。首先,文中提到“紫罗兰”、“紫兰”。追溯起周瘦鹃对紫罗兰花的钟爱,其实和他与周吟萍(英文名“Violet”紫罗兰)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有关。他自己曾在《爱的供状》(1944)一文详细道出个中辛酸。原来,周吟萍家境优越,而周瘦鹃出身贫寒,虽然文才卓越,却始终无法得到女方家庭的认可。后来周吟萍无奈接受父母之命嫁给一位巨商之子,心灰意冷的周瘦鹃也接受现实,不久之后步入婚姻。不过两人并没有就此断绝联系,而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友谊,这不仅为周瘦鹃的夫人胡凤君所知,而且在朋友中也是公开的秘密。正如他后来自己坦陈:“于是我那苏州的故居定名为‘紫兰小筑’;我的书室定名为‘紫罗兰庵’;我的杂志定名为《紫罗兰》《紫兰花片》;我的小品集定名为《紫兰芽》《紫兰小谱》;我的丛书定名为《紫罗兰庵小丛书》;更在故园的一角,叠石为‘紫兰台’,种满了一丛丛的紫罗兰……”(周瘦鹃《爱的供状》,《紫罗兰》1944年第13期)由此推断,家庭工业社的无敌牌商标含有紫罗兰元素,多半也是和周瘦鹃有关。
其次,材料中关于“媚梨霜”原料的介绍,也从侧面凸显了家庭工业社经营早期就确定的多种产品生产路线,并为此在原料的自主生产和配方的改良研制中倾注心力。例如,原料之一的“滑石粉”(爽身粉)、“镁养”(即氧化镁或酸化镁)同样出现在无敌牌牙粉中,其中,镁养“系盐卤与碱制成,漂净盐味及强碱性,乃成无色无臭之细粉。万国药方载其功用,能解酸,解血毒,内服能轻洩,解砂淋。主治积滞,胃热吞酸,头疼作呕,酒风脚,痛风,便秘诸症,具有纯良之碱性,故能除垢去渍,化解乳酸。”(天虚我生:《无敌牌牙粉说明书》,《申报》1918年9月5日)镁原料的获得,依托于陈蝶仙设在无锡的企业“中国第一制镁厂”。或许正是因为这家企业厂址设在江苏,他才选择江苏财政厅作为媚梨霜产品申报的机关。

图6 无敌牌中国第一制镁厂(图片来源:《申报》1920年11月14日)
第三,家庭工业社在媚梨霜(爽身粉)的包装和营销上颇费心思,在容器的材质和形制、产品的定价和促销措施等方面,均有较为成熟的经营理念。在《申报》1923年9月17日的一则广告《新出圆盒化妆粉》中,打着媚梨招牌、印着媚梨女史图案的化妆粉甚至有不止一种:
新出圆盒化妆粉六种,专供闺阁敷面之用,不含铅质,香味极美:
(一)紫罗兰粉,系为周瘦鹃夫人特制,内装圆镜,外印媚梨女史五彩照相,定价每盒二角五分,蛋圆形者,价同。
(二)小铁盒化妆粉,盒面印有媚梨女史五彩照相,为怀中化妆品,计分玫瑰、檀香二种,价均一角二分。
(三)亮银盒化妆粉,系茉莉花香之扑粉,内装圆镜及棉扑盒面,系凿花烹银式,每盒三角。
(四)特种化妆粉,计分玫瑰、茉莉二种,价均二角。
(五)媚梨霜扑粉,内附圆镜及棉扑者,每盒二角,又附毛扑者,二角半。
(六)紫罗兰扑粉,棉扑者三角,毛扑者三角半。

图7(左)、图8(右):无敌牌爽身粉广告例子(图片来源:《申报》1926年6月7日[左]、1927年5月29日[右])
以上两款包装带有“媚梨”女郎的爽身粉编号分别为3204-5和3212。通过广告文字描述,我们还看到丰富多样的款式设计(“扁形印花铁瓶”“瓜楞式玻[璃]瓶”“亮银盒”“纸盒”等)和适用不同场合的妆粉(“理发店用之整容粉”“浴室用之头号扑粉”)。产品还有清晰的国际化经营思路,不仅以“媚梨”代言,品名的英文The Butterfly Scented Talc Powder醒目可见,并且承诺国外用户消费满两元即“不加寄费,并有另外赠品”。这背后则是政府的出口免税支持:“并经农财两部,特准免税,转口可用派司”。有意思的是,在这些种类愈加丰富的媚梨产品中,男性消费者却逐渐被排除在外。而约一年前,刊登在《紫兰花片》上的《媚梨霜之说明》仍有“男子作洗面粉用,能除油光黯晦,酒刺瘰疬”(图4)之句,用于争取男性消费者,与企业后来逐渐把女性消费者设定为目标客户形成对比。广告中的“香味系为瘦鹃夫人所审定”“专供闺阁敷面之用”等语句,为产品注入了鲜明的女性色彩。“媚梨霜”可以被视为从“擦面牙粉”发展到“蝶霜”的一个过渡阶段。虽然“媚梨霜”的知名度可能不及后来的“蝶霜”,但是很可能为后者的推出积累了不可多得的经验,这是长期被忽视的一个方面。
无论如何,既然“媚梨”背后的真正推手应该是周瘦鹃(夫妇),那么这位“媚梨女史”(Miss Marie Harris)会不会是为了适应家庭工业社的经营策略而杜撰出来的人物呢?尽管现有的材料还不能对此给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但是周瘦鹃和“媚梨”的关联并不仅仅局限于此,其对法国女性化妆用品的想象可能有更深的渊源。在周瘦鹃早年的作品中,有一部名为《爱之花》的八幕话剧剧本,讲的是一位法国女子曼茵与两位军官的爱情悲剧。剧本以“泣红”的笔名,连载于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1911年第2卷第9-12期),创作的成功以及不菲的稿费带给初出茅庐的周瘦鹃很大的鼓舞,对他的文学写作生涯有重要的意义。根据他本人的回忆,这个剧本的灵感来自一篇名为《情葬》的笔记小说:
[1910年]会暑假,偶于邑庙冷摊上得《浙江潮》杂志一册,中有笔记一篇,记法兰西神圣军中将法罗子爵之夫人曼茵,与少将柯比子爵之恋爱事,颇哀艳动人心魄,思取其事衍为小说,继念小说不易作,未敢轻试,见《小说月报》中刊有剧本,似较小说为易办,于是葫芦依样,从事于剧本之作,晨钞瞑写,孜孜不倦,积二十日而成八幕……此为第一次以辛劳易钱,为数虽微,而乐乃无极。继以颠末白慈母,分十四元作家用,而自留二元为购书之用。由是愚遂东涂西抹,以迄于今,十余年来,竟以文字为生涯矣。此剧本为愚处女之作。(《〈美人关〉之回忆》,《上海画报》1928年第326-327期)
《情葬》中的女主人公以夫名行世,未留芳名;而在周瘦鹃改编的《爱之花》(1911)中,女主人公被称为“曼茵”。话剧后来被改编成电影《美人关》,1928年由明星影片公司出品。在这个电影版本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则变成“媚梨”。电影版本对女主人公的刻画,并非将其设定为一位完全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可怜痴情女子,而增加了很多女主人公主动大胆向意中人示爱的有违身份之情节,例如将所爱之人相片收藏,“时时展视”;在宾客如云的宴会上寻觅爱人,“强以同舞”;尾随爱人到园中“娓娓作情话”。媚梨丈夫高人杰中将与媚梨所爱的尚剑帆少将不仅是僚属,而且是好友,媚梨对尚剑帆的钟情不改,令他“负疚朋友”却“拒受两难”,变得优柔寡断。当他们的私情被高人杰发现后,尚剑帆带着忏悔的心情,前往战场杀敌,负伤而逝;高人杰因为失去朋友,迁怒于妻子,但仍用带伤之身救下企图自尽的媚梨,结果伤重不治;女主人公目睹尚、高的相继离世,内心无法承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最终还是选择了断自己的生命(《明星特刊》1928年第29期)。晚清文人王韬(1828-1897)此前另有一篇《媚梨小传》,同样是讲述一位异域女性媚梨与几名男子的情感纠葛,并且最终为之献出生命的传奇悲剧,不过故事背景设置在英国(后来转到中国),对照阅读饶有趣味,本文在此不展开讨论。

图9 《美人关》剧照之一,展现高人杰、胡媚梨、尚剑帆的三角关系(图片来源:《明星特刊》1928年第29期)
经过电影的改编,原来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有了很大的不同,悲情主人公从两人变为三人,再加上电影视觉效果的冲击力,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这种热烈反响应该是周瘦鹃所乐见的。他曾写了一篇《〈美人关〉之回忆》(《上海画报》1928年第326-327期),回顾了从剧本到电影的改编过程,称自己在《美人关》上映之时携妻子胡凤君一同前往观看,在肯定电影与原剧本的不同之外,也表达了对电影改编的认可:“表演之鞭辟入里,得未曾有,吾之剧本可摧烧,而此片固有永久存在之价值也。”换个角度来想,这样的评价是不是也在推荐更多人前往观影呢?目前,网上仍可检索到大量当年的《美人关》电影预告,可以从侧面展现这部电影的社会反响。
考虑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家庭工业社大力推广“媚梨”的阶段,这部影片刚好在此时横空出世,是否有借助票房的号召力为企业间接进行品牌宣传的用意?囿于资料的限制,这个问题的答案跟“媚梨女史”(Miss Marie Harris)的身份一样成谜。不过,颇有趣味的是,《美人关》中对“媚梨”形象设定已经脱离了传统叙事里屈服于包办婚姻而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性受害者形象,转而成为具有很强自主意识,并且不怯于在公开场合表达自我欲望,突破了儒家道德规范;反而是男性主人公在故事情节中表现得更为被动和犹疑,面对女性主角既有爱慕之情又有畏惧之心。这种具有某种“危险”而又“现代”倾向的女性形象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大众对于“摩登女郎”的直观想象,而这种想象又是由报刊、画报这类大众媒体所不断制造、强化的。将企业产品与这种“摩登女郎”形象挂钩对于品牌的打造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事实上难以评估;不过,通过电影媒介技术将“媚梨”概念进行更为直观的呈现,对于提升“媚梨”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相信还是可以起到不错的效果。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就在《美人关》出品之后不久,陈蝶仙在西湖博览会上大张旗鼓地推销家庭工业社的产品。周瘦鹃也到现场助阵(同时也来西湖旅游),并留下了一篇游记《湖上的三日》(1929)。他在文中谈到:
吾们走了一程,已到西泠桥畔,蓦听得乐声悠扬,吹送到耳,抬头瞧时,见红灯千盏,围簇着一座挺大的半圆形的建筑物,这便是西洋式的音乐亭……去音乐亭不远,就是无敌牌商场,地位的优胜,超过其他各商场,因此生意兴隆,其门如市,吾们进去参观了一遍,各在衣上洒了些无敌牌花露,居然清香袭人,小息片时而出。
他接着引用了陈蝶仙的一首即兴发挥的词作,而本文开头的故事便来自陈氏在词后的注解。当月,《申报》还发布了一篇广告《西泠桥边蝴蝶飞》(1929年6月19日),列举了诸多“香喷喷的无敌牌化妆品”,除了花露水之外,还有包括“铁盒媚梨粉”“媚梨牙粉”在内的20款产品。当游客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飘散着香气的无敌牌花露水喷泉时,或许他们也会注意到展柜上其他带有“媚梨”字样的化妆品,或许他们也会联想到不久前看过的那部电影《美人关》和影片中那个在不被认可的爱情中燃尽生命的女主人公“媚梨”,但是他们或许不会想到,是谁在生产和包装这些产品。作为家庭工业社二三十年代前半期的主要标志之一,“媚梨”的塑造作为一种早期的工商业探索,像很多企业故事一样湮没于历史尘埃。如果不是数量可观的图片文字资料传世,恐怕我们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这个标签交织着一家本土企业的全球化布局、摩登女郎概念在世界范围内的兴起、大众媒体对民众日常生活的影响等多重线索,而关于这些幕后的故事和人物,却仍有太多值得考究的细节。
(笔者注:反复出现的广告图片资料只注明已知最早的发布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