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有史以来的一场空前浩劫。从1931年日本入侵中国东北到1945年德国和日本投降,14年的时间里,84个国家和地区的20多亿人口被卷入战争,上亿人穿上军装下场厮杀,鲜血流遍全球。今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全球视野下的二战与抗战”系列对谈旨在从不同角度对这场战争进行重审与反思。

不同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战不仅是陆权的较量,也是海权的较量。在二战中,曾经的海上霸主英国一蹶不振,日本海军彻底覆灭,美国海军则快速崛起,形成了延续至今的海权格局。本篇邀请北京大学海洋战略研究中心主任胡波,围绕保罗・肯尼迪《海权的胜利: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海军与全球秩序的转变》一书,探讨海权更迭背后的历史启示。

保罗・肯尼迪著《海权的胜利: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海军与全球秩序的转变》,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4月

前一阵上海德国电影大师展,重映了一部电影《从海底出击》,讲的是德国潜艇的故事。在您看来,是否真的像当时德国海军司令邓尼茨说的,如果他有三百艘潜艇,就能够改变二战的整个态势?

胡波:首先我们要知道潜艇的作用,即便到现在它也是一个拒止性的平台,也就是非对称的平台,通常是弱者针对强者的。从二战总体的情况来讲,欧洲战场跟太平洋战场是不太一样的。应该讲,在太平洋战争中潜艇的作用非常小,或是说没发挥什么重要作用。

再回到你刚才的问题,在欧洲战场,德国的潜艇,特别在1943年以前,对盟军尤其是商船的影响非常大,一度让丘吉尔都感到绝望。但随着盟军护航力量的增强,包括反潜兵力的增强,它的作用越到后面越衰减,所以无论三百艘也好、四百艘也好,不可能改变战争的进程。

而且德国是个陆海复合型的国家,海上的资源相对来说属于投入不足的状态,客观来讲,德国的海军能打成二战那个程度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其实它的资源远没有一战的时候富裕,但是它的战术比一战时成功。一战时,它跟英国搞大平台、搞战列舰竞争,后来公海舰队没发挥什么作用。二战的时候,德国水面舰艇相对来讲投入比较小,潜艇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二战初期,当时无论是日军还是美军,都有相当的声量在说“航母无用论”。而航母的此消彼长可以说影响了整个太平洋的战局。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胡波:科技,特别是军事科技和装备的发展,跟战场上的攻守平衡变化是有一个滞后性的。你的技术可能发展了很长时间,但是如果没有得到军事的大规模应用,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航母刚开始出来的时候,从技术储备上来说,英国应该是比美国、比日本都要好,但由于路径依赖,从军队的惯性来讲,还是沿用一战的战术。

一战的战术就是战列舰,炮造得很大,巨舰大炮。没想到因为航空力量的发展,航母可以相当于一个移动的机场。现在也一样,很多技术发展出来,它在没有发生战争的情况之下,是很难被检验的。军队相对来讲都比较保守,如果它去借鉴一个新的技术,要做整个的力量结构、体制机制、军事条令的调整,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二战之前,日本是在这方面比较超前的,而且日本的舰载机、飞行员,刚开始对美军的有碾压式的优势。大家对航母的接受本身是有一个过程的。

另外,不同国家的需求也不太一样。就像大西洋和地中海战场控海相对比较容易,英国只要把曼德海峡和直布罗陀海峡控制起来,基本上就没问题了。但是太平洋战场情况特殊一些,战列舰在这里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包括日本造的大和号、武藏号两艘战列舰,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装备和技术的应用需要战争的刺激和推动。如果没有二战,没有太平洋战争,我觉得世界各国海军应用航母的进程还会推迟很多年。就是因为二战,大家看到了航母有这么大的作用,太平洋战争基本上是航母对决。

马汉1890年出版的《海权论》,他强调怎么样去赢得海权,就是靠决战决胜。但是一战没有体现出来,一战没有怎么海上决战。到德国投降的时候,公海舰队依然还是保持很强的兵力。日德兰海战中,双方没有打成歼灭战。而太平洋战争确实是一次“马汉式”的对决,而且进程非常快,前半年,日本打得非常顺利。但是从中途岛海战开始,日本就开始走下坡,转换非常快,基本上是一种“梭哈”式的,中途岛海战其实决定性的时间就几分钟。

大西洋战场以破交战为主,盟军从美国运物资补给,德国去破坏他们的交通。另外就是两栖进攻。两栖当然在太平洋战争时期也有,因为我们知道谈海权,除了马汉的流派之外,还有一个流派是科贝特,他认为海战只是陆上战争的延续,你海战打得再好,还是要影响陆上局势才行。所以他的观点跟马汉不太一样,他比较强调两栖行动,二战实际上也体现了很多,包括在所罗门、在菲律宾、在冲绳,当然大西洋不用讲了,最后的诺曼底登陆,它的两栖进攻还是体现得非常明显。

1942年6月4日,中途岛海战中,美国海军的约克城号航空母舰在遭到日本轰炸机和鱼雷机的袭击后,向左舷严重倾斜

根据您对于海军技术的这些研究,在整个二战的时间内,哪些新的技术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

胡波:雷达是二战里重要的技术。日本后期很大的问题就是它的雷达装得很少且较为落后,所以美国对它有“降维打击”的优势。日本当时还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兵种,就是瞭望,靠目视去发现海上的军舰。这些人的视力特别好,但是美军那个时候已经装备了雷达,所以至少在技术上,它对日军后期有碾压式的优势。

从平台来讲,我觉得二战把航母这个平台的重要性给打出来了。一战到二战只间隔二十多年,技术上创新性的东西,可能并不是很多。比如潜艇它的指标做得更漂亮,但是这个东西本身并不是个新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二战是把很多的技术应用了,完全新的技术和装备并不太多。

马汉、麦金德以及保罗肯尼迪对海权有不同的认识,您是否可以对三人做一个对比?

胡波:海权的实践一直有,不是说因为马汉提出来海权才有海权,古希腊、古罗马的时候就已经有海权的实践。但是从概念上讲,马汉第一个把它系统化地提出来,还上升到“大战略”的高度,认为海权决定一切。而麦金德说陆权决定一切。其实他们有点像现在的“网红学者”,一般说话都比较绝对,因为绝对容易吸引人,马汉和麦金德都是这样。马汉把所有英法之间的斗争,把英国的成功归结于海权,把法国的失败归结于不重视海权。实际上具体的情况非常复杂,他把这个东西单一化、绝对化了。麦金德则提出,谁控制了世界岛,谁就控制了心脏地带;谁控制了心脏地带,谁就控制了世界。心脏地带主要指东欧那片,这也是比较绝对的。

相对来讲,肯尼迪对史料的掌握要比前两个人准确得多。我觉得肯尼迪的历史功底,要远远好于马汉和麦金德。肯尼迪更多的是把海权放在一个国家大战略的框架内,而不是突出强调海权的作用。比方在概念上,肯尼迪对海权的定义是,海权是海军和其他,其他就包括国家的总体实力,包括经济。其实大家可以看他1981年出的那本书《大国的兴衰》里面讲的,因为生产力的不同导致发展的不平衡,发展不平衡最后导致的经济决定政治、决定军事这样一个逻辑。

保罗肯尼迪在战略的构建上有他逻辑的延续性,还是有较大的变化?

胡波:我觉得他的逻辑是比较延续的。经济、综合国力决定了海权的扩张的边界,所以他基本上认为谁的科技和经济发展得好,谁就有可能是新的一个海权的主导者。《大国的兴衰》整本书讲的逻辑就是这样。各国对技术的应用有差别,导致发展速度不一样,有的人掉队了,有的人就发展起来了,然后新的代替旧的。五百年内,荷兰代替西班牙,英国代替荷兰,美国代替英国,背后是你整个的综合国力,特别是经济实力。

他不是个很偏战术的人,他当然也讲战术,但是他的决定性的逻辑,是综合国力决定论,由经济基础、科技基础决定的。但是《海权的胜利》这本书里,我觉得比较新奇的是,他把战略和战术结合得比较好。我觉得跟《大国的兴衰》相比有突出的亮点,他也谈了很多偶然的因素、技术的因素,不仅仅完全谈“大战略”逻辑。这是他后来这些年开始有的变化,但他的整个逻辑是延续的。

在二战之前,英国在海上的霸权地位给人感觉是无法撼动的。当时无论是华盛顿的海军军备协议,还是各种方面的技术限制的细则,可以说已经把德国、日本封堵得死死的。那么既然已经尽可能通过协定条约去限制了所谓“六大海军”的发展,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所谓“理性人”意想不到的事?从军事来讲,这场战争好像是不理智的,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突然爆发战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给人感觉有悖论的情况?

胡波:这都是陆上因素导致的。即便六个国家的海军之间能保持和平,但是因为陆战打起来了,它依然会推动海战。德国海军、意大利海军、法国海军都是被动接受战争。

举个例子,英国当时在海上能够主导世界,一个方面是有遍布全世界的海上节点,也就是殖民地,包括新加坡、直布罗陀、埃及,这是它的基础。另一个基础就是综合实力,其实二战时英国的综合国力已经不行了。前面是美国、德国,英国只能排到第三。从生产能力上来讲英国不行了,但是有个惯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在二战开始之前看起来还是很强大的。

但是在“局中人”不明白,我们现在是以上帝视角来审视历史。而且,任何海上霸主退出的时候都是很不情愿的,不会完全理性思考,肯定要挣扎一把。其实英国挣扎得很痛苦。一个挑战来自德国,德国的挑战是明线,是直接的挑战。另一个暗线的挑战是美国,美国一开始就有借战争去打击英国、打击英国殖民地的意图,所以整个二战的过程实际上是把英国基本上打垮了,然后美国做大。二战结束之后,英国和美国有一堆矛盾,就是关于殖民地的事,因为美国人搞联合国,搞去殖民化和民族自决,把英国的很多殖民地全部给弄掉了。英国能力也不行,殖民地也没有了,它就必须在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二战到底是由陆上战场决定,还是海上战场决定?这个很难讲。但是综合来讲,陆上先打起来。日本也是先在陆上打起来。因为陆战,特别是侵略中国,导致日本的兵力、国力到了极限,对资源特别是对石油的需求增加,这时必须得挑战英美,就是这样一个逻辑。

二战时期,英国航母上的战斗机

美国史学家入江昭分析,当时亚太的情况跟欧陆不太一样,因为欧陆在那个时候是慕尼黑政策,尽可能绥靖。至少在前期的时候,美国、英国都没有考虑到绥靖的问题,但当时在美国的两院有专门抵制日本侵略的议员联盟,他们其实对日本的企图是很明了的,做了很多的限制。但是后来,随着欧战的一步步的扩大,包括法国的沦陷,慢慢地就在政策上顾此失彼了,滑到了一个绥靖的状态。

胡波:最关键的问题是,美国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角度来讲,它没有准备好参战。虽然美国当时的国力很强,但是它的孤立主义很盛,一战之后短暂主导了下世界事务就退回去了。退回去之后,它的整个的军队规模、兵员的规模,各方面都没有准备好。所以我觉得倒不是绥靖,一方面美国没有准备好,另一方面就是日本还没有触及美国的核心利益。

美国的政策其实一直是中国抗战,这个没有问题。但是刚开始的支持力度很小,它有一个转折点,就是自己被打了之后,然后是举国动员。美国的经济条件非常好,要是自己不被打,可能动员还要需要很长时间。欧洲虽然在打仗,但是美国不能感同身受,就跟现在是一样的,美国很安全,别的地方打仗它没办法感同身受。

处于海军第二梯队的法国和意大利是怎样的情况?

胡波:法国主要是陆上参战,意大利也差不多。所以这种情况之下,谁来决策海军应该怎么样,都很难。它们跟英、美最大的不同是,法国、意大利是陆海复合型国家,在陆地和海上同时面临着威胁。美国也是有大陆,但它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海洋国家,不是陆海复合型国家,因为美国独立之后,陆上没有什么威胁。而陆海复合型国家它同时在海上陆上都面临威胁,这个时候怎么去平衡?通常来说,“陆上决生死,海上决发展”,在陆上威胁没有解决的情况之下,不可能去把重心放在海上。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意大利的海军、法国的海军没有太多的选择。

二战在整个人类的海战史上有怎样的特殊的意义?

胡波:二战之后,主要的大国之间再没有爆发过如此规模的战争。我觉得未来爆发这种规模的可能性也比较低。二战是非常特殊的,我们不能拿二战的经验来比照今天的情况。今天依然有大国的竞争,但是这种竞争可能是另外一种形态,它大概率是一个长期的战略相持。

战争打起来后,以上帝的视角你会发现指挥官都表现得不好。这就是克劳塞维茨说的“战争的迷雾”。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在当时的处境下,其实很多时候你是看不清楚的。比如站在南云忠一的角度,我们大部分人的表现未必会比他好。虽然现在有技术发展,但也有电磁干扰各个方面的因素,战场不可能是完全透明的。你看到的信息越来越多,你可能越困惑。

我觉得二战可能是人类战争史上一个巨大的分水岭。二战之前,基本不用考虑小国的感受,就是那几个大国“上桌”。但二战之后,第三世界国家纷纷独立,国际政治的环境不一样了,无论人家能不能“上桌”,至少你需要了解一下人家的关切。

再就是军事技术的发展。二战之后,一系列颠覆性的技术和武器出来了,比如核武器,比如导弹,这个跟以前就不一样。现在有AI,那更不一样。虽然现在技术不一样,打的方式不一样,但是从整个的战略设计、任务规划和行动指挥等各方面,二战还是能给我们带来非常大的帮助和借鉴。这么昂贵的“学费”也不可能经常有,人类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为了持久的和平,有些东西还是对我们今天依然有很大的价值。

中国赢得这场战争非常不容易。我们不仅保卫自己、抗击侵略,另外一方面我们对整个世界格局有很大的贡献。当然,我国和八十年前也很不一样,保守一点说,我们现在已经是非常强大的海洋国家。中国是爱好和平的,我们的力量越强,这个世界的和平就越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