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0年12月8日,在法国“七月革命”中发挥重大作用的议会自由派领袖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去世。雨果在《见闻录》中评价他“是那些少有的能使他们那个时代的思想更有光彩、更激烈辛辣的人之一,这些思想是人民的武器,可以打败所有军队的武器”——的确,贡斯当此时的声望臻于顶峰:他被誉为“不屈不挠的自由战士”,享受拉雪兹神父公墓(the Cemetery of Pere Lachaise)国葬的哀荣,同时送葬人群中要求将他送入先贤祠(Panthon)的呼声也此起彼伏。然而,贡斯当终究未能像日后的雨果一样在万神殿千古流芳,相反,自他逝后百余年间,其名声呈直线下降趋势:昔日威加海内之英雄,一变而为跳梁之小丑——而其中最为脸谱化的标签,无过于同时代英国思想家边沁的调侃:“反复无常贡斯当”(inconstant Constant)。

虽然同属自由派阵营,但边沁主张保证“最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政府决策的首要前提,而贡斯当则将捍卫个人权益置于首位,是为功利主义与自由主义思想之碰撞。边沁微讽贡斯当,一方面是同他的极端个人主义唱反调,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另一位功利主义者威廉戈德温鸣不平。自1798年9月起,贡斯当着手翻译戈德温名著《政治正义论》An Enquiry Concerning Political Justice。一开始满心欢喜,但随着翻译的进展,贡斯当对书中若干立论产生了严重怀疑。于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对原文进行大刀阔斧地增删:以原书第八篇“论所有权”为例,本来戈德温于此处猛烈抨击私人财产所有权,乃全书点睛之笔,而贡斯当一向视私有财产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天赋人权——道不同不相为谋,便索性将第八篇通篇舍弃不译。像贡斯当诸多鸿篇巨制一样,本书最终“胎死腹中”,在他生前未能出版,而他自负且任性的性格缺陷由此亦可见一斑。其尤可憎者,贡斯当在此后政论文写作中,随意征引《政治正义论》而不标明出处,仿佛经此一译,后者的著作权已尽归他所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云云,岂不打脸?学界斥之为“反复无常”,固其宜也。

与“外人”边沁的讥弹相比,同时代法国文学批评家圣伯夫对贡斯当的诋毁无疑杀伤力更强。圣伯夫早年以雨果门徒自居,其后与雨果夫人产生婚外情,师徒二人乃反目成仇。圣伯夫率先将传记方法引入文学批评,提倡由作家生平入手解析作品主题思想及创作意图(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一文中将这一论调贬斥为“机械论”),而他选中的案例,恰好是被誉为“法国现代首部心理小说”的《阿道尔夫》(或称“女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圣伯夫将小说中勾引贵族情妇、玩弄后又弃之如敝履的浪荡子视为贡斯当本尊,并运用“索隐派”惯用手法,考证出小说女主的形象乃是由现实中几位“真人”组合而成:首先是颇有名气的女小说家沙里埃夫人(Isabelle de Charrire,比贡斯当年长近三十岁),其次是家境殷实的贵妇夏洛特(Charlotte von Hardenberg),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则是名动欧洲的斯塔尔夫人。

据圣伯夫研究,贡斯当一生风流韵事不计其数,而上述三例意义最不寻常:老成持重的沙里埃夫人通过传授小说技法,将贡斯当引向文学之路;善解人意的夏洛特除了提供情绪价值,还多次在经济上解囊相助(贡斯当生性嗜赌,时常债台高筑);相较而言,三人之中,人脉深广的斯塔尔夫人助力尤多——正是她提携贡斯当步入政坛,才使得后者有机会凭借出众的口才和文笔实现政治抱负。毫不客气地说,贡斯当本人不过是一名徒有其表、见异思迁的文艺青年,而他之所以能够在政坛窃据高位、风生水起,完全是因为“女性在(他)政治道路上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看,贡斯当可谓“娴熟操控性政治(sexualpolitics)”的行家里手。

同理,在历史学家基佐等人看来,与情场朝三暮四一脉相承的是贡斯当政坛“变色龙”式的政治面目。一开始,他以激进共和的姿态出道,以维护大革命精神遗产为己任,但不久便被拿破仑收买,出任“保民官”;不过三年,他又因“言辞不当”惹恼拿破仑,不仅丢了官,而且和斯塔尔夫人一道被流放;远征莫斯科惨败后,拿破仑被迫退位,贡斯当拍手称快;等到“百日政变”拿破仑卷土重来,贡斯当又欣然以“帝师”自命,为修订帝国宪法修正案殚精竭虑——然而此时,其立场已悄然转变为立宪自由主义;最后,拿破仑遭遇滑铁卢,被永久流放,路易十八“复位”,而贡斯当的政治立场也再度幡然改易,转而衷心拥护君主立宪制。这样一个摇摆不定的两面派(duplicitous),如此缺乏政治定力,岂非史家笔下的反复小人?这也无怪乎铁杆保皇派夏多布里昂怒斥贡斯当缺乏“政治操守”——他从政的初心并非为天下生民百姓,而只为一己立万扬名。借用贡斯当本人日记中的说法,一如他的“业余”文学创作,参政议政既可消闲遣兴,又能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值得一提的是,夏多布里昂对贡斯当的指责,主因固然是源于党派之争,但同时也是激于个人意气:二人不仅是政敌,而且也是情敌。1814年前后,贡斯当与斯塔尔夫人决裂后,不知是出于报复心理还是忽然上头,他转而向斯塔尔夫人的闺蜜雷卡米埃夫人求爱——后者是当时法国头号美人(有画家雅克-路易大卫著名肖像画为证),遭拒。贡斯当穷追不舍,而夫人心似金钿,坚贞不屈(夫人其后与夏多布里昂厮守终生),最终贡斯当只得悻悻然而去。尽管这一场大事张扬的求婚无疾而终,但它对当事各方都造成了难以挽回且无可修复的心理创伤——这场感情风波亦波及至贡斯当和斯塔尔夫人之私生女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即日后大名鼎鼎的德布罗伊公爵夫人),事实上,对于父亲的创伤性情绪投射,几乎贯穿她的余生。

贡斯当一生有过两次婚姻,皆无子嗣,阿尔贝蒂娜的出生,令他欣喜若狂,遂痛下决心,向斯塔尔夫人求婚。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对这一决定又产生了怀疑——阿尔贝蒂娜后来读到贡斯当这一阶段的《私密日记》Journaux intimes,部分内容以数字密码写成),对其人品越发鄙夷不屑。贡斯当宣称此时心情矛盾至极,沮丧至极——斯塔尔夫人的强势性格对他造成了“威压”,没完没了的社交更“荒废”了他的写作:“我从未见过如此欲求无度(incessantly exacting)的女人,”他在日记中写道,“一个人的一生(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年)都必须听命于她。当她勃然大怒时,一切如同地震和台风交织而成的喧嚣。我们必须要分开……”他坦承自己渴望摆脱她那支配性的影响以及“被迫的额外(extra)性行为”,并认为“这是我获得平静生活的唯一机会”,否则“会让我丧命或发疯”。在1805年10月3日的一则日记中,贡斯当满怀绝望地反躬自问: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犹豫不决”?他承认自己“是思想上的勇者、性格上的懦夫”,不过此际他的回答是计划一场“出逃”——通过外出旅行最终摆脱斯塔尔夫人“永恒的束缚”(ternel lien)。

贡斯当如愿踏上旅程,然而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散心,而是与老情人夏洛特秘密成婚。他在日记中记录道:“斯塔尔夫人的急躁、自私、自以为是,与夏洛特平静、温柔、谦逊、低调的性格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反差让我对夏洛特的爱意倍增。”当然,除了温婉可人的性格,“爱意倍增”的另一层原因是“她(夏洛特)出身名门,财产颇丰。我若与之结婚,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贫穷”。如是,经过反复考量,贡斯当终于做出抉择:“我厌倦了那个用铁腕将我束缚了十年的男人婆(L'hommefemme)”,于是毅然决然从科佩(Coppet)庄园出走。无独有偶,成年的阿尔贝蒂娜解读了贡斯当书信日记后,也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一是销毁她手头所有贡斯当和斯塔尔夫人往来书信,一是动用其家族在政坛和文坛的所有资源,对贡斯当进行“清算”,将他钉牢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平心而论,抛开上述各家刻意“抹黑”的成分,贡斯当本人的私生活委实糜烂不堪:他的行为反复无常,他的爱情纠葛不清,他的赌债似乎永无清偿之日——数十年间,他若干次为爱决斗,又若干次为情所困(有时甚至不惜以服毒自杀相威胁),闹出种种笑话。美国作家丹尼斯伍德(Dennis Wood)在《贡斯当传》Benjamin Constant:A Biography,1993)中,援引当代精神分析家的临床研究,认为贡斯当的性格缺陷源于“童年创伤”:母亲在他出生数日后去世;父亲既冷漠无情又贪慕虚荣,对儿子缺乏情感上的投入。贡斯当长大成人后,相对于妙龄女子,往往更倾慕年长的女性,很大程度上是为寻求一份“安全感”和心理慰藉。但与此同时,贡斯当对自由的无限渴望又成为他享受甜美爱情的“羁绊”——这才是理解他爱的恐惧、爱的逃避、终身抑郁,以及无法维持长期亲密关系的关键因素。

此外,考虑到贡斯当的瑞士新教没落贵族家庭背景,似乎便不难理解他的自命不凡、随心所欲和狂放不羁。早年在爱丁堡大学求学期间,他和小说家同学司各特等人一道加入“思辨俱乐部”,接受休谟、斯密的启蒙思想。在法国哲人中,他最欣赏孟德斯鸠和孔多塞。流亡欧陆期间,他与歌德、席勒等文坛巨擘晤面,相谈甚欢(后翻译席勒杰作《华伦斯坦》以示崇敬)。他平日里以拜伦笔下的唐璜为偶像,而事实上他终生追攀的理想人物是伏尔泰。正如瑞士洛桑大学丰塔纳(Biancamaria Fontana)教授在《邦雅曼贡斯当与后革命思维》Benjamin Constant and the Post-Revolutionary Mind,1991)一书中所言,醇酒美妇、一掷千金、诱拐私奔、自杀决斗等疯狂之举,都堪称“是传统贵族教育的显著标志。虽然现代读者可能会觉得它们充满冒险和浪漫色彩,但在当时它们其实并无特别古怪或不寻常之处”。照这位思想史家的看法,贡斯当一生真正异乎寻常之处在于,他在捍卫个人自由、对抗强权专制方面所表现出的“令人惊奇的”(impressive)前后一致,可谓“矢志不渝”(constant)。

作为《国富论》的信徒,贡斯当强烈抨击封建所有制,倡导与之相对的工业所有制(即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正如他在《法兰西密涅瓦报》一篇政论文中所说:“工业所有制改善了整个社会,人们可称其为人类的立法者和庇护者。政府之所以受益于学校,是因为工业本质上需要安全与保障;整个欧洲之所以从工业中得到好处,是因为取代了征服精神的商业精神把对立和仇恨变成了竞争之心。”这是经济自由派一以贯之的主张,日后贡斯当在关于“古今自由”的演讲中对此有更为明晰的阐述:古希腊人的自由重在参与政治(如广场投票),而现代人的自由重在保护隐私(如私室聚饮)——此所谓现代文明语境下的自由。照贡斯当的说法,“一个由商业与工业主导的……自由社会——人们可称之为资产阶级社会——应当接替以土地的收益和战争的实践作为基础的贵族制文明。”从长远来看,这个根植于自由的工业社会将不取决于无产者或贵族,而取决于带来繁荣的“中间阶级”——换言之,孕育国家财富的不再是土地,而是工业。贡斯当的上述思想,不久由他的同僚(同任保民官,又于同一天被拿破仑踢出保民院)萨伊(Jean-Baptiste Say)发为文字,即《政治经济学概论》。半个世纪后,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将贡斯当和萨伊(以及基佐)一同归为资产阶级“真正的解释者和代言人”(true interpreters and spokesmen),道理正在于此。

作为审慎的政治思想家,贡斯当对卢梭在《社会契约论》(1762)中鼓吹的“公意(volont gnrale)说”一向抱持怀疑态度,担心这一概念推而广之必将产生“极其危险的”后果。因为在这样一个斯巴达式的社会中,每个成员都有权干涉其他公民的生活。久而久之,个人空间被侵蚀,个人权利遭践踏,“多数的暴政”将泛滥成灾。此外,卢梭所谓的人民主权实际上是一种极其抽象的权力——它不可能自动运用于现实的社会生活,而必定要假诸现实的权力之手。如此一来,人民主权的实践只能是权力由全体人民转给少数人民代表,最后经常是落入某个独裁者手中(如荣膺“第一执政”的拿破仑),且无人可以制衡。而在贡斯当看来,“世上本不该有不受限制的权力,不管是人民的权力,还是那些自称人民代表的人的权力”。他曾以信奉绝对君主制的路易十五为例,证明一旦权力不受制约——国王可以任意处置人民的财产——其结果必定会导致国家和人民的共同贫困。值得一提的是,拿破仑一向视卢梭为“隔代知己”,据说他在卢梭墓前曾大发感慨:“未来的事态将会表明,假如卢梭和我压根儿都没有在世间活过,也许会对世界的安宁更有好处。”

拿破仑将执政任期无限延长之后,贡斯当忧心忡忡。根据共和国宪章,法兰西的立法权分属参政院、保民院、立法院、元老院四个机构。四院虽各司其职,实则对执政府毫无制衡效力,形同虚设,法案是否生效仍取决于第一执政的意志——贡斯当在一次演讲中戏称四院为“无害的玩具,可供受过良好教育的儿童玩耍,而一切大事都让波拿巴一人去操心”,恰恰触犯了拿破仑心头大忌。此外,贡斯当在演讲中还大放厥词,声称若没有保民官制度的独立性,就不会有社会的和谐与稳定,而唯有奴役和沉默。他的观点是,“如果权力在思想表达和精神活动方面设置障碍,那么一个文明的民族在一段时间内还可以靠它继承下来的成果生活,但是将不再有观念的更新,它们的再生能力将会枯竭……在一个思想被禁锢的民族中,一切都在沉沦,一切都在退化和堕落。”据说拿破仑闻讯勃然大怒,将贡斯当(及其同党萨伊等人)贬斥为“空谈家”和“玄学家”,罪该万死——“这些知识分子就像我衣服里的害虫,”拿破仑叫嚣,“我要把他们甩掉。”随后,贡斯当等五人遭罢黜;未久,保民院之编制亦被整体裁撤。

这不是贡斯当和拿破仑的第一次“正面硬刚”——早在1790年代拿破仑在巴黎崭露头角之际,贡斯当和斯塔尔夫人便联手著文,抨击其专制主义之倾向——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斯塔尔夫人后来在自传《十年流亡记》中集中讨论了拿破仑“暴政的艺术”:即通过中央集权、等级制和军事化等手段驯化民众。根据御用喉舌《箴言报》的说辞,在英明神武的拿皇领导下,民众无需独立思考,只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则万事大吉。与斯塔尔夫人相比,贡斯当的政见更具洞察力。他将拿破仑极权制度贬称为“僭主政治”(usurpation):它“比绝对专制主义更为可怕,因为它盗用自由的名义来证明自己行为的合法性”。诚如史家所言,从这个角度看,贡斯当是最早把握“波拿巴主义”这一现代极权专制雏形之本质的政治思想家——他一语道破天机:“拿破仑政权是法国绝对君主制传统与法国大革命恐怖统治(Reign of Terror)的畸形结合体。”

“僭主政治”中的僭主,本指未经合法程序(通常是指借助武力)而篡夺政权之人。通常情况下,由于得国不正,僭主必然处在“一种持久的挑战和敌对状态之中”。因此,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他往往需要动用警察、监狱、镣铐甚至武装军事力量来弹压民众。与传统君主制下顺位继承的君主不同,僭主不得不通过创建千秋大业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由此,僭主政治对内常常表现为“刻意营造新的伟大成就”(如深谙法国国民性的拿破仑所言,“必须每隔三个月就给法国人一些新的东西”);对外则表现为无休止的讨伐敌国战争,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从而顺理成章地接受民众的顶礼膜拜——尽管在贡斯当眼里,“那些单调乏味的庆典,那些俗不可耐的颂词”,不过是僭主的自我包装和奴性的自我展演,令人作呕。

更有甚者,为了自我显摆(僭主唯恐自己因各种原因而被人民轻视),他习惯于发号施令,强推自上而下的政策措施,甚至朝令夕改。如此一来,目无法纪,不守规矩,随心所欲,独断专行也就成为僭主政治的显著特点。借用贡斯当在《征服的精神和僭主政治》一文中的说法:“在僭主政治中,你会看到,哪一个篡权者都会不止二十次地废除他自己颁布的法律、破坏他刚刚建立的规范,像一个既无经验又无耐心的工人毁掉自己的工具。”在这样胡乱作为的政绩观主导之下,虚假的繁荣到处可见,而带给全体国民的唯有无尽的灾难。于是,当有人讴歌拿破仑夙兴夜寐、勤勉于公时,贡斯当大声疾呼:“我们宁肯不要一个勤政的僭主!”

贡斯当痛斥僭主政治对人性的摧残胜过一切暴政:它不仅蹂躏人的肉体,而且践踏人的尊严。在他看来,专制制度固然排斥一切形式的自由(如言论和出版自由),但它多少“留给了人们沉默的权利”。然而在僭主政治下,连沉默权也不允许存在:你必须显得能够享有言论“自由”(比如自由地歌功颂德),哪怕你必须因此而违背你自己的“良心”。由是,贡斯当断言,“僭主政治在压迫一个民族的同时还要使它堕落”——这一点令他最为痛心疾首。

贡斯当去世五年后,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1835)一书中对此做过极为精彩的申论:这是一种极权专制,“它不践踏人们的意志,但它软化、驯服和指挥人的意志。它不强迫人行动,但经常阻碍人行动;它什么也不破坏,但阻止新生事物;它不行暴政,但限制和压制人,使人精神颓靡、意志消沉和麻木不仁,最后使全体人民变成不过是一群胆小而会干活的牲畜,而政府则是牧人。”二十世纪中叶以来,学界(以哈耶克及伯林为代表)倾向于将贡斯当视作介乎孟德斯鸠和托克维尔之间“最重要的自由思想家”,固其宜也。

去世前一年(1829年),贡斯当在《文学与政治杂集》Melanges de littrature et de politique的“前言”部分向读者吐露心声:“四十年来,我一直捍卫着同一条原则:一切事物的自由,包括宗教、哲学、文学、工业和政治。我所说的自由,是指个人战胜那些试图以专制手段统治的权威,以及战胜那些声称有权让少数服从多数的大众。”纵观其一生,自由确乎是贡斯当的最高信仰,他毕生亦为自由的理想而战。诚如“两个世界的英雄”拉法耶特(Lafayette)在贡斯当葬礼上对他的高度评价:“热爱自由,以及为自由服务的愿望始终支配着他的行为。”而根据著名历史学家海伦娜罗森布拉特(Helena Rosenblatt)在《剑桥贡斯当指南》“导论”中的论断,为争取个人自由,贡斯当一生不畏强权——无论对手是蛮横霸道的拿破仑,还是倒行逆施的查理十世,属实无愧于“现代自由主义之父”(a foundingfather of modern liberalism)之令名。由此观之,边沁所谓“反复无常”之雅谑,似应“反切”为矢志不渝,方是题中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