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关心一头鲸的快乐?

撰文|张晶

编辑|薇薇子

封面来源|IC photo

今年是邵然呼吁停止鲸豚类表演的第 9 年。

职业转向来自于她还是驯鲸师时的一次濒死体验。在一次海洋馆表演中,邵然和她负责的一头白鲸苏菲正在水下演出。她一下水,苏菲就开始攻击她,拖着她的脚反复把她往水下拽,邵然一次一次地呛水。国外之前发生过圈养的鲸豚杀死驯鲸师的事件,她知道那一刻很凶险。邵然抱着脚浮在水面不敢动。苏菲看到她被吓到了,最终慢慢游过来,顶着她的脚把她送上了岸。

苏菲放过了她。" 它好像知道我想活着。那一刻,我就只能赌,赌它就是善良的,它不会伤害我。" 邵然感觉自己在赌一个生命的善良,赌赢了再继续剥削它们的善良。

这并不是苏菲第一次攻击驯鲸师,在此之前,它因为长期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水泥池里,已经表现出很多精神崩溃的举动,最直接的就是攻击驯鲸师。

在苏菲攻击她之前,邵然还经历过一头圈养海豚的自杀。那是她成为驯鲸师的第二年,一头叫花花的里氏海豚,有一天总是想靠近邵然,但是当时邵然着急下班,一次次拒绝了它。第二天,花花就自杀了,它关闭了呼吸系统,选择沉到水底。她事后才知道,也许花花是在向她求救。

那个时候起,被称为 " 华南第一女驯鲸师 " 的邵然开始觉醒,她不再认为踩在这些鲸鱼的头上表演是理所应当,不再对它们耀武扬威,予取予求。她开始关注这些鲸豚是从何处来,它们原本的栖息地在哪,它们是如何从占全球 70% 以上面积的大海里被绑架到海洋馆 10 米长 7 米深的水泥池里,成为被人类围观取悦的对象的。

邵然 受访者供图

2016 年,她离开海洋馆,成立了然爱同声自然保护社群,从 " 华南第一女驯鲸师 " 转变为一名海洋动物权益保护者。她四处奔走,呼吁人们停止观看动物表演。

这些年,她经历了无助,悲观,恐惧等等,见识了社会的多样性,人性的多样性。但是,她也感受过美好,因为关注他者的生命,她自己的生命也更有韧性。

2023 年,她训练过的白鲸苏菲在海洋馆去世,只活了 20 多岁。在大自然中,这些鲸豚原本可以活到七八十岁,它们还可能成为一个家族的首领,跟人类一样,受到全族的爱戴和拥护。

苏菲去世后,她大哭了一场。她觉得,如果此刻的眼泪换不来行动,那她的眼泪就是廉价的。她在微博悄悄写下了对它的祝愿:回家吧,苏菲 / 去寻找妈妈和你本来的名字 / 那里有海风可将残暴吹散

最近," 后浪研究所 " 跟邵然聊了聊,一名驯鲸师是如何慢慢从职业的规训中挣脱出来,开始真正理解生命,并践行生命关怀的。

以下是邵然的自述,经整理后发布:

成为 " 华南第一女驯鲸师 "

我成为驯鲸师是一个偶然。

之前我以为这份工作非常职业,但其实不是,只要自己喜欢就可以做。后来我就上网找招这个职位的海洋馆去面试。正好广东的一个海洋馆在招人,他们那会还没有女驯鲸师,问我怕不怕吃苦,水比较冷,你能不能承受,我都没问题。

就这样我在 25 岁的时候,成了一名驯鲸师。当时还没有女驯鲸师,海洋馆还打出 " 华南第一女驯鲸师 " 的广告。我每天都非常非常开心,觉得我好幸运啊,人生理想就这样实现了。

从 2011 年到 2016 年,我一共做了 5 年的驯鲸师,接触过白鲸、企鹅、海狗、海狮、北极熊等很多动物。每天的工作就是照料它们的生活,给它们提供食物,打扫笼舍,做一下训练,然后准备表演。

驯鲸师邵然 受访者供图

驯鲸跟驯狗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独特的方法。比如人踩在鲸鱼背上,一开始它肯定是不喜欢的,它会把你甩下去,甩下去你就不给它吃鱼,你先用目标棒引导它,训练它躺平在水上,它可能是蒙的,可能是猜的,突然碰巧就做对了,你就赶紧吹哨,然后给它吃鱼,它就知道,这个动作是对的,如果你这个动作做得不对,我就不吹哨,不给你鱼,直到你做对了为止,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拉长时间就可以了。

有人会给予足够的耐心慢慢引导,有人没耐心反而可能驯得更快点。老板要的是成果,是表演,我们要求它就要像一台机器一样,让它干嘛它就得干嘛。它们不听话或不配合表演,我还会觉得我理所应当要生气,要加强管理,不给它们吃鱼,指着它,瞪它,或者拿手里的目标棒稍微打一下它。但你也不敢把它打死打坏,因为这是公司的财产,你只能吓唬它,精神暴力它们,这对它们来说是最恐怖的。

看过纪录片《海豚湾》的人就会知道,人类抓鲸豚一般都是抓幼崽,一两岁的幼崽运输成本低,驯化难度也低,它表演的时间也长,你抓一个年长的,它能表演几天?鲸豚又是母系社会,一两岁的幼崽脱离了妈妈和家族的养育,没有家人照顾,各方面思想也不成熟,大多数时候是恐惧的。因为恐惧服从,也因为恐惧反抗,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表现。

当时驯鲸师的工资就是两三千,流动非常频繁,大家并不觉得动物惨,只觉得人太厉害了,可以征服这些海洋巨兽。

有一个阶段我也开始打动物,而且打的是刚出生的小海狗。小海狗生下之后,为了让它进入训练状态,要尽快把它从妈妈那里剥离开,让它适应我的投喂。但是在大自然中,它不是这样被人投喂的,是它妈妈教它捕食的。所以我们就要很多人摁住给它塞食物,但它会反抗挣扎。现在你也能看到这种广告,有一些海洋馆宣传说十几个驯兽师照料一个动物,摁着它吃东西。但这只是用文字美化了这个场景,大家但凡想一想,十几人摁着你,那是照顾你吗?

当我强迫那只小海狗的时候,它的同伴另一只小海狗想要保护它,就冲过来咬我,我就拿目标棒抽它。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的我就像一个魔鬼,就从一个还有良知的人到慢慢被同化成为其中的一员。

驯鲸师和动物之间其实是很复杂的一种关系。开始我会以为我是它们的保护者,照料它们的一切。但是我忽略了一点,它们本不需要这样,对吧?我照料它们的前提是它失去了原有的栖息地和家人,离开了大海,被 " 绑架 " 到这样一个 10 米长、7 米深的水泥池里。鲸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和人是一样的。当你被关小黑屋的时候,你甚至希望自己是被审讯被鞭打,你也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很多动物也是这样,当它们被囚禁的时候,也渴望我们去跟它互动。

这其实是一个监狱管理员和犯人的关系,但它并不是真正意义的犯人,它是被绑架来的囚徒。

最终,它放过了我

如果是工作日的话,一个物种每天有 3 场表演,节假日就会加场,可能一天 6 场,可能更多。因为很多观众觉得没看到表演吃亏了,尤其到这个地方的很多是旅游团、学校组织的,他们是一定要看表演的。

海洋馆白鲸表演 图源 IC photo

有些动物就累死了。很多人惊讶,觉得动物还能累死。首先,海洋馆的训练员一周可以休息两天,但是动物们是 365 天都要上班的。然后,它们在训练或表演的时候,演完一个动作要喂鱼,比如观众喜欢看这些动物跳来跳去地够球什么的,海豚就经常要做高空旋转的动作,然后再吃鱼,它就容易出现肠扭转,肠扭转很容易死亡,因为它不舒服也没办法跟你讲。有一头海豚,当时已经怀孕了,但是海洋馆一直给它加场表演,最后因为疲劳过度,它和它的孩子都没活下来。

我当时工作的海洋馆有头叫花花的里氏海豚,它所在的水池要拆了重新装修,训练员就把它搬到我当时训练的那两头白鲸那里。池子本来就小,它到了这之后这个池子更小了,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又没有家长调和它们的关系,这两头白鲸就霸凌花花。它会很痛苦,但无处可逃。

平时我冲花花笑,它就很开心地跟我玩,稍微一凶它,它就躲开了。但是有一天它就很反常,不停地靠近我,我不知道是哀求还是什么,它也不是我负责训练的鲸,我是有合理的理由不去陪伴它的,我就反反复复地拒绝它,这样我就可以下班了。

第二天,花花就自杀了。鲸鱼可以选择自己关闭呼吸系统,自己决定不呼吸了。我知道后大哭了一场。野生动物里动物很少会选择自杀,只有在非常绝望的场景下才会选择自杀。而鲸豚自杀行为在很多海洋馆中都有发生。

现在每次回忆起这些还是很痛苦。随着时间的延长,它只会加深你的这种负罪感。就像你曾经伤害过一个小朋友,你并不会随着岁月去跟它和解,你会反复回忆,很难原谅自己。

让我真正开始醒悟的是我训练过的一头叫苏菲的白鲸。苏菲来自遥远的北极,体长近 4 米,通体雪白,长得很漂亮,它有着厚厚的皮下脂肪,看起来就是个超级大胖墩儿。我最喜欢摸它胖嘟嘟的额头,每次去抚摸它时,它额头的那坨肉肉就会晃动,特别可爱。

但是长时间的囚禁,它的精神开始变得暴躁,经常攻击驯鲸师们,咬我们的脚、腿、手臂,再到咬我们的头。我们水性最好的同事,被咬完之后上来都要抖个大半天。

2012 年的一次表演,我一下水苏菲就开始拼命咬我,拖着我的脚把我往水下拽,它表现得很狂躁,眼白都瞪出来了,我就一次一次地呛水。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危险的,国外就发生过圈养的鲸豚杀死驯鲸师的事件。我抱着脚蹲在水面不敢动。它看我吓到了,最终慢慢游了过来,顶着我的脚把我送上了岸。

它好像知道,我想活着。那一刻,我就只能赌,赌它就是善良的,它不会伤害我。最终,它放过了我。

邵然和苏菲 受访者供图

对我而言,一个生命,它可以在面对不公和压迫的时候,克服自己的愤怒,选择善良,它是如何挣扎,如何做抉择,是我眼睁睁看着的,这并不容易。

就像《鲸的秘密》中讲的,鲸鱼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感知能力和认知能力最强的物种之一,它们高度进化,有自己的语言,深厚的家庭亲情,和古老的传统。可能它们几千万年的演化,善良就刻在它的基因里了。

后来它又做了一个开始表演的动作,我就又一次跳下水,跟它一起完成了表演。但是我看到它半睁的眼里流泪了。那一刻,我也流泪了。我们就这样在水下,没人能看到。台上的观众们给了我们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愉快的声音,让我感到恐惧。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仅在驯化苏菲,我也是被驯化的那个人,我同事在驯化我,我也在驯化新来的同事,包括公司、海洋馆、整个社会系统。

戏谑别的生命,并不可乐

经历了花花的自杀,又经历了苏菲种种,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查这些动物是怎么来的,它们原本的社群关系是怎样的,全世界是不是都在做一样的事情。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很多地方已经立法禁止圈养鲸豚和动物表演了,我们做的不是一个大家都认可的事情。我就开始为它们争取,看能不能在现有的处境下让这些鲸豚过得稍微好一点。

而且我想我一直在海洋馆的话能更好地照顾它们。因为同事打动物我还跟同事发生过争吵。那次是让一个海狮做单手倒立,但它没办法做那么高难度的动作,它就不停地从台子上摔下来。所有观众都在等着,海狮就不停地做,直到它成功,观众就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好像在说," 你看这个孩子多坚强,家长就这样一直训孩子,让它一遍一遍做它做不到也不想做的事情,直到它成功。" 好像觉得这是克服万难,是坚强的表现呀。我觉得很恐怖。

水池里的苏菲 受访者供图

我也给海洋馆提过一些建议,比如降低动物的表演难度,调整一些表演剧本。因为很多国家的海洋馆仅仅是做一些动物的自然行为展示,不做跳圈、顶球这些杂技动作了。但是也因此跟同事和领导爆发了很大的矛盾,甚至是肢体冲突。大家觉得你说一两次可以,但你总说就会讨厌你,不理你。

2016 年我离开了海洋馆。内部不能发声,我就去外部发声,去外面的一些场所演讲。我还成立了然爱同声自然保护社群,大家都可以来做志愿者,以志愿者的身份开展一些公益活动,呼吁大家停止观看动物表演,对其他物种保持生命关怀。

离开海洋馆之后,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小学校园。我觉得学校是文明的耕地,每年学校会组织那么多学生来看表演,我觉得我得去学校。

开始我的演讲风格还是比较温和且偏中立的,我特别害怕大家觉得我极端,就会想很多。以前我讲故事,一堂课 45 分钟我可能用 30 多分钟去做科普,呼吁大家保护这些动物的栖息地,尽量不要去海洋馆看动物表演。

有一次在学校演讲,有个学生站起来提问," 那鸡就不用被保护吗?猪呢?我还可以吃吗?" 这个问题让我愣了一下,我在想如果我是真的尊重这些生命,真的想通过教育推动更多人建立更友善的生命观的话,我就不能回避这个问题。

当时我还不是素食者。后来我参加过一些动物福利机构组织的活动,了解到很多农场动物和实验动物的生态太惨了,比如一只鸡每年正常情况下会生 30 个蛋,但是在养殖场它要生 300 多个蛋。如果你是一个女性你会让你的子宫这样为别人工作吗?我没办法想象这个痛。

有的家委会就直接告诉老师,不想让孩子听这些,担心孩子听了之后不吃肉了怎么办。

有趣的是,你会发现,很多人是站在资源利用的视角去讲野生动物保护的。很多人愿意参与野生动物保护是因为野生动物离大家远,不会触碰到你的个人利益,但是一旦触碰到你的个人利益,反对的声音就很大。就像观看动物表演,这样的体验都不能放弃,因为有一些人会觉得别人已经有的体验,他还没有。

白鲸苏菲死后

2023 年,白鲸苏菲在海洋馆去世了,只活了 20 多岁。在大自然中,它原本可能会活七八十岁。

苏菲死后,我开始反观我过去做的所有事,我会觉得是一场自我感动。实际上我并没有帮到任何一个具体的生命逃出牢笼,包括苏菲,我也没能救到它,我就非常绝望。

后来我就开启了战斗模式,我不想再迎合这个世界,不想再把所有人当巨婴一样去哄,不想再用一种中立的态度伪装自己的价值观。

现在我的演讲只围绕核心讲,不再讲科普,因为大家通过 AI 都可以知道这些事,我也会适当表露我的愤怒,而且更重要的任务是我想唤醒大家的同理心和共情力。

2023 年,苏菲在海洋馆去世 受访者供图

如果是大人听我讲,我会直接告诉大家,抓这些鲸豚的时候有多残忍,比如每抓 1 头海豚,背后至少死 7 头。因为整个鲸鱼家族是不会让你随随便便把它的孩子抓走的。你抓它们的孩子,相当于是发动了一场战争,它们会举全家之力保护幼崽。很多海豚妈妈因为失去孩子之后会抑郁,没有多久就死了。这个事情对人来讲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我认识的购买海豚的人,去了海豚湾都是贵宾级待遇,我们有同事曾经去接买回来的海豚,看到的情况非常惨,刚抓来的海豚,要给大量的药物来维持它们的生命体征。

圈养鲸豚的食量和营养也跟不上。海洋馆要控制它、训练它,而且考虑到成本问题,也不会让它吃饱的。有时候它们吃的很多是臭鱼烂鱼,这些谁来监管呢?加上长期的情绪不好,这些被圈养的动物很容易长肿瘤、胃癌、肝癌等等。我们知道人在经历了一些人生的重大挫折后会生病,动物也一样的。

有一段时间我会非常无助,悲观,甚至还有恐惧,因为会有一些人身威胁。你认为你把你的全部都丢进这个大海里,但是这个面积太大了,能溅起多大浪花呢?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和自己对话,问自己,你要往哪个方向走?你是不是有勇气和决心去面对这些?如何避免一些危险?然后也会告诉自己,这不是你一个人今生努力就可以看到结果的事,你只是这个历史中的一环而已,一个好的结果可能要几代人不断去接力才能发生。刘慈欣说过," 我们要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所以我要做的不是在黑暗里等待,而是努力做那束光。

在家里待着很难受的时候,我就走出家门,哪怕去星巴克当气氛组也好,去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在和人的交往中引发变革。中国十几亿人,你不可能让每个人都认同你,你要做的,就是去影响那些原本就善良的人,他们才是同路人。

我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已经 4 年了,从弹性素食慢慢过渡到全素。我也会跟朋友和家人沟通素食的生活方式,不会太激进。现在有一部分企业会采购福利鸡和蛋。我也倡议有能力选择的人能选择那些带有动物福利标识的商品,一起推动商业向善。

今年是我做动物保护的第 9 年,我觉得我成长了很多,我看到这个社会的多样性,人性的多样性,感受过恐惧,也感受过美好,这些都让我的生命更有韧性。

现在很多人很容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我觉得当你开始真正关心生命,尤其是关心他者的生命时,你就能理解生命的宝贵之处,你会特别珍惜自己,让自己变得有生命力。

有时候我也在想,苏菲的离开也是一种解脱吧,因为它永远是活在牢笼里的别人的一份财产,它不可能回到大自然。我希望它在另一个世界能去触摸灼热的阳光,去追赶狂放的浪花,带着用尽全力保留的记忆,去寻找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