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3日至14日,上海大学清民诗文研究中心主办的“近三百年文学与文献”学术研讨会在上海大学召开,本文为吉林大学中文系马大勇教授的总结发言。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上午好:
一天多会议下来,大家多次感受到培军兄会议安排的“心机”,我觉得他在我身上“心机”是最重的,让我第一个发言,又最后一个发言,两头都把我“拿捏”得死死的。这是玩笑话,正经一点说,承蒙本次会议会务组,尤其是王培军兄的信任,委派我担任本次会议的总结工作。说实话,多年来会议参加了很多,担任会议总结的角色则很少,用网络语言来说,基本上属于“小白”,所以深觉荣幸的同时,也倍感压力。因为刚刚开学,课比较多,杂事也多,不容易静下心来拜读各位先生的大作,虽然认真听了一天半的会,也恐怕难以领会各位思想与文章的精髓,那么下面的发言,其实难副“总结”之名,仅借这个难得的机会汇报一点读后感而已。
四天前的教师节,“光影掬尘”公众号编发了一期专刊,名为“弦歌漱玉——教育科研界的诗人们”,我和钟锦兄均在其列。他们约稿时候要求附上自己从事教育科研工作的感想或曰理念,我写了两句博士课常说的话:“做有文献、有思想、有生命的学术,做有情怀、有良知、有定力的学者”,这当然不是大言不惭的自我定位,而是我心目中的最高标准,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我觉得,培军兄是少数的有情怀、有良知、有定力的学者”之一,这次小型会议又可加个副标题,称为“王培军和他的朋友们”,大家所做的也是“有文献、有思想、有生命的学术”。以下我就从这几个方面谈一点阅读感想。
首先是“有文献”。本次会议名为“近三百年文学与文献”,“文献”在后面压轴,同时也是重中之重。以我不太专业的眼光来看,提交讨论的24篇文章之中,有20篇关乎文献者,占据了绝对C位,而且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同样以不专业的眼光做个简单分类,20篇文章中,读书札记最多,占了五篇,来自胡文辉、王培军、刘小磊、严晓星、戎默五位;版本考三篇,来自杨焄、卿朝晖、董岑仕三位;人物生平考三篇,来自张旭东、窦瑞敏、李德强三位;交游考两篇,来自裘陈江、蔡锦芳两位;书札考两篇,来自陈文波、王风丽两位;小说人物形象来源考一篇,来自宋一明先生;作品考一篇,来自宋希於先生;别集内部文献考一篇,来自颜庆余先生;作者考一篇,来自徐洋博士;还有一篇是金石学文献,来自唐雪康先生的《端方碑帖拓本收藏述论》。如此繁多的种类,加之精审敏锐的考索,俨然有洋洋大观、异彩纷呈之势,令人想起《天龙八部》中萧峰率燕云十八骑突袭少室山的名场面。以上这些文献考证文章,大多打在我的知识盲区,一方面读起来不容易,一方面又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有一种眼界为之一开的快感,可以说是“痛并快乐着”。
因为我狭隘的知识结构与偏颇的阅读趋向,同时也因为时间的关系,请允许我省略掉一大部分“不明觉厉”的大作(比如唐雪康、陈文波等先生的文章),而只谈几篇感触较多者。1.宋一明先生的“铁臂张”形象考论钩沉史籍,纵横捭阖,从人物原型到吴敬梓的阅读史、创作心理都给出了可信的阐释,读之很受启发。略微补充一点的是,其中谈到庄征君在玄武湖岛上居住,客人来访需要放船才能进入的情节有可能来自李攀龙故事。李氏在济南读书处称“白雪楼”,据王士禛《带经堂诗话》《香祖笔记》载:百花洲白雪楼建于小岛,无桥。若俗客来,李高卧楼上不出,不放舟引渡;若有文士到来,则“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方以小舴艋渡之,否者遥语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2.窦瑞敏老师的《周保珊生卒年考》我只看题目是很陌生的,拜读后才知道她是陈曾寿的母亲,而我比较熟悉的女词人王真居然拜访过她。这篇文章令我特别惊异的地方在于其子陈曾则记述母亲卒年居然有误,且一错两年,对此,我比较同意董岑仕老师的猜测:陈曾则的《先妣事略》应该有脱文,否则实在不能理解。3.刘小磊兄与我神交多年,文字往来颇多,这次托培军兄的福才首次见面,他提交给会议的《花随人圣庵摭忆》札记也完全符合我一贯的印象,一言以蔽之,曰“博雅”。其中乾隆预赐于敏中陀罗经被一则最后一句我印象很深:“如果真是赐死于敏中,管世铭这些人还搞什么公祭?”可见在高手那里,常常是可以一句话解决问题的,所谓“寸铁杀人”是也。4.王培军兄是当之无愧的文献大家,他的《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是一部宝藏式的著作,也是我多年来的“枕边书”之一。与《笺证》相比,本次会议他提交的关于钱钟书批评吴小如一事的文章,无非是出其绪余,小焉者也,但报告说到吴小如回应钱钟书文章的微妙心理,揣得很“刻深”,是我所熟悉的培军兄一贯的“诛心”作风。5.戎默先生的文章我读得不多,但一直喜欢,也在微信朋友圈里转过,本次与胡文辉先生商榷的《章太炎闻人献图不遇再释》我也读得很有兴味。正如文章末尾所说:“或是或否,还请读者自行判断”,我一时还没有明确的“站队”倾向。我的感受是,戎默先生提出的一些疑点应该是成立的,但按照现在的解释(也包括裘陈江老师在回应中提出的第三说),章太炎诗中第三句“却恨钤山蝉蜕久”似乎不易落实。看来这首诗还有很大的继续探讨的空间。6.颜庆余先生是渔洋山人的研究专家,去年颜先生获得的有关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我是通讯评审,记得给过很高的分数(当然那时不认识颜老师,完全是根据申请书的水平给的)。本次会议文章提出渔洋文集构成的四种现象:重出、互见、追录、补遗,都非常准确细致,对我们研究一部别集的内部建构具有方法论意义。稍微补充一条信息,据我所知,文中提到的渔洋《南来志》初稿手迹藏在吉林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但是作为文物收藏的,可能不容易见到。7.徐洋博士提交的《南亭四话》作者非李伯元考补一篇也非常有意思,里面提到的陈琰与《南亭四话》的关系似乎还是首次揭发。其实作者冒名、书商作伪,为求更多利益,这些情况古已有之,并不稀奇。当年我和几位朋友写武侠小说,就商定了把“金庸新著”四个字不区别字体字号印在封面上,让读者自己去“误解”,结果就产生了“金庸新”的笔名。今之视昔,犹后之视今也。
“有文献”啰唆得够多了,那也是因为我们会议文献方面论文太多的原因。其实这些聚焦于文献的论文也并没有局囿于文献,死于其牖下,而是常常在文献基础上得出富有启发性的理论见解,此之谓“有思想的学术”。比如李德强先生的文章在搜讨早逝的湖南诗人舒焘生平轨迹的同时,其注意力尤其集中在晚清湘籍文人的桐城派接受史。我们以往大多把目光放在曾国藩身上,舒焘的出现补充上了一个被人忽略的重要环节。再比如我的偶像胡文辉先生,无论他的《陈寅恪诗笺释》还是《现代学林点将录》,还有他的公众号“历史的擦边球”,我都算是热心读者,而且极表拜服。这次胡先生也是出其绪余,提交“以耶入诗”的一些例证,看似“拣到篮里都是菜”,实际上却指向如何以“旧风格”出“新意境”的大问题,最后得出结论:旧体诗运用新语料是必然的,非如此即无法很好折射自己所在时空的光影,然而有成功有不成功,其分野还是在于诗学功底的厚薄。这一结论固然是从文献升华到学理性的,同时胡先生自己也是旧风格出新意境的大家,里面隐然包含着自己的创作体会,值得特别重视。
当然,本次会议论文也有少数几篇重心不在于文献的。曾庆雨老师论陈沆、陈曾寿(曾)祖(曾)孙之间的心迹与诗学传承就非常精彩,指出陈衍“郑孝胥承接陈沆”说只是基于表层认识,真正得简学斋法乳的还是陈曾寿,可谓一反陈说,尤其给人启益。曾老师是叶门弟子,自己的诗词创作上佳,我和我的学生在相关论著中都有所论列,她的结论不仅基于学者的严谨,也基于诗人的手眼,因而很可信服。至于钟锦先生论王国维对周济词学的剽夺更是相当犀利的思想结果。顾随先生明确声称自己私淑王国维,叶嘉莹先生算是王国维的再传弟子,钟先生则以“茗柯正脉”的身份指出王的词学其实相当“贫薄”“叔本华的哲学光环在这里起不到什么作用”,这种“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勇气值得敬佩。由此我又有一点联想,其实晚清诗学思想中很有一些“阴奉阳违”的情况,彭玉平先生写过“晚清词学的明流与暗流”,指出况周颐“阳奉”南宋而“阴奉”北宋。到了晚年替刘承干撰写《历代词人考略》。才放肆地张扬北宋的清疏词风,并因此赢得了同样不好交朋友的王国维的友情,这是特别棒的发现。我最近写李慈铭,觉得他对于宋诗也有类似的情况。李慈铭贬抑宋诗,认为宋诗远在明诗之下,可是你看看他的诗集,和苏东坡、黄山谷的有一大批,和他称赞那些明代诗人的几乎没有。看来这种“阴奉阳违”的情况不少,钟先生这篇文章也是一个好例子。
最后一点感想是“有生命的学术”,我觉得这里的“生命”是双向的:一方面是还原发掘研究对象的“生命”,当然更重要的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引发的生命感的冥漠交通、同频共振。我的老师严迪昌先生在清代诗词史撰著过程中特别赞肯同情遗孑寒士群体,而对权力把持者、既得利益层多持警惕质疑态势,我觉得这里面就有他自己浓烈的生命感渗透其中。本次会议的所有论文当然不同程度都有着研究者的生命能量,但我感触最深的还是张旭东先生的文章。他在文章末尾提到,自己为什么要考索文乘之子?那是因为记者当年问某位现在已去世的历史学家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研究方向,他沉吟片刻,回答说:“因为我是右派的儿子”,张先生说自己“当时是被击中的。文公子为复社中人,反复卷入时代潮流中去,考其子嗣问题,犹如问右派的儿子今天如何而已”。这就一下子把明清之际、五十年代到今天,三百年的生命感一下牵扯起来了,真可谓草蛇灰线,令人悚然。张先生加了这一段说明兴犹未已,又写了六首很棒的绝句,其中“寥寥数语费三年,问我缘何做此篇”“人间总有大悲欢”等句,那种生命感也是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头,茹之难下,拂之不去。这可能才是我们从事这些“无用之学”最大的驱动力吧!当然,按照现行所谓“学术规范”,张先生文章拿去发表的话,最后一段和几首诗是一定会被删掉的,在会议上能够看到“未删节版”,领略到这份生命感,是我们的小幸运。
昨天俞国林兄致辞说,这次会议媒体、出版、公共图书馆界的朋友占了三分之一强,这是国内学术会议很少见的。我拿自己的经验印证了一下,确实如此,那就可见上海大学清民诗文研究中心,特别是王培军兄的气度格局、人格魅力与人脉资源。一天多人数甚少、议题甚丰、强度颇大的会议开下来,我个人(我相信大家也同样)有着很大的收获。希望这样基于纯粹学术兴趣的“跨界联欢”越多越好,我们都期待着。
时间所限,我也实在说得太冗长了,请大家原谅一个会议总结“小白”的拖沓和挂一漏万。我平时上课闲话就多,总是晚下课,晚下课我们东北方言叫“压堂”,所以我在吉大有个外号挺有名的,叫“唐老鸭”。今天又“唐老鸭”了,耽误各位宝贵的用餐和休息时间,非常抱歉!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