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实习记者 张帆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为什么开一家书店?”这是采访时,豆瓣书店的老板卿松和邓雨虹最常被问到的问题。

“喜欢看书啊。”这是他们的答案。

“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言下之意,独立书店遭逢寒冬,理想如何与现实抗衡。

“我们没有坚持,坚持是需要资本的,我们开不下去就立刻不开了。”邓雨虹坐在店内,一边说着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在取悦自己和顺应潮流中间,夫妻俩似乎已做出最终的选择。近日,书店积压已久的困境走到了某种临界点。他们即将关店的消息也很快扩散开来。

图源:小红书

01 书店黄金时代的尾声

2003年,一个年轻人来到北大南门外的风入松书店求职,顺利通过面试并踏上了自己人生第一份工作旅程,他就是22岁的卿松。风入松创立于上世纪90年代,除了售卖书籍,它还提供了一个场域,让热爱学术的同频人可以在这里相聚。

次年,卿松从风入松离职,随后和女友邓雨虹接手了北大周末书市的一处摊位,凭借着这一米宽、两米长的木板,以及一辆自行车,两人开启了卖书的生涯。

卿松书摊上卖的是出版社积压的库存书。一套由辽宁教育出版社的《新世纪万有文库》,曾打五折出售,引来很多人成捆地抢购,光一个周末,就卖了2000多块钱。

2006年前后,卿松和邓雨虹开始寻找正规店面,于是有了豆瓣书店。地址起初在万圣书园旁边的服装城里,后来经历了多次搬家,来到了现在成府路262号的地址。

“那是北京图书黄金时代的尾声。”采薇阁书店的总经理王强跟界面文化回忆道。他与卿松相识,尚记得当年,这位老友不仅拥有多个地方存书,还雇佣了不少店员,“有次我拖着几包书送去,好几个人帮忙卸货,从商场门口推到最里头的店面,都不用自己卸货,好羡慕。”

彼时,类似的场景不仅出现在豆瓣书店一家。图书销售的热潮,曾养活一大批各有特色的书店。王强介绍,2006年前后,北京大学周边有近百家以书为业的经营者。除了北大周末文化市场、五道口市场、中国人民大学书市,还有一大批民营书店,包括第三极这样的大型书店,以及以风入松书店、万圣书园、国林风等为代表的学术型书店。此外,还有北大西便门车库附近的第三波、畅畅、车库、乌有之乡书店,北大学生楼下的汉学、博雅堂、野草书店,北大东门蓝旗营的光合作用、豆瓣、府学博古、脉望、合众书局、书铺胡同、墨盒子、猫时光、蓝羊书坊等书店,海淀图书城的中国书店、海缘阁、心一堂、文雅堂、传习堂、家谱书店等,北大西门的万泉河畔、采薇阁、汲古书店等,北大北边的清史、知识流书店等……“当时,北京大学周边的这些书店都有些裙带关系,比如,这个书店的老板曾经是那个书店的采购或者经理,那个书店的采购或者经理,又是从另一家跳槽过来的。”王强说。

2007北大周末文化市场(图源:采薇阁书店)

起初,王强也经历过在各大高校跳蚤市场摆地摊的阶段,很快,他的采薇阁书店在北大承泽园开了起来。

彼时来淘书的顾客,不乏来自北大、清华等高校的著名学者、青年学者和博士,他们无一不蹲在地下找书,一待就是小半天。“书虫们各有各的奇葩爱好,”王强回忆,“有人买书时,要对着书看四面上线(书有四面八个边),要闻闻内页味道,不能油墨味太重,最后一页一定得是空白页,书的书口不能有霉点……还有人看书过于专注,把自行车停在书店门口,结果忘了骑回去。”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欧阳哲生曾是采薇阁和豆瓣书店的常客。“欧阳老师经常会在夏天夜晚的8点半到10点左右,来书店淘书,一待都是一个多小时,他选书选得很仔细,最角落的书架、书架底层等偏僻的地方他也会看。他每次买的书不多,都是十来本,结账时,会和我说下其他书店的价格,然后掏出好多零钱甚至硬币结算。”

02 价格战、电商和转型

2009年的7月,消息传出,位于海淀中关村第三极大厦的第三极书局,由于长期亏损,将搬离原址。同期面临迁址的,还有位于圆明园东门已创立3年的单向街书店。

当年,在向媒体解释书店经营不好的原因时,第三极书局的总经理关波说,开业三年来,他们一直与中关村图书大厦进行激烈的折扣战,这给书局带来巨大的经营压力。

第三极曾经的竞争对手——中关村图书大厦,是新华书店体系下的国营公司,由北京出版发行物流中心统一采购进货,享受“行规”内的价格优惠,相比之下,第三极等民营书店只能从出版社取书,从批发价与零售价之间赚得差额,进书成本显然更高,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其在折扣战中落败。次年,搬迁至昊海楼地下一层的第三极正式关门。

单向街书店则搬到了位于朝阳公园附近的蓝色港湾。单向街的经营者参考了万圣书园和光合作用书坊的模式,发现纯粹的人文类书店若想盈利,需要凭借咖啡馆、英语图书这两大版块。书店的目标定位也受到了蓝色港湾的影响。由于地处东四环、与诸多世界著名品牌并列,商场希望将其打造成一个“高端的读书、聚会的文化场所”。三年后,由于遭遇房租涨价,单向街书店再次搬家,移至朝阳大悦城商场内。

挤压民营独立书店生存空间的,不仅是“国字头”企业,还有新兴的电商平台。

“2010年左右,京东开始卖书送券,满100-30之类,很多新书7折左右销售,综合用券后才3.5折就买到了。这个价格远都低于我们从出版社5.5折左右进货。甚至有的书店,用券在网上买了书后,在书店打5折左右销售。”王强告诉界面文化。

一家出版社的发行部主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分析称,电商平台在起步阶段,出于抢占市场、实现引流的目的,在图书业务中投入了大量补贴。“其实每一次渠道的变革都会带来折扣的下降。”他表示,从最初的实体书店,到电商平台,再到近几年兴起的新媒体直播带货,“最低价”已几乎成为标配,这也迎合了读者对于价格的敏感。

那一阶段,不少实体书店纷纷倒闭或转型。书店中人挤人的场景再不复见。

单向街书店选择了以媒体化的方式转型,迎接冲击。书店的创始人是媒体出身,2016~2017年,他们参与制作的《十三邀》第一季节目播出,第十期请到了哲学家陈嘉映对谈,进而推荐他的新书,这期节目在视频网站上的浏览量达到上千万,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豆瓣书店书架上积了灰的几十本陈嘉映的文集。

王强所在的采薇阁也经历了两次转型,“采薇阁很弱小,只有6个人,只能做卖书挣钱很直接简单的事情,无法陪着互联网烧钱,而且价格透明,如何盈利?我就想选择一个不透明的市场,就是台版书。”很快,采薇阁再次转换思路,进入出版行业,公司也从北京迁到了成都。

图源:豆瓣书店

03 和老朋友的两次告别

新的生存赛道上,“懂书”开始为“懂市场”退让。

“我们只是一家最传统的小书店,我也不是一个活泛的人。”被问及关店原因时,卿松反复说道。尽管豆瓣书店和单向街书店前后脚诞生,后者在圆明园东门的时候,还曾从卿松和邓雨虹这里进过书,但时代的潮涌下,豆瓣书店选择了“不变”,保留它原本朴素的样子。

进入豆瓣书店60多平方米的空间,仍能看到那张用透明胶带粘贴在书架横梁上的纸条,上面手写着“二手书的尊严即:继续被阅读!”。在销售模式上,他们做出的最大改变,是在朋友圈发书讯,碰到有意向的读者,就邮寄卖书。此外,他们也曾短暂推出图书盲盒等活动,但效果并不理想。选书的标准仍旧是传统的:只挑店主觉得经典的、有趣的书,是否畅销并不在考虑之列。打包模式也没怎么变:由店员将书用细绳紧捆起来,读者用两根手指勾住绳扣便可拎走。

摄影:张帆

豆瓣书店也撑过了不止一次难关。2017年早春的一天,卿松和邓雨虹刚刚提交了执照年检,也交了房租,突然,十几个穿制服的城管登门,告诉店员,书店所处的位置曾是一堵围墙,根据相关规定,必须在一个月内将靠街的门窗封上。这次整改通知曾引起一波媒体关注,也有很多读者闻讯前来买书。后来,整改令不了了之,书店也重新归于安静。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书店变得更为冷清,卿松开始兼职做图书封面设计,以补贴生计。疫情之后,情况并未好转。2024年夏天,一位曾经为豆瓣书店做过报道的记者再去书店探望,得知房租已达每月2万元,仓库租金则要4000元,店内雇了两名店员,但书店每日图书的销售额只有1000元出头,等于说一直是在靠贴钱支撑。

“现在读书可能没办法为很多人带来情绪价值了,都是用刷短视频或者打游戏这样的娱乐方式取代。”邓雨红说。对于周边高校的学生来说,除了保有逛书店习惯的,多数人也不再是书店的常客。“我们卖的这些属于闲书,对他们写论文和考试,是没有任何帮助的。”邓雨虹说。有几次,一些年轻的大一新生拿着老师指定的书单来店里选书。邓雨虹很惊讶,“书单上列的,有些甚至都不是书名,只是某个作者某本选集中一篇文章,而这些都是很基础的读物,他们怎么会到了上大学才看?”

邻近豆瓣书店的墨盒子书店,创办于2008年,是成府路上还留下的极少数独立书店之一。书店负责人青云告诉界面文化,他们的读者群体中有80%是儿童,“但是疫情之后,适龄的幼儿园小读者越来越少。”此外,墨盒子绘本的的读者以清华、北大和中科院的年轻教师的孩子为主,随着学校家属区的搬迁,书店的客源也流失了过半。

最大的劲敌依然是电商平台和直播。青云说,她能够理解读者购书习惯的变化,但实体书店仍有无可替代的价值:“我们有线下的这样的一个空间,大家可以面对面看到彼此的脸,听到对方的语气,感受到人的温暖,能够触摸到纸质的书,领取我们制作的印章等衍生品,这些都是有趣的、有爱的、幸福的事情。”

在即将关店的消息传出后,豆瓣书店迎来久违的人潮。其中既有新面孔,也有老朋友。

一位已毕业、工作多年的读者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缅怀。曾经,她是万圣书园和豆瓣书店的常客,时常和朋友在书店待上一整个下午,到了晚上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后来,万圣书园搬家,她的工作也忙碌起来,不再有闲情逸致逛书店或看完一整本书,直到最近在网上得知豆瓣书店即将关店、处理库存的消息。“这真的很像和熟悉的朋友的两次告别,一次默默无言,一次哀荣备至。”她写道。

北大教授欧阳哲生也来了店里。十多年前,卿松曾骑自行车给欧阳哲生送过书。“成府路的书店时代结束了,”欧阳哲生感慨道。他和卿松握了握手,约好正式落幕时再见。两个人都哭了。

参考资料:

刘敏. 一家只卖滞销书的书店. 智族Life,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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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兴. “小伙子,了不起的人都在书店待过”. 人物,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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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骁骥. 单向街和第三极:民营书店没法玩了. 南都周刊,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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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榕榕. 图书价格战没有赢家:“都是被裹挟着往前走”. 南方周末,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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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靖雅、孙莹. 房租、网店和城管:是什么在消磨着一家只想卖书的书店? 界面文化,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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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 货殖何妨子贡贤——记书店同行们. 采薇阁书店,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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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 物缘有尽,心谊长存——豆瓣书店近期歇业随想. 采薇阁书店, 2025.

https://mp.weixin.qq.com/s/3VzwkpNWIPfXK3S6930D7Q

王强.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记采薇阁书店的朋友们. 采薇阁书店, 2022.

https://mp.weixin.qq.com/s/Z_EO8HYpe4NNXw6HOfpk9A

王强. 潮平兩岸闊——采薇閣從書店到出版的實踐與思考. 采薇阁书店, 2022.

https://mp.weixin.qq.com/s/KwtOHYEqne3u6GAZVirFwg?scene=1&click_id=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