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年前马勒与西贝柳斯那场关于交响曲创作的著名交谈中,马勒直言:“交响曲就是宇宙!它必须囊括一切。”

马勒的九部标号交响曲,以叹为观止的规模和振聋发聩的力量,包罗苔藓到星河、创世到文明的整个宇宙时空,将人类从诞生到死亡的完整生命历程坐标于与宇宙能量的终极对话。

因此,马勒的音乐无论从配器、含义,还是体量、厚度,都是空前绝后的。

10月12日至16日,俄罗斯指挥大师瓦莱里捷杰耶夫携亲兵马林斯基交响乐团,以五天六场音乐会的密度与强度,将马勒的这九部交响曲完整呈现,在上海的舞台打造“马勒宇宙”。

笔者有幸完整领略这一世界乐坛的罕见盛事,在惊叹于马林斯基交响乐团极限体力与出色诠释力的同时,更深深折服于捷杰耶夫“马勒宇宙”中的“极性”与“非极性”。

捷杰耶夫是深谙马勒音乐要义与精髓的。其与伦敦交响乐团、慕尼黑爱乐乐团等合作录制了多张马勒交响曲,被权威音乐杂志《留声机》以“令人难以抗拒”“让人情不自禁地被感染”等赞美之辞。

作为保留俄罗斯浓烈气韵的俄派指挥大师,此番如何与以锻造醇正俄式音响见长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建造德奥巨厦,是笔者最大的期待。且这一挑战极限的演出强度,如何能让乐队基本保持住绝佳演出状态,亦为顾虑。

五天六场的演出,捷杰耶夫和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用无与伦比的实力解释了:何谓在舒适区内尽情地进行大结构造型下的能量运作。

在能量运作中,常以“极性”与“非极性”来判断电荷分布是否均匀。“‌极性”指正负电荷中心不重合导致的电荷分布不均匀现象,“非极性”则指正负电荷中心重合或电荷分布均匀的状态‌。若将音乐质素视为电荷,那捷杰耶夫的“马勒宇宙”则将这两种状态的都用音乐语言作了替换与修辞。‌‌

九部交响曲并非按序号依次呈现,而是以《e小调第七交响曲》开篇。这一选择颇值得玩味:“马七”通常被认为是马勒交响曲中最难演奏的作品之一。捷杰耶夫自己也坦言:“马勒《第七交响曲》是一部相当危险的作品。”

12日下午的首场演出,俄式乐团粗犷的姿态与浓重的音色,在第一乐章中展露无遗。但是,捷杰耶夫却有为其意抹上了一层模糊颓废的色调,在做大量个性化的收缩处理的同时将音乐的整体基调偏亮,避免煽情。

这便是为音乐整体色调的分布做了“非极性”处理,让这首冠以“夜之曲”的作品同样有着昼之明媚。

第二乐章夜曲中那份梦幻般的葱茏被捷杰耶夫小心翼翼地融入渐强、渐弱的精妙控制中,加之木管与低音弦乐的出色对答,将昼与夜的邪魅互动刻画得入门三分。

这种重与柔、明与暗的“非极性”,在《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第五乐章中展现得更为明显。

面对对比强烈的情绪、节奏及调性变化,捷杰耶夫往往以扩充音乐轮廓、稳住气力为重点,并通过一些柔化边角的处理来缓和不同主题间的电光石火。其中多处的停顿延长和加速,则又展现了捷杰耶夫的个性化理解和强调对象的灵活。

在《d小调第三交响曲》第一乐章中,面对针脚繁密的声部对答,捷杰耶夫驾轻就熟、条分缕析地雕刻出明确而硬朗的块状织体,时而宣叙、时而咏叹的旋律在音乐的巡游中饱含深情。

在《G大调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中,捷杰耶夫能在重峦叠嶂中使音乐保持着温情脉脉的格调,将音乐的复杂性内化为一种个性化风格,洗礼了一些森严与萧瑟。

又如《a小调第六交响曲》第三乐章行板,时而稀薄、时而浓稠的织体如同活态的软体组织一般在捷杰耶夫的手指尖曼妙舒张。

因此可以这么说,捷杰耶夫的演绎,在以强硬作派完成大尺度结构塑形的同时,依旧有着舒鲜光洁的一面,以抵消俄派乐团浓烈粗粝音质,展示出明暗光点分布的动态均匀。

但是,马勒音乐中的“极性”,恰恰是其展现情感烈度、生命强度、能量浓度的方式。在《D大调第一交响曲“巨人”》中,第二主题捷杰耶夫在插入的衔接及速度的对比剪辑上明显施展了个性,以“极性”状态强化着在天国与地狱的冲动之间游移的无奈。

而第四乐章一开始电闪雷鸣似地强奏至最后“天使的号角”,捷杰耶夫在层层叠加的动态中勾出一个又一个大跨度的旋律弧,为激化情感烈度提供了“马达”,最终到达马勒原谱指示“以最高度的力”的尾声。

又如《D大调第九交响曲》第一乐章发展部剧烈的抗争段中,捷杰耶夫的架构方式更为专注层次的叠加和节律的收缩对比,且大范围的结构雕刻和大尺度的关系勾勒清楚明朗。

在《升c小调第五交响曲》第五乐章,捷杰耶夫通过连续四个乐章的压制后渐次放开,出现了“震耳欲聋”般的听觉强度。

碎片化的音乐元素在捷杰耶夫的调控下依旧井然有序,共同编织成一幅色彩绚烂的炫技赋格篇章,铜管熠熠生辉的间奏和齐奏,如万道光芒驱散了固有音乐中的不安与尘霾,直至尾声的几声强力和弦,直抵辉煌之地。

捷杰耶夫的“马勒宇宙”,打破了对既有俄派指挥和俄派乐团的刻板印象。笔者既能听到那种充满血性的彪悍特质和气息厚重的歌唱性,又能感受到具有马林斯基语言风格的细腻与柔美。

舞台上,捷杰耶夫干净利落的双手强时短促猛力,弱时如蝴蝶般翩翩摇曳,不仅将各层次声部都关注得面面俱到,更以避免过度煽情的超然之态从容地对话马勒。

“马勒宇宙”中的能量对话,恰恰需要这种超然与从容。音乐中战争的凶暴、生命的困苦、文明的扭曲,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若无超然之态,陷入其中不能拔,便领会不到马勒音乐在当下的真正意义。因此可以说,捷杰耶夫的风格是现代的。

在这种“极性”与“非极性”相融共绘的、包罗万象的“马勒宇宙”中,捷杰耶夫引领我们历经“马三”中宇宙的诞生乃至生命的诞生、“马五”中人类的一生。在《降E大调第八交响曲“千人”》中,甚至可以听到“天体运行的声音”。

值得一提的是,15日晚的“马八”,乐团联手马林斯基剧院合唱团、上海歌剧院合唱团、上海爱乐少儿合唱团,以及女高音伊娜拉科茲洛夫斯卡娅、安吉丽娜阿赫梅多娃、安娜丹尼索娃,女中音齐娜伊达察连科、安娜基克纳泽,男高音谢尔盖斯科罗霍多夫,男中音帕维尔扬科夫斯基,男低音叶夫根尼尼基京等八位歌唱家,近500人,在沪上呈现这部人类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交响音乐作品。

能够在现场见证这一难得的盛况,不胜荣幸。乐队铜管高亢勇猛,木管华丽,且将庞大的人员作为音乐质素给予能量的统合和积蓄,将如此复杂的织体铸造成一整块密不透风的音墙,足见捷杰耶夫惊人的控制力。

结尾告终时,乐队、合唱以及设于观众席的两组铜管能量一起爆发,仿佛在剧烈地震荡下实现心灵的洗礼和升华。

五天六场,酣畅淋漓,意犹未尽。在这场“马勒宇宙”无与伦比的史诗之旅中,在捷杰耶夫麾下的马林斯基与马勒叹为观止的对话中,所有人或许都能在音乐中感受到自身身上那种通往宇宙终极话题的能量流动,都能感受到捷杰耶夫在“极性”与“非极性”处理上的超凡智慧。

毕竟,马勒的音乐宇宙中,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并最终确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