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庞海尘
编辑|何承波
新媒体编辑|宝珠
视觉 | 顾芗
小跑着冲出办公大楼时,李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领导办公室正式提出了辞去部门负责人职务的请求。
直到跑得够远,跑到上午因心悸而不得不坐下休息过的长椅边,她才真切意识到—— " 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 "。
李念今年 40 岁,在西南某城市的一个公家单位工作近 15 年。当时,她凭借笔试第一的成绩考入,一步步升至处级。对于一个出身普通工薪家庭、从小县城考出来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成就。
李念的母亲对最稳定的工作有着一种执念,而这也传导给了李念。
可真正进入职场后,她发现工作遵循着截然不同的逻辑。升职带来的不是更好的生活,而是更沉重的责任、更脱离实在感的工作内容,还有拒绝不了的人情世故和躲不过的暗中较量。那些接踵而来的消耗,让她感到筋疲力尽。

接踵而来的消耗,让职场人感到筋疲力尽 / 图源:《欢乐颂 5》剧照
这不是李念一个人的感受。
"80 后 ",作为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的起点与轨迹曾经无比清晰,也被寄予厚望。生活的答案似乎天生存在,不需要多余的追问。
面对压力,他们更倾向于把担子默默扛下来,再苦再累也先把事情做完。这种顺从与担当,让他们一度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也让他们在漫长的消耗中更容易被掏空。
当 "00 后整顿职场 ""95 后拒绝升职 " 成为热门话题时,看上去更稳妥,且在职场上有所成就的 "80 后 " 们,也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处境:他们很少轻易转身说 " 不 ",却也越来越难说服自己继续忍受。
当他们决定去赌一把,说出 " 我不想干了 " 的时候,生活的答案仍不确定,但又好像没这么沉重。
累了
处长这一职位带给李念的,是 " 非常深刻,且非常具体的痛苦 "。
手机必须放在手边,24 小时待命。李念回忆道,哪怕凌晨两点接到电话,也要立刻起床开始工作," 因为领导马上就要 "。哪怕要求 " 非常不合理 ",也得马上执行。说一句不同意见,便会被点名批评,从小会说到大会。
李念说,她曾经为了解决 " 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花了数月的时间去制定一个办法。漫长的鏖战倒也能忍受,痛苦之处是全过程的心理矛盾。
她明知道这个办法要生效,必须得首先解决很多其他一系列问题," 先把之前那些‘跑得太快,绳子没拴稳’的历史问题处理掉 ",但是那些问题都没人理会。于是,她和同事们都是在明知做出来毫无用处的心理抵触之下,硬着头皮去做这件事。
于是,一切变成了一场消耗。" 沟通的成本、人力的成本、部门博弈的成本都在增加,可你拿不出任何成果。" 李念说," 一般像这种情况,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就得想点非常规的手段。"
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从早上 8 点忙到深夜 12 点,调度经济指标的频率从每周变成每天,再到 " 一天无数次 "。上班路上,她时常会看着街头的清洁工发愣:" 他们至少能把一片路面扫干净,而我手里,除了‘吓人的数据’,什么可见的成效都没有。"

从早上忙到深夜,却拿不出任何成果,一切变成了一场消耗 / 顾芗 AI 制图
升到一定职级后,李念开始直面更高位阶的领导。对方 " 推己及人 ",将提拔视为 " 给予的莫大的荣耀 ",并 " 预设每个人都渴望往上爬 "。
但李念已经累了。
几年前,抑郁与焦虑彻底压垮了李念。确诊、失眠、轻生念头 …… 李念回忆,深夜睡不着觉得活不下时,她会想到自己年龄还不大的孩子,她琢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陷入如此境地。
李念说,早在疫情前,她就开始思考辞掉处长一职,但真正的转折只发生在一瞬间,是听到丈夫说 " 痛苦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忍受呢 " 的那一刻。当时,她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因为无法呼吸而停下休息。
李念回忆,小时候,自己害怕被困在小县城里,害怕没有机会离开家,害怕未知的未来。怀揣着这份惴惴不安的 " 恐惧 ",她一路向前。多年的求学、体面的工作、接二连三的成绩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她牵到今天。可她没想到,最终换来的却是对自己的质问—— " 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生活 " 。
那一瞬间的决绝,把李念逼到了领导办公室门前。她轻声叩门,收起情绪,先说 " 有件事一直想当面汇报 ",再一点点切入;斟酌着每一个词,表达自己并不是抱怨,只是不想拖累整体的工作。当时的李念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但口中的话停不下来。
李念说,她没想过领导竟然理解她,这也许是多年认真工作带来的意外之喜。如今,她被安排到一个 " 边缘部门 ",办公地搬到了有些潮湿的新楼层。
偶尔遇到熟悉的年轻同事,有人会装作没看见,也有人揣度领导心思,在她面前故意耍些小动作。李念只觉得好笑—— " 就像小学生一样 "。
新办公室没什么 " 人气儿 ",但不再 " 被看见 ",也意味着不必再活在他人的目光中。岗位清闲,李念开始有时间读书、写作,陪伴家人。
但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离开了管理岗位。
不上进
陈晴今年 44 岁,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了东部沿海城市某基层单位工作。她从未想过要往上爬,年轻时总觉得自己 " 能力不足 "。被提拔为科长,是领导看重她的 " 踏实与责任心 " ——即便在被提拔前,她已经委婉推辞过一次。
上任后没几年,她就向领导提过辞去职务,得到的回应始终是:" 暂时没有合适人选。" 陈晴说,她理解基层人手的短缺,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只是没想到这一扛,就是近十年。
陈晴回忆,刚参加工作时,她常跟着 " 师父 " 跑村子。记得最深的一幕,是师父一次次下村,教不会电脑的村会计们一步步从开机开始,直到学会操作电脑,从不抱怨,也不催促。她看着那些人从摆烂抗拒到主动求教,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工作,可以 " 改变一些人的日常 "。

哪怕再基础的工作,也存在价值 / 顾芗 AI 制图
可当了科长之后,她的工作开始被 " 非本职工作 " 占据。陈晴说,那时候的她一直是 " 活人微死 "。
最大的压力,来自频繁的大型活动。每到这种时候,她要进社区,晚上和村社干部们挤在同一个大厅里,行军床一排排摆开,蚊香点着也挡不住蚊虫叮咬。
白天照常上班,晚上熬夜值守,吃的是千篇一律的盒饭,洗澡只能趁下班匆匆回趟家。即便难得放一天假,也被规定必须待在离单位 30 分钟车程内。
陈晴记得,有一次,她一起值班的一位同事凌晨两三点才下班,开车回家时遭遇事故。陈晴说,虽然人仅受了轻伤,但留下了心理阴影,很久不能正常开车。她至今都想不通:" 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她又会反复自我修正——或许 " 上级有上级的考量,或许自己站得太低,看不见全局 "。自我怀疑与自我说服,成了另一种消耗。
这些年,她不断主动把自己往 " 边缘 " 位置放,但实际工作一件也没少担。直到近几年基层人手逐渐充裕,她才终于得以脱身,转为办事员。
经验丰富的她,时常还会为新科长指点一二。年轻同事看不懂她为什么这么 " 佛系 ",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稍微对晋升展露渴望,就很容易 " 被领导拿捏 "。陈晴说,身边不少同龄人,40 多岁了还在苦苦追逐一个职位,被 " 反复画饼 ",她宁愿做个 " 不上进 " 的人。
如今,她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在陈晴看来,如果别人的 " 优秀 " 只能靠她的 " 不上进 " 来衬托,她也乐在其中。
另一种活法
能辞去中层职务,却依旧留在原单位工作,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田怡,则选择干脆地抽身离开。
田怡今年 41 岁,在云南的一家大企业做人资经理,已经干了十多年。离职前的那段时间,她两次被确诊为中重度抑郁与焦虑。最严重的一次,她在公司长廊里走着,却忽然分不清身在哪里——那是一次短暂的解离。
田怡表示,让她走到这一步的,有加班的劳累,但更多的是改革带来的暗流汹涌。
2018 年起,原本各自独立的六家公司,被整合进同一个集团。集团要建立统一的人事制度,从薪酬、绩效到考勤,事事都要重新梳理。田怡作为人事部门的负责人,夹在上下之间:上有集团董事长催着要结果,下有六家分公司各怀立场,频频抗拒。
田怡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考勤制度,都能引来无休止的反对;绩效工资的比例调整,本是为了激励,却被分公司领导当作 " 失去了惩罚下属的手段 ",而被不停地 " 鸡蛋里挑骨头 "。
她记得最典型的场景,是在集团汇报会上,分公司领导脸上的 " 微表情 ",点评时 " 刻意的语气 ",都让自己如芒在背。有时候,这些领导还会揪着一些 " 当下大家都知道无法解决的历史性问题 " 不放,指责她工作能力不够。
更让田怡无所适从的,是那些 " 话里有话 " 的暗示——有时明明是个简单的议题,却被刻意埋坑,话锋一转就成了她的责任。在田怡看来,她从不是那种 " 擅长职场游戏 " 的人,她只想把事情做好。反而是手下的一些老员工,常常在会后提醒她多琢磨琢磨。
久而久之,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开始 " 割裂 ",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停下来了。

职场 " 游戏 " 令人喘不过气 / 顾芗 AI 制图
但离开并不顺利。" 我其实从 2023 年 8 月份就提出辞职了," 田怡苦笑着说," 但可能是因为没人干活了,就得抓着一个人干,就这样一直拖到 11 月后才让我走。离职前,还得把公司的薪酬制度、绩效制度全部做完,交接好,才算真正离开。"
田怡说,最初来到这家企业时,她就带着抵触。大学时,她顺着父母的要求留在云南的高校;毕业后,她选择去上海打拼,拒绝过父母安排的烟厂和银行岗位。那是她为数不多的 " 叛逆 "。但父亲身体渐渐不好,母亲又再三劝说,她最终还是回到昆明。
在昆明的日子里,父母年纪大了,她曾慢慢接受过那种极其简单的未来想象: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月按时领薪,有个家,就是所谓的好生活。
" 我从小到大被他们规训惯了,所以事情都可以妥协。" 田怡说," 但我不是没有底线,比如你要让我随便找个人去结婚,我不愿意。"
田怡回忆,在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中,她其实很少想过生活还能有别的活法," 身边一起长大的朋友同学,不是进银行、进高校,就是进大企业或国企 "。生活似乎就是那样,连抱怨都带着一种温吞感。她也听过身边人念叨 " 想辞职 ",却总能在一句 " 再忍忍吧 " 后各自散去。
直到走到这一步,田怡不得不去面对这一切。
辞职之后,田怡一边治疗抑郁症,一边尝试做手工。" 其实决定做这件事,是很偶然的。" 她回忆说," 有一次我在串一个项链,等我串完我才发现天都已经黑掉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就这样就过去。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干一件事情。"
到今天,田怡说她仍然要吃药,偶尔也会陷入无力,但这一次,她愿意承认,这也是生活本身。
头图为顾芗 AI 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