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法国视觉偶剧《超现实奇幻故事集》10月16日至19日在上海YOUNG剧场秋是国际戏剧季上演,该场演出用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用材料创作偶剧?演出主创给上海舞台带来了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偶,近几年在世界各地学习木偶表演的上海作家陈丹燕记录了她与一只叫皮娜的人偶的相遇。
Young剧场四楼的小剧场是我遇到皮娜的地方。
偶操纵者南希说,她是一只用一整块泡沫海绵,用细小的切割刀切割出来的偶,一米三。它用来表现进入梦境的人。她说着,脸色就变了,那种像意大利歌剧里的弄臣的表情浮现出来,一些滑稽,一些自嘲,一些悲哀,一些愚蠢,一些狡诘,一些乐天,一些大智若愚,一些秘而不宣,一些幸灾乐祸,一些悲天悯人。这种表情让我想到自己在克罗姆洛夫看到的,在吕贝克看到的,在泉州看到的,在台南看到的,在拉贾斯坦邦靠近阿富汗的沙漠里看到的,在德岛的农村舞台上看到的,只不过在日本,偶操纵者大多在脸上蒙着一块黑布,遮掩操纵者的表情。

木偶会有表情吗?答案是肯定的。
偶操纵者艾瑞克说,它有种不自禁地 对周围一切的讶异,人走进自己梦境时,无论是好梦还是噩梦,都会有种讶异。说着说着,他站起身来,放下皮娜,光脚在地板上无声地走动,刹那间,他身上涌出了一种讶异,东张西望。
在最后几分钟,我在台下令人舒适的浓黑里得以高声问艾瑞克:你觉得是你操纵了偶,还是偶本有灵魂在,它通过你对它的操纵实现了对你的操纵。
偶是绝对被动的,当人未将右手伸进它背后衣服里,未抓住它身体里的操纵机关,它只能以完全非人的形态蜷缩。当人未将手指插进偶头的机关里,它不会眨动双眼,也不会张合嘴巴。如果偶操纵者不说话,不行动,偶只能直直地站在操纵者身边,默默望着眼前的一切。它的一切都靠那个操纵者。如附体了一般,操纵者动起来,它也抖擞一下,活了过来,它讶异地四周看看,走路,转身,向操纵者要求更多行动的意义,更多故事的意义,更符合它的举止,比如,它的头顶到身体,本身有一个中轴,它不愿意,不能够做出非人的旋转。再比如,它的眼睛即使是最早期的油漆,或者后来的玻璃珠,再到现在的塑料,它的眼睛总是有聚焦的,它能在一个角度,与人对视,并在对视时唤醒人的情感,许多人受不了跟偶的对视。它就这样开始操纵人了。

皮娜几乎没有重量,仿佛是从梦境里走出来的。

人在笑的时候,偶仿佛也在笑。

当人在操纵偶的时候,其实偶已经操纵了人,看表情就知道了。
艾瑞克说,哦,不光是偶操纵我,还有剧场的环境,灯光,观众席浮上来的眼神,以及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经历,自己做过的梦。
这时,南希带着皮娜走下灯光极为专注的舞台,她被细小卷发环绕的温柔的面孔与皮娜白皙的,目光炯炯的脸,在我身边的昏暗中浮现出来。我感到毛线披肩落在脚背上。
皮娜的身体上有着木头的奥由米所没有的一点点温度,就像我在梦里感受到的体温。我将右手伸进皮娜背后的缝隙里,我摸到操纵它头的机关,也摸到南希表演时留在那里的汗水。我将皮娜的左手抬起,向南希伸过去,南希微笑着迎了上来,皮娜抚摸了一下南希的头发。“你好呀。”我居然还记得九月在巴黎用的这句话。我的手指让皮娜张开嘴唇,但这是我在向南希问候。
我接过皮娜,她与我在德岛的净琉璃人形差不多高,却如此轻盈,手上好像突然失重。她那令人失重的重量,突然将我带回少年时代做过许多年的梦。

让缇剧团的艺术家南希(右)说皮娜其实没有性别。
在梦里我从五原路的楼梯上跳着下楼,七格楼梯一跳,心里怕得要死,怕没踩到点会折断脚踝。但我有种非得这么跳才行的意愿。我记得在那些梦里,我的身体就是皮娜的重量。她突然将我带回到梦境里去。那时候我是个练习写作的少年,父母都还强健地活着,阿玉也是,我用澳大利亚之音学习英语。
南希和艾瑞克师从法国现代木偶大师让缇,让缇解构了传统木偶剧的传统叙事性,解构了对儿童的训诫,解构了对成人的时事评论,他的剧描绘的是人的内心世界,人的梦境,人对世界的感知,人的潜意识世界,让缇的偶关心的是人的本身。
皮娜让我第一次想到,也许人类有着一些一致的梦境,比如在梦境中的失重,再比如在梦中内心不休的讶异。艾瑞克向我微笑,原来他也是啊。
人有的时候会有奇遇,比如在剧场的那一刻,萍水相逢的三个人,偶皮娜,偶操纵者艾瑞克,观众陈丹燕,发现了在隐秘的梦境里,相同的经历。
人最难以进入的世界,并不是南极和北极,而是自己意识深处的内心世界。而让缇的剧团要表达的就是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故事的话,偶操纵者就只能让偶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去了。所以,皮娜是南希,是艾瑞克,也是我。

制作人说皮娜的面容是根据他们的朋友、一位四川姑娘的脸塑造的。陈丹燕 图
进入内心世界绝不容易。我相信许多人难以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有的人到门口了,打开门了,却害怕进去而转身离开。就像人常常害怕独处。南希和艾瑞克却要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成为与他们的偶共享的世界。
“不不,我常常就在门边走走,然后就不往深里走了。”艾瑞克说。
是因为进去有点危险的吧。
“维维。”艾瑞克同意。
不过南希有其他的念头。“我是往里面走的,我不怕走得深。但是我不用全表达出来。我得走得深,才能表达得好。我们的表达应该是一种隐喻,而不是象征。隐喻有着层层叠叠许多层次。我只是表达,并不定义。观众自己来定义自己的感受。同样的东西,不同的人可以有自己不同的定义和感受。“
你是说偶表达出来的内心世界,其实是观众的一面镜子,我们照见的是自己。

皮娜明天就要回巴黎去了,陈丹燕和它一起看夕阳的那一刻,皮娜仿佛有了生命。
“我想是这样。“南希说。
也许这也是这些年,我在不同民族,不同地理环境下遇到的不同的偶操纵者,他们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那么一致,却又那么复杂多变的原因。
偶原来是照见我们自己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

除了皮娜,剧团还有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