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品水,其味随年岁流转而愈显幽深,其间况味非亲历者不能尽知。
年少时光,乳汁甘甜,那是生命最初的滋养。每当夜深人静,婴孩啼哭之际,母亲温热的乳汁便如琼浆玉液,不仅抚慰了饥渴,更在唇齿间留下永不褪色的温柔记忆。那甘甜中,饱含着无条件的爱与呵护,是人生味觉的起点,也是此后所有滋味的底色。
及至少年,嗜甜如命,糖水蜜浆皆能悦唇舌。放学归家,一杯冰糖水便是天大的奖赏;夏日炎炎,橘子汽水在喉间炸开的甜腻,足以驱散整个午后的慵懒。那时的味蕾,如同年少的心,热烈而直接,追逐着最表层的欢愉,以为甜便是世间至味。殊不知,这肆意的甜,恰是青春特有的奢侈。
至三十岁,甜腻渐生,始觉清茶可喜。初入社会,奔波劳碌间,一杯清茶成了难得的慰藉。还记得第一次认真品茶,是某个加班的深夜,同事递来一杯龙井。那清芬之气,如春雨洗过的竹林,瞬间涤尽了连日疲惫。
自此,我便在这茶香中开启了新的味觉旅程——自绿茶的清芬隽永,铁观音的醇厚回甘,茉莉的雅香袭人,红茶的温润如玉,终至普洱的沉静悠远。这一路品来,恰似人生阅历的累积:由熟普洱的绵柔顺滑,渐入生普洱的苍劲有力,仿佛从青涩走向成熟。在岁月的沉淀中,我学会了欣赏那些初尝时略显苦涩,细品后方得其妙的滋味。
年逾不惑,茶香亦觉索然。某个清晨,我照例泡了一壶上好的普洱,却忽然觉得那熟悉的茶香不再如往日般动人。这才惊觉,自己的味蕾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又一次蜕变。转而品水,方悟无味之中藏有大美。
起初只是随意饮用,渐渐地,竟能分辨出不同水源的微妙差异:山泉清冽,井水甘醇,雪水轻灵;水质软硬有别,酸碱各异,温度变化间,竟有千般滋味。四十度的温水温润如玉,六十度的热水豪迈奔放,而冰水凛冽如刀。乃至盛水之器不同,亦能改变水的风骨:玻璃杯中的水清澈见底,瓷杯中的水温婉含蓄,陶碗中的水则古朴厚重。
近来遍尝名泉,更觉时空变幻,心境起落皆在杯中映照。春日取虎跑泉泡茶,但觉泉水中似有万物萌发的生机;夏日饮天山雪水,恍见千里冰封的壮阔;秋日品洞庭山泉,如闻桂子飘香的清远;冬日煮庐山云雾,恰似与古人围炉夜话的温暖。同一掬水,悲时觉其涩,如鲠在喉;欢时品其甘,似蜜润心;静时得其醇,若与天地对话。这才明白,品水实则是在品读自己的心境,每一口都是与内心深处的对话。
由浓至淡,自繁入简,这一程品味的变迁,何尝不是生命本身的修行?年轻时追逐浓烈,以为轰轰烈烈才是真;中年时懂得欣赏平淡,明白细水长流更见功夫。就像作画,从工笔重彩到写意水墨;如同学书,从楷法严整到行草自如。这种转变不是退步,而是进阶;不是妥协,而是领悟。
今夜,我又端起一杯清水,在灯下细细品味。水在杯中微微荡漾,映着柔和的灯光,清澈见底,了无痕迹。忽然想起《菜根谭》中的句子:“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终了方知:最高妙的滋味,原是这无味之味。它不争不抢,不喧不嚣,却包容万物,映照天地。这无味之中,自有天地清欢,那是阅尽千帆后的澄明,是返璞归真时的安然。
夜已深,水渐凉,心中的感悟却愈发温热。这一杯清水,看似空无一物,实则蕴含了整个人生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