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十次缔约方大会(COP30)将在巴西贝伦召开。今年时值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巴黎协定》签署十周年,十年前各国在巴黎展现出罕有的团结,奠定了以国家自主贡献(NDC)为核心、自上而下的全球行动框架。但十年后的今天,地缘政治的裂痕深刻重塑着国际合作的地形,大国博弈、技术革命、资金困境与多边机制的失效,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最严峻的考题。

在当前复杂国际环境下,9月24日,中国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上宣布新一轮国家自主贡献(NDC),而且力争在现有目标基础上做得更好,向世界发出了积极的信号,为全球气候治理注入巨大的确定性和稳定性,为坚持全球治理战略方向做出了贡献。

在这些背景下,10月17日,澎湃新闻《临界点》气候月刊专访了能源基金会首席执行官兼中国区总裁邹骥。作为深耕能源与气候政策领域数十年的专家,他的观察兼具国际视野与中国本土实践。

邹骥指出,驱动绿色转型的真实力量场在转移。他用一组数据揭示了“政府间谈判”所能动员的公共资金与市场力量的巨大差距:发达国家承诺的千亿乃至万亿资金谈判面临挑战,而现实中,仅清洁能源领域的年投资额就已高达2万亿美元。这意味着,全球气候治理的参与者早已不限于各国政府的谈判代表,企业、国际游资、技术先锋等非国家行为主体正扮演着日益关键的角色。一个由“政府、非政府、企业和大量国际游资等”共同构成的、更为复杂的治理生态系统正在形成,但其最终形态尚需时间来观察。

他表示,在这样一个新的历史关头,包括中国在内的各个国家需要更好地拥抱新的产业革命的成果,坚定地走绿色低碳转型之路。

他同时认为,未来十年年均数万亿人民币的绿色投资,将成为拉动经济增长、重塑产业格局的重要引擎。

10月17日,能源基金会首席执行官兼中国区总裁邹骥接受澎湃新闻《临界点》气候月刊专访

以下为专访全文:

全球治理之变:旧秩序松动,新生态未明

澎湃新闻:今年是《巴黎协定》十周年,但当前国际地缘政治复杂,全球气候治理格局似乎正经历深刻变化。您如何看待这一变局的核心?

邹骥:我们今天面临的是全球治理生态系统的一个急剧变化,它变成什么样尚需观察,但可以肯定的是,参与者变了——有政府、有非政府、有国家、有企业、大量的国际游资等等。

回顾历史,联合国框架下的气候进程,从1972年斯德哥尔摩会议开始,到1992年“里约地球峰会”(即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再到《巴黎协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冷战结束后二十多年的相对稳定期。但过去七八年发生了两大巨变:一是地缘政治冲突的变化;二是科学技术的巨变。

地缘政治冲突加剧导致大国协作意愿下降,例如美国宣布退出《巴黎协定》。大国尤其是主要排放国的态度,对全球气候治理成效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联合国框架内讨论的年度气候资金规模,从一千亿到一千五百亿,乃至有人提出一万亿,但这相对于市场上已经实现的每年2万亿美元的清洁能源投资来说,是杯水车薪。

COP30:大国带头减排是关键

澎湃新闻:在这种背景下,即将召开的COP30,您认为重点和难点是什么?

邹骥:谈判的重点难点原则上还会是“全球盘点”后各国如何提升雄心目标,各国国家自主贡献(NDC)目标的提交,资金、透明度、适应、损失与损害等议题。但我想说的是,在资金问题遇到挑战的时候,如何继续往前走。这关键要看主要的排放者和经济体——美国、欧盟、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等,以及发展中大国如中国、印度、巴西、南非、尼日利亚、印尼等,这些国家需要带头减排,他们的排放量占全球百分之五六十甚至更多。

转型核心瓶颈:电网消纳能力待革命性升级

澎湃新闻:中国提出了“非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消费比重达到30%”等新目标。您认为这一目标将如何支撑7%-10%的减排目标?实现路径是什么?

邹骥:关于如何实现7%-10%的减排目标,能源基金会识别出了六大减排路径:一是可持续能源消费方式,该路径既涵盖能效提升,也涉及合理控制能源需求,通过节能避免能源浪费;二是发电结构优化,即深度推进电力部门的低碳化。我们期待中国风光发电占比努力向40%迈进,对标德国、英国、美国加州等先进经济体;三是绿电前提下的电气化,特别是工业设备、建筑的电气化是进一步的方向;四是非电燃料转换,比如对于工业高温过程等依靠绿电加热难以满足功率需求的情况下,可使用绿氨、绿醇等可持续绿色燃料;五是负排放技术,即包括碳捕集利用与封存(CCUS)和森林碳汇及碳移除(CDR)等;六是非二氧化碳温室气体减排。

这30%的非化石能源占比如何贡献7%-10%的减排目标,可以通过计算得出,我们会看到非化石能源的支持占了重要的比例,当然,不是全部。

我们认为这一减排目标的实现需要“五合一”(Five in Mind)的支撑体系:雄心(Ambition)—技术(Technology)—投资(Investment)—融资(Finance)—政策与能力(Policy & Capacity)。光有目标不行,需要有技术路线和落地部署;技术需要真金白银的投资才能变成实物资产;投资需要融资来支持;而融资最终依赖于政策和体制机制来保障回报和资金流向。

澎湃新闻:当前中国推动全面绿色转型最亟需弥合的核心差距是什么?是关键技术瓶颈、绿色投资的规模与效率,还是全球市场规则与协作?

邹骥:我认为一个非常突出的差距在电网系统。中国的煤电提供了55%-60%的二氧化碳排放,其中一多半用于发电,这是重中之重。

过去十几年,中国风光发电占比从个位数提升到接近20%,成就巨大。但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个直观的障碍:电网容纳的风光发电量不到20%,而像美国加州、德国等可比的主要经济体,这个比例已经超过40%。当我们想进一步提升到30%、40%时,就面临上网难、电网稳定性、灵活性资源不足等问题。

这背后是电网物理特性的根本转变。传统电网依靠燃煤、燃气机组转动产生的“转动惯量”来维持稳定。当风光等非同步机电源占比很高时,系统的稳定机制就需要重构。这就需要新的稳定因素,比如储能、电子调频等技术创新,以及与之配套的电力市场设计,来解决成本分摊和激励机制的问题。

未来的电网投资,除了主网互联互通,一个重要的新方向是配网改造、增容和微网建设,以支持分布式可再生能源的发展。预计未来十年,电网投资仍需保持年均七八千亿至一万亿人民币的水平,但投资内容和方向将发生深刻演变。

绿色投资将成为拉动经济增长、重塑产业格局的重要引擎

澎湃新闻:中国提出的风电太阳能装机达到36亿千瓦的目标,预计在未来十年将催生多大的投资需求?会如何影响经济和产业?

邹骥:我们做过估算,未来十年中国致力于绿色低碳转型的投资,平均每年在5万亿人民币左右(约合7000亿美元)。

这是什么概念?它大约相当于2024年中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的十分之一。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它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创造的就业、带来的财政收入,都将是可观的。

这个投资潜力是巨大的。为什么?因为从长期市场均衡与需求潜力来看,中国的能源结构转换、能效提升和产业升级,远未饱和。关键在于通过政策改革和手段,把这个巨大的潜力挖掘出来。

澎湃新闻:对于COP30以及未来的全球气候治理进程,您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您有何期待?

邹骥:我一直在思考,未来的全球治理是什么样的?谁将是主要的参与者(Player)?谁来做贡献(Contribution)?谁是主要的驱动力(Driver)?中国在里面如何定位,发挥什么作用?

这些我现在都没有答案。我只是提出这个问题,建议大家一起去帮我找答案。

但我坚信一点:这一历史机遇绝不能错过。当前地缘政治发生变化,科技创新日新月异,在这样一个新的历史关头,包括中国在内的各个国家需要更好地拥抱新的产业革命的成果,坚定地走绿色低碳转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