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上海,一下飞机,我就能闻到一股湿湿的味道,那是小时候的味道。”大提琴家秦立巍长于上海,13岁离开家乡,至今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

10月24日,秦立巍回到音乐生涯的起点之一上海音乐厅,举办独奏音乐会。他怀抱一把1786年的大提琴,以C大调为主题,带观众走了一遍“大提琴发展史”。这也是今年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参演项目。

从巴赫的复调圣殿、贝多芬的情感丰碑,到布里顿、德门加极富探索精神的现代作品,音乐会串联起4个世纪、以C大调谱写的4首作品,“C大调只是一种写作方式,但在不同时期,这支‘笔’画出的作品是如此不同。”

“我不想坐在以前的光环上,像骑在一匹金马上,希望这匹马无限制地跑下去。”49岁的秦立巍希望,在音乐上有更多新鲜的大胆的探索。即将迈入50岁大关,他不留恋过往,也没有年龄焦虑,坦然走向更开阔的艺术人生。

2025年,秦立巍和黄秋宁在“纯粹C大调”音乐会

【对话】

菜肉馄饨是乡愁,湿漉漉是家乡味道

澎湃新闻:回上海后,你会去哪些地方怀旧,有没有一定要吃的上海美食?

秦立巍:菜肉馄饨呀,皮很厚,煮熟之后里面有汤,皮上面挂着水珠。现在有一部上海话电影《菜肉馄饨》,马上就要上了。我喜欢到小时候住过的复兴路、汾阳路一带吃,那里连味道都不一样。

对我来说,上海和其他城市有点不一样。一回上海,一下飞机,我就能闻到一股湿湿的味道,那是小时候的味道。

秦立巍

澎湃新闻:小时候会常来上海音乐厅听音乐会吗?

秦立巍:我不记得第一次来听的情景,但肯定很小。如果爸爸演出,就是妈妈带我来,妈妈演出就是爸爸带我来。刚开始我也听不懂多少,只是感受音乐会的环境和氛围,尝到一点味道。逐渐地,音乐在我生命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越来越重要。

澎湃新闻:二十多年前在上海音乐厅,你曾与上海交响乐团、张国勇合作老柴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那是柴赛得奖之后吗?

秦立巍:柴赛之后,上海交响乐团邀请我回来,上半场拉了老柴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下半场演了拉罗的大提琴协奏曲。那是我回到上海一次比较重要的露脸。之前,我也到上海音乐学院交流,但这是公开的面向社会的演出。

当时印象很深的是手绘海报。他们拿了一张我在柴赛上演奏的照片,画出来,很神奇。这和机器制作出来的产品不同,靠手一笔一笔画上去,情感更浓烈,更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

秦立巍

澎湃新闻:11年后,再次回到上海音乐厅开独奏音乐会,你少了一些证明自己的欲望?

秦立巍:所有人在年轻时都想证明自己有多棒,这是对自己的要求,也是自己往前走的动力,很正常,反之就是没有上进心。

马上50岁了,我应该更加享受这个过程。证明自己是很被动的事,别人认可与否,我都无法干预,只能保证每次上台都是100%、200%的投入。

现在的压力更多源于自己,对一件事付出很多,想以最好的状态回馈自己,同时让观众听到。这方面的努力不会减少,但也不必祈求观众夸我厉害。最重要的是,在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中打动一些人,让人感受到这是有意义的音乐会。

走到现在,我算是稍微有点小成就,这让我更有责任感,要往前走得更好——不用走过的路证明自己,而是走好后面的路。

秦立巍和黄秋宁

澎湃新闻:现在回上海的演出频率高吗,对上海的演出市场有怎样的观察?

秦立巍:每年都会回上海,北京更多一点。这几年,上海的演出市场经历了起伏,特殊阶段所有人都不能进来,现在完全打开大门,其他市场都没有这么蓬勃,上海就像当年的日本,大团、大独奏家都想进来。

现在的世界是完全打开的,是“世界村”,你要想在任何地方有一席之地,都要努力展现最好的水平。我算半个海外、半个本土的人,但不能因为我是本土的,大家都接纳我。上海国际艺术节、上海音乐厅没有必要托举本地的“次品”,一定要展示最好的,这对我们反而是动力。

澎湃新闻:对上海的演出秩序有何观感,最不能忍受哪些不文明现象?

秦立巍:上海音乐厅当晚的演出秩序非常好,前几天在武汉的演出秩序也相当不错。整体来说,一直在进步。自媒体上经常有人说秩序问题,说明大家意识到了,改变需要时间,毕竟不像盖楼那么快。

音乐家要保持宽容,更重要的是能调节心态,全神贯注地演奏,不受偶有的一两个噪音影响,大化小、小化了,照顾到在场的其他999位观众。

至于不能忍受的杂音,要看作品。比如巴赫的曲子,音色轻、转变多,手机哐一下掉了,当然就不太理想了。很多人也不是故意的,是生活习惯造成的。我以前在日本地铁上让别人小声点,对方会说“对不起”,因为没有意识到。有人掉了一次手机后开始警惕,每个人都有掉一次的机会嘛,要有一点宽容心。

乐章之间的鼓掌,我不太在意,这是一个礼俗,很早以前大家都鼓掌的。我演出的目的不是教育观众怎么听,而是把可能90%非音乐专业的人带进音乐世界,让他们暂时离开现实生活,展开遐想,甚至开小差。开小差不是大事,全神贯注连专业人士、音乐学生都不一定能做到。有时我们去听音乐会,比如布鲁克纳的交响曲,每一个音都认真听下来,累都累死了。我也会开小差,音乐有时候温度是很低的。

演出结束后,要不要迅速鼓掌,也要看曲子。一方面,音乐本身是有线索的,就像人和人说话,句子没结束,对方不会鼓掌。另一方面,音乐家的肢体语言也会给观众提示,比如我很快站起来,观众就会鼓掌,如果我不动,弓子停在那里,观众也不会鼓掌。

秦立巍和黄秋宁

一夜爆红相对容易,但是要长红很难

澎湃新闻:父亲是上海交响乐团大提琴副首席,母亲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你从小学钢琴和大提琴,后来为什么专注于大提琴?

秦立巍:我爸找了一把大提琴教我,没告诉妈妈。有一次,我妈演出出差回来,我爸说:诺,你儿子会拉琴了。我开始两个乐器一起学。当时,钢琴弹了4年,大提琴只拉了1年。钢琴的节奏把握很难,大提琴是单线条乐器,音符的表现更容易,外加小孩的惰性,我就选了更容易的,能事半功倍。大提琴的竞争也稍微小一点。

我小时候学琴没那么刻苦,13岁到18岁,每天练1.5-2个小时,只有在比赛或特殊音乐会前才会多练。效率非常重要,要会解决问题,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不走弯路,只要每一步都在往前走,即使走得慢一点,也会很快到目的地。最怕左边走三步,右边跨两步,最后一看,还在原地踏步。

有时间限制的练琴,对我后面成为专业人士帮助很大。每天打开琴盒,我都知道今天干什么,目的非常明确。最怕没有逻辑性。

少年秦立巍和父母

澎湃新闻:13岁离开上海去澳洲生活,那段文化迁徙的经历,给你的人生带来怎样的烙印?

秦立巍:打开了视野,完全全新的世界。一开始确实有困难,英语只会cat、dog、table这些简单词汇,好在年纪小学语言快。最幸运的还是能接触很多国家的文化,不是走马观花地度假两周,而是真的生活在那里。

我曾经一度迷惑自己的身份,甚至到了二十六七岁还在困惑:一半亚洲,一半西方。后来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应该享受、拥抱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去看每一种文化的优劣,从中选择自己需要的。

童年秦立巍

澎湃新闻:在墨尔本大学,你为什么没学音乐,而是选了金融?

秦立巍:在澳洲的高考VCE,我考了97.5分,音乐学院75分就能进,法律要99分、医科要99.5分,其他专业我都能进。我本来想选建筑,但建筑的课业压力比较大,当时我在澳洲已经有些音乐会了,最后选了能分配时间的金融专业。

离开之后,我开始想念大提琴了,很多人都是这样。我给了自己4年时间,在墨本尔大学申请保留学籍,便去了英国留学。我有4年计划:第一年拼命学习,第二年参加本土比赛,第三年参加国际比赛,第四年看能否签经纪公司,能做到就留下,不能就回家。

爱音乐不一定要从事这个行业,有些人可能少些天赋、机会、运气,逼自己走这条路反而不愉快。一个人要走得远,需要不断达成小目标,否则会很痛苦。后来,我完成了这个宏观计划,慢慢走上了音乐路。

少年秦立巍

澎湃新闻:虽然只读了一年金融就离开,但也是丰厚你人生的一段经历?

秦立巍:我没有读附小、附中,而是在一所英式的男子中学读书。当时,我周边全是从事音乐行业的人,把这件事看得很大,实际上各行各业都有能人,都有非常伟大、优秀、聪明、有天赋的人。我很喜欢和其他行业的精英在一起,能在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学习他们的价值观、审美观。我的音乐会不是只拉给专业人士听的,我也不想只迎合这批人的爱好,怎么友好地伸出手,把那些非专业的人拉进音乐殿堂,也很有意思。

学金融、学文化课,对我学大提琴的帮助也很大。因为每道题都是应用题,不是简单的1+1=2,每道题的解法、条件都不一样,要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坐在那里浪费时间。

1998年,秦立巍在柴赛的决赛现场

澎湃新闻:柴赛摘银后的那一年,你是明日之星,演出无数,但不久就进入了低谷?

秦立巍:柴赛银奖给我带来了大半年的音乐会,后来就没了,之后我又去纽约打了一个比赛,拿到第一名。北美和英国的乐团又注意到我,因为我有两个大奖,不是一炮而红、昙花一现。

很多经纪公司签的赢家,他有可能花了十年去精雕细琢一套曲目参赛,但这套曲目撑不起一份事业,当乐团让他拉其他曲子时,他一下就露馅了。

真正的音乐事业需要综合能力,包括曲目储备、文化底蕴、为人处世、刻苦程度、语言能力等等。所以,现在要赢两三个比赛,才稍微有点机会。

澎湃新闻:现在的比赛很多,冒出来很多新星,但可能迅速就被市场遗忘了,你也是老师,会鼓励学生去参赛吗?

秦立巍:可以把比赛看成锻炼自己的方式,但是要靠一个比赛打开事业,想得太简单了。音乐事业不光是靠一顶皇冠或一个比赛招牌立起来的。这个比赛招牌就算赢了,你可能忙一两年,但是如果综合能力比较差,EQ不高、底蕴不行、语言不灵,寸步难行。

比如一个亚洲孩子,英语不好,弹得再好,拉得再好,怎么跟这些指挥打成一片、跟这些室内乐音乐节打成一片?你很痛苦,人家也很痛苦。所以,一夜爆红相对容易,但是要长红很难。

2002年,秦立巍和指挥家张国勇、上海交响乐团演出

2002年,秦立巍和指挥家张国勇、上海交响乐团排练

想推广现代作品,也想重新认识巴赫

澎湃新闻:你的体态实在太好,看起来很年轻,怎么保持的?

秦立巍:我喜欢锻炼,每周跑步2次、有氧运动2次、无氧运动3次,除了大手臂以下的肌肉不碰,其他部位都要练。

澎湃新闻:中国人很容易被年龄捆绑,快50岁了,你会有年龄焦虑吗?

秦立巍:我没有。如果明天没人找我拉琴,我的情绪可能会跌入低谷,但很快就能调整。我很幸运,大家还蛮喜欢我拉琴,但并非一定要靠这个刷存在感,才能彰显我的人生价值。

那些传统的曲目,比如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我已经拉得够多了,不需要再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就做一些想做的事,比如“纯粹C大调”音乐会,为什么用C大调串联,为什么把巴赫和贝多芬的作品捆绑在一起,为什么选布里顿、德门加的现代作品……我都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五年后回想会觉得有些可笑,但最起码我在做点事,而不是坐在以前的光环上,像骑在一匹金马上,希望这匹马无限制地跑下去。

如果要求自己保持以前的状态,一直保持到60岁,一个晚上可以拉两三首大提琴协奏曲,当然会焦虑了,毕竟身体的机能在衰退。

你不能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以前的蛋糕,一定不能坏掉,十年后也要保持新鲜,怎么可能?你现在要做的是当下的蛋糕。所以,我没有焦虑,因为我一直在改变自己对事业的想法。

澎湃新闻:你现在主要是想拓宽和推广现代作品?

秦立巍:我有推广现代作品的想法,也有重新认识老作品的欲望。

音乐家要有进化的过程,也有责任去“过滤”作品。我这两天在上海演的一首现代作品,大提琴发出像钟一样的声音,没人听过,很有冲击度。我拉一个没听过的,说不定有些孩子很感兴趣,就去找谱子学了。

这段时间,我还拉了很多次“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部分组曲)。20岁时,我就已经录了第一组曲、第二组曲,现在听很幼稚。教了25年书以后,我才对巴洛克音乐的演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享受到巴洛克音乐的空间感、呼吸感。他们一直叫我录全套,但我一直拒绝,30岁、40岁不是特别想碰,底蕴还不够,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这条路要慢慢走,不急。

当然,那些常拉的大提琴协奏曲,肯定还是要拉,要保持在舞台上的状态,乐团也一直在请我。同时,我也在开拓新作品。明年,我会和中国爱乐合作大提琴与乐队狂想曲“所罗门”。国家大剧院也为我策划了两场音乐会,双大提琴、四大提琴、八大提琴……我从头拉到尾。

澎湃新闻:未来,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全套录音?

秦立巍:我在准备,今年演第一、第三比较多,去年是第四、第五,明年可能第六,慢慢推进吧。如果现在录音,第二天再去听,我一定有后悔的地方。我还是希望,傻的错误少一点。有些地方,你拉了10次就是会不一样的,你就给自己10次的机会。

2010年,秦立巍在上海音乐厅

澎湃新闻:现在是你状态最好的时候吗?

秦立巍:还可以,整体状态还不错,大提琴协奏曲还是得心应手。不会像十几岁那样,再去拉《精灵之舞》这一类的作品。但是我的演出经验、舞台控制能力都在提升。

澎湃新闻:演出前,你有没有特别的小仪式?

秦立巍:我要安静,至少40分钟。我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今天为什么拉这场音乐会,目标是什么。

澎湃新闻:如果不练琴、不演出,你有哪些爱好?

秦立巍:除了运动,我蛮喜欢看电影。电影和音乐很像,台词就像是音符,每个乐章就像不同的角色,灯光的明暗就像音量的轻重……导演就像演奏家一样,在调动一切元素,思考如何把建筑的结构做得有逻辑性。

我很喜欢诺兰。他很聪明,他的作品不是一下子搞清楚,《盗梦空间》我看了两三遍才恍然大悟。

澎湃新闻:听说你的小孩也在学琴?

秦立巍:大孩子已经不学钢琴了,小孩子还在拉大提琴。我唯一的要求是享受过程,既然要做就好好做,未来要不要成为专业是他的选择。

他现在13岁,等到十五六岁还想走专业也不晚,最起码我可以陪他练,帮他少走弯路。至少让他在做选择的时候,还有选择的机会。

澎湃新闻:你在新加坡生活了近20年,对这个国家有怎样的观察?

秦立巍:我在中国生活了13年,在澳大利亚6年、英国11年、新加坡20年。

为什么去新加坡教书?当时,杨秀桃音乐学院刚成立,我正好和新加坡交响乐团拉协奏曲,他们来找我。那时候我已经在英国皇家北方音乐学院任教。父母在澳大利亚,新加坡飞过去7个小时,我希望离父母更近一些。当时我也开始跑中国演出市场,顺其自然留在了新加坡。

我特别喜欢新加坡。它处在西方的系统里,但是人文上非常东方,能说中文,英语也是官方语言。我在这个中西结合的地方,如鱼得水。

2014年,秦立巍在上海音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