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吕一含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过去的二十年呈现出巨大的反差和强烈的张力,一方面生活变得更富裕便利,另一方面社会精神不再像过去朝气蓬勃,不再有各种敞开的可能性,失去了更自由的精神和心灵。”回溯过去二十年所发生让人最惊奇的变化时,哲学家陈嘉映这样给出自己的答案。

在剧变的时代,人们普遍生活在问题中。诗人西川指出,当下的困境在于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很多人不愿意被启蒙。互联网文化让人们满足于既有的认知,甚至开始批判启蒙思想。

在第十一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活动现场,哲学家陈嘉映、诗人西川与单向空间创始人许知远展开了一次对谈,围绕“就要在问题中生活”的主题,三人从过去二十年的变化聊起,从我们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说到眼下正席卷一切的AI技术,追问哲学与文学是否依然能为当下的生活提供一种更深的理解,重建思考与写作的价值。

对谈现场

我们在进步,却不知为何进步

在陈嘉映看来,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一个极其独特的时期。“全社会性的不定型使得当时青年的心智追求自然而然地指向高处。因为近处没有东西可追求。而现在,年轻人无论有什么追求,眼前都能想到一条具体的道路。”

许知远则认为,当下人们对未来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八九十年代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而在过去几年里,未来成了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它可能意味着我在一个新秩序里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西川援引数学家哥德尔所说“生活的事与愿违”,表示生活本身就是在不断的事与愿违中走过。

面对当下的剧变,西川引用了一个让他惊讶却认同的观点:“进步始终还在进行着,但是我们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要进步了。”陈嘉映补充,进步其实是近代的观念。如今,物质文明的进步毋庸置疑,但在人心、道德与社会形态上,我们是否在进步,却是一个巨大的疑问。《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就认为,从人的自由度上看,人类是在退步。



西川从一个“被启蒙者”的角度点出当下的困境,作为一个受益于八十年代启蒙思想的人,他认为“一个人只有觉得自己无知、缺乏理性才会被启蒙,而当下很多人是不愿意被启蒙的”,尤其是在互联网文化中,一种排斥理性讨论、拒绝被照亮的心态广泛存在。陈嘉映指出,互联网的出现创造了一种新的连接,同时也打破了一些旧有的连接。


西川

许知远提出了他更现实的困惑:在追求平等对话、消解权威的今天,思想与艺术本身固有的秩序或品质还重要吗?当一切变得扁平,深刻的思考是否会失去价值,甚至沦为一种孤芳自赏的姿态?

陈嘉映无法接受这种价值的消解,尽管存在思想无高下之分的说法,对他而言,思想依然存在不同的品质和等级。“如果思想、艺术不再讲求品质,生活还有什么盼头。”他强调,关键在于这种品质应在一个“自生自发的秩序”中被认可。在他看来,分清什么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以及不需要知道的内容,在如今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显得尤为重要,“隔离信息已成为当代的基本生存需求。”



西川则引用英国作家朱利安贝尔的观点:在其他领域可以讲民主,但在审美领域必须有等级。“好的艺术家就是好的,不好的艺术家就是糟糕的。这种对“更好”的追求,构成了一种“精神上的贪婪”。西川坦言,“我在物质生活中没有贪婪,但在精神生活当中,我依然还愿意往前推动一下我的工作。我依然愿意看到这个世界上出现好的艺术与文学。

开始接触AI后,诗歌圈的人都快疯了

三人同样聊到人工智能时代下的文学,以语言作为根基的文学艺术,它的命运和价值将被如何安放。在西川看来,大模型的进步同时也可能让人的语言降到更平庸的水平。“国内开始接触AI后,诗歌圈的人都快疯了。”——AI能轻易模仿林徽因的风格写诗,让不写诗的朋友调侃“诗人还能做些什么”。他以照相机的发明作类比解释,照相机出现后,整个美术史都改写了——从前,写实是绘画的重要使命;此后的画家依然可以坚持写实,但一批艺术家开始转向印象派、抽象主义等全新的道路。“相机出现后,美术史改道了。AI之后,文学史会不会改道?”西川并不急于给出答案,而是指向一种可能,技术的冲击可能迫使艺术改变其形态和方向。“当然你可以选择坚持,这是个人的选择,但无法改变技术已经降临的事实。”

西川的思考并不止停留在技术带来的冲击本身,令他更为忧虑的是AI所呈现的权力结构。“下一个问题不是AI的问题,而是中文占有的全球信息有多少?”他指出,AI并非一项纯净的技术存在,它的养成依赖于被投喂的语料。“用中文投喂给AI的东西,和用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投喂的东西不一样。”这直接导致了一个关键问题:不同语言世界所训练的AI,将生活在不同的信息宇宙中。如果一个语言体系只能占有全球信息的4%,而另一个占有60%,那么通过AI生成的视野、观点和世界图景将天差地别。“占有60%信息的人只能跟占有60%信息的人聊,占有4%信息的人只能跟占有4%信息的人聊。”这意味着,AI的到来非但没有天然地创造一个平等的世界,反而可能加剧和固化既有的信息鸿沟与文化壁垒。无论通过互联网或是直接对话,我们都难以跳出自身所处的信息层级。

当许知远提出,AI的出现是否会对人的存在本身产生威胁,陈嘉映并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更大的改变在于,没有意识的AI,却比有意识的人做出的内容更好。”技术的威胁并不在于它是否拥有意识,而在于它以一种完全不同的非人方式,达成了更优效果。

陈嘉映

在难辨创作是否为真人的当下,可能使得文学活动从关注结果转向注重过程。“我们的确可以不重结果,只重耕耘,但是如果没有结果的话,大多数人是不会耕耘的。”人类的创作动力,始终与某种可流传的结果紧密相连。如果AI的创作结果在表面上已难以区分,甚至更符合大众口味,那么依赖过程的文学创作,将面临动力衰竭的巨大风险。

对谈并未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它更像是一次在困惑中的共同思索。从对过去的追忆到对AI的审视,两位“老练而天真”的导师与他们的提问者,共同勾勒了一幅当代知识人在巨变年代的内心图景。西川以诗对抗遗忘,陈嘉映则以思辨探寻意义的边界,许知远困惑于“二十年前,许多标准似乎还清晰可见,二十年后,曾经确信的某些东西正在动摇消散。”在这种动摇中,文学、哲学与诗,这些看似无用之物的价值才愈发凸显。

(文中图片均由主办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