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马奈(1832-1883)与贝尔特莫里索(1841-1895),前者是现代绘画的先驱,后者是印象派画家中的女性艺术家。近日,美国旧金山荣誉军团博物馆呈现特展“马奈与莫里索”,讲述两人之间的艺术友谊,以及艺术创作上的相互影响。
莫里索自己的作品最初多被视为马奈作品的延伸。而在马奈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在绘画主题、用色和用笔上逐渐效仿了莫里索的绘画风格。
2023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的“马奈/德加”双人展展现出的是一场正面“交锋”。而现在,旧金山荣誉军团博物馆新展“马奈与莫里索”却别具一格,融合了爱德华马奈和贝尔特莫里索两位极具影响力的艺术家的精神与情感。这一展览的图录甚至采用了法国哲学家法比安娜布吕热(Fabienne Brugre)创造的组合词“Marisot”,将这两位十九世纪艺术家塑造成艺术明星情侣。从艺术层面来看,这种比喻恰如其分。

展览现场
展览“马奈与莫里索”既彰显了两人的关系,又成功把莫里索从马奈的阴影中解放出来。莫里索常常被视为马奈的缪斯或学生,这种失衡既源于历史对待女性艺术家的偏见,也与马奈作为现代主义先驱的声誉有关。但在此展览中,莫里索对马奈产生的影响已是不争的事实。
在展览开端处,莫里索便出现在了马奈的群像画《阳台》中。这幅作品的创作时间是两人在卢浮宫初次相遇后不久。画作中,莫里索那双锐利的目光尽显主角风范。多年后,当她的画作已奠定其印象派先锋地位时,马奈打破了自己一贯的严谨写实风格,转而采用了她那更具未完成感的绘画风格。

爱德华马奈,《阳台》,1868-1869年
他们是亲密的朋友,经常通信往来,参加相同的晚会,是彼此艺术的热情拥护者,最终成为了姻亲。莫里索当时年逾三十,在父亲去世后面临经济困境,于是在双方家庭的支持下嫁给了马奈的弟弟欧仁马奈。当时的时局亦让他们更加亲近;两人都经历了1870-71年的巴黎围城战,许多朋友都逃离了巴黎,而他们却都留在了城里。
艺术评论家们一直猜测两人早年友谊中可能存在着某种浪漫的情愫。不过,此次展览并未对此进行佐证。在马奈早期创作的一些莫里索肖像画中,如《斜倚的贝尔特莫里索》)里,或许可以看到一点点挑逗意味。而在莫里索写给她妹妹的信中,则有几句撩人的闲话,“马奈总不停地取笑我,嘲笑我的举止,结果我发现,倘若他未婚,我定会比任何人都更倾心于他。”两人相遇时,马奈已婚。

爱德华马奈,《斜倚的贝尔特莫里索》,1873年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互相试探着彼此的底线,就像好朋友有时会做的那样。马奈在指导莫里索为其母亲和妹妹创作的即将参展沙龙的肖像画时,他突然拿起画笔,在作品的大部分区域涂上了颜料,这让来不及做最后调整的莫里索勃然大怒。数年后,莫里索不顾马奈劝阻,离开沙龙加入首届印象派展览。

贝尔特莫里索,《从特罗卡德罗广场眺望巴黎》(局部),约1871-1872年

爱德华马奈,《世界博览会》,1867年
他们之间的默契也是令人惊叹的。因为在现代巴黎,他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马奈致力于工作室绘画,而莫里索则师从柯罗学习风景画,并接受了印象派在户外写生的创作方式。当马奈能独自出入咖啡馆,以新颖而震撼的方式描绘人物时,身为女性且出身资产阶级的莫里索却被限制在所谓“得体”的空间与题材中。马奈笔下的人物以近乎无礼的锐利目光直视观众,而莫里索描绘的主要是室内场景、花园和公园,其笔下的人物通常是在阅读、缝纫或照看孩童,显得内敛而沉静。
当两人互换创作主题时,总会有新的灵感产生。在莫里索为马奈的《阳台》担任模特仅数月之后,她在1869年创作了《窗前的年轻女子》,画中她的妹妹手持一把展开的扇子,正眺望着巴黎景象。

贝尔特莫里索,《窗边的年轻女子》,1869年,描绘的是莫里索的妹妹凝望巴黎街景
数年后,马奈对莫里索的另一幅相似画作《阳台上的妇女与儿童》(遗憾未能参展)作出了回应。他将视角拉近,聚焦于栏杆与透过栏杆张望的小女孩,并将场景从帕西公园畔移至繁华的欧洲区。由此,作品《铁路》(1873)诞生了,并成为了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馆藏瑰宝,亦是此次展览的核心借展作品。在这幅画作中,马奈以深刻的同理心审视了那些被排除在现代都市之外的女性,明确地展现了莫里索作品中所蕴含的意蕴。

爱德华马奈,《铁路》,1873年
个人经历与职业生涯的变迁往往会让很多人倍感压力,但马奈与莫里索的友谊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1874年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莫里索父亲离世,她首次参与印象派展览,并与马奈的弟弟欧仁结为连理。莫里索创作于这一时期的两幅肖像画记录了她人生的变迁。在其中一幅画中,她的面容因黑色帽纱的重量而显得压抑,另一幅作品里,她手持的折扇将人们的视线引向那枚闪烁的订婚戒指。

展览现场
婚姻生活似乎很适合莫里索。欧仁曾管理过他兄弟的艺术事业,后来又担任妻子的经纪人兼临时模特。他在画中以一位体贴父亲的形象出现,正带着他与莫里索的女儿朱莉在花园里嬉戏。母亲的身份压缩了莫里索的创作时间,因此她开始更快速地绘制作品,这也促使她练就了灵巧自由的笔触。在狂野奔放的作品《布吉瓦尔草地上的妇人与孩童》(1882)中,画中笔触如同旋风,将朱莉和她保姆的身影笼罩在草木的风暴之中。

贝尔特莫里索,《布吉瓦尔草地上的女子与孩童》,1882年
此次“马奈与莫里索”展览由荣誉军团博物馆首席策展人、欧洲绘画部主管艾米丽A比尼策划,其独特洞见在于:19世纪70年代末,马奈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因长期居家疗养,其生活轨迹与莫里索画作中的家庭场景高度重合。两位画家都擅长描绘静物,但当时的评论家普遍将此类作品贬为女性化的“家政画”。
两位艺术家都描绘了女性私密的梳妆仪式,这在展览中最相辅相成的两幅作品中可见一斑:马奈的《镜前》(1877年)和莫里索的《梳妆的女子》(约1879-80年),两幅作品都通过背对观众的姿态、模糊的镜面和保护性的笔触,来阻挡观众的视线。

爱德华马奈,《镜前》,1877年

贝尔特莫里索《梳妆的女子》,约1879-1880年
两人之间的艺术影响是错综复杂的。马奈最先开始创作镜像画作,却在1880年印象派展览上目睹了莫里索作品的一周后才对外展出。他的用色手法与莫里索的手法惊人相似,是以松散、棱角分明的笔触和模糊的边缘取代了他惯常的粗犷轮廓。粉色和蓝色的色调也是莫里索的特色,在这里,马奈标志性的黑色却不见踪影。
展览接近尾声的作品展现了两位艺术家对“巴黎女郎”这一形象的痴迷。“巴黎女郎”是一个被广泛复制的女性形象,已然成为这座城市乃至现代性的象征。一场奇特而迷人的合作由此展开,这里呈现出的是一组以四季命名的半身肖像画:《夏》《冬》出自莫里索之手;《春》《秋》则由马奈创作。这场对话未曾终结,1883年马奈逝世时,《秋》尚未完成。据悉,此前这四幅画作从未一起展出过。

爱德华马奈,《秋(梅丽劳伦特)》,1881或1882年

爱德华马奈,《珍妮(春)》,1881年
不过,展览也因一些重要作品的缺失而显得不完整。例如,马奈的《休憩》,这幅壮观的描绘莫里索的全身肖像画现藏于罗德岛设计学院博物馆,曾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马奈/德加”展中呈现。另外莫里索的《阳台上的女子与孩童》现藏于东京Artizon美术馆,该作品正是马奈作品《铁路》的灵感源泉。

贝尔特莫里索,《阅读》,1873年
马奈去世后,莫里索在给妹妹的信中追忆道:“我与爱德华长久以来的友谊,以及我们所有的过去,我们的青春,或者说工作,都已崩塌。”莫里索成为了马奈艺术遗产的守护者,她从巴黎美术学院举办的马奈遗作回顾展中购入画作,并在自己的创作中致敬这位挚友。1890年,她创作的《镜前》不仅呼应马奈同名画作,更在背景中融入了马奈为她创作的肖像《卧姿的贝尔特莫里索》。1895年,在她弥留之际,她给女儿的信中写道:“你要告诉德加先生,若他创办博物馆,务必收藏一幅马奈的作品。”

爱德华马奈,《手持紫罗兰花束的贝尔特莫里索》,1872年
如果说“马奈与莫里索”展览中有哪件作品最能诠释两人复杂而动人的关系,那无疑是马奈在1872年为莫里索创作的一幅小肖像,彼时距两人相识仅数年。在画作《手持紫罗兰花束的贝尔特莫里索》中,画家与模特,更确切地说,是艺术家与艺术家隔着画布对视,在令人惊叹的凝视中达成心灵共鸣。

贝尔特莫里索,《海边别墅》,1874年
旧金山荣誉军团博物馆称这幅作品是“令人惊奇地让人联想到自画像”。这也强调了这场展览的关键动力,既非浪漫,也不是友谊,而是某种更为罕见的情感:相互认同。
展览将展至2026年3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