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自己早早嫁人,每天睁眼就是干活、做饭、带孩子,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大半辈子几乎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光,用她自己的话说," 一点儿选择权都没有。"

文丨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

编辑 丨陈晓舒

校对 丨刘军

67 岁的农妇孙瑞芹忘不了在济南 " 上台 " 的那一刻。

去年八月,她从牟家院村前往济南,参加一场慈善人物颁奖典礼。出发前,她特意修剪了头发,换上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一件粉色羊绒衫,一双洗干净的运动鞋。会场人很多,门口立着一面签名墙。她拿起马克笔,在墙上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轮到她上台时,光束落下,屏幕上亮起两行字:孙瑞芹,萤火虫图书馆馆长。台下坐满了人,她不敢细看,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说:" 我叫孙瑞芹,来自山东潍坊牟家院村,是个普通农民。" 声音落下,掌声响了起来。

这是她漫长的人生中,未曾想象过的高光时刻。

在此之前,孙瑞芹从未离开过牟家院村。她的人生轨迹和许多同龄的农村女性相似,少年失学,早早嫁人。灶台、农田、儿女,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婚姻也没有成为她的港湾,丈夫的拳头时常落下。往后很多年,暴力成了她无法摆脱的噩梦。

回首一生,她总结," 苦多,委屈也多,该认的、不该认的,都认了。"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 2021 年。那一年,她 63 岁。在儿子的鼓励下,她开始提笔写字,记录过去的日常点滴。这些文字被传到网上,引发了陌生人的关注与共鸣。不久后,萤火虫公益组织来到村里筹建图书馆,她成了最合适的馆长人选。

那之后,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她发现自己笑得多了,快乐也多了。那些淤积在心底半生的苦楚,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被一点点冲淡了。而这份新的事业,像在封闭已久的屋子里推开了一扇窗,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透过窗,她开始自由呼吸。

每天开馆前,孙瑞芹都会提前去萤火虫图书馆整理图书、打扫卫生。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 摄

馆长 " 奶奶 "

在山东潍坊牟家院村里," 藏 " 着一间特别的图书馆。

30 多平方米的屋子,飘着旧纸张特有的味道。这里只有几个简易的书架,九千多册书籍沿着墙壁整齐摞放,形成一道书墙。门口那张褪色的木桌是孙瑞芹的工位,她每天在这里为孩子们办理借阅。靠窗的淡蓝色布沙发总是坐满小读者,是图书馆里最受欢迎的角落。

傍晚时分,图书馆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放学的孩子们陆续到来," 奶奶,奶奶!" 声音先于人传进屋内。孙瑞芹站在桌子前,等着那些小小的身影跑进来。签到时,孩子们迫不及待分享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谁得了老师表扬,谁和谁闹了别扭。她耐心听着,在借书本上认真登记,然后像分享秘密般轻声问道:" 新到了几本《米小圈》,要不要看?"

孙瑞芹珍惜眼前这种生活。不用在地里、家里无休止地干活。家与图书馆之间的 20 米路程,像一条分隔两个世界的隧道,一步步走过去,辛劳和琐碎被暂时卸下,安然进入一个由书本构建的、轻盈的天地。

初见孙瑞芹,她与任何一位农村老人并无二致。黑红的脸膛,半白的短发利落地垂在耳上。身上穿着一件印着大朵牡丹花的红色衬衫,脚上的运动鞋还沾着泥土。单看外表,很难将她与满屋的书卷气联系起来。

一开口,她的与众不同很快就显现出来。尽管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皱纹,劳作让双手布满老茧,耳朵有些背了,腰背也不再挺拔。但她的吐字清晰有力,言语间依旧逻辑分明。提到 " 书本 ",孙瑞芹会哈哈大笑,表现出兴奋和向往。

孙瑞芹生于 1958 年。父亲在县造船厂做工,母亲操持家务。三年困难时期,村里人靠树皮、糠菜度日,她家却还能吃上饼干点心,甚至去市里的潍坊照相馆拍纪念照。在她的记忆里,童年生活安稳富足。

这种安稳,在她 12 岁那年戛然而止。

1970 年前后," 大集体 " 的浪潮席卷村庄,家家户户都要靠挣工分换取口粮。恰在此时,家中弟妹接连出生,负担骤然加重。父亲常年在外,母亲需照料幼儿,作为长女的孙瑞芹,课余时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挣工分的重担。

不久后,求学之路被迫中断。在校时,孙瑞芹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但 1974 年初中毕业时,由于当时升学会对家庭成分进行考察,作为 " 上中农 " 子女的她,获得推荐上高中的机会微乎其微。纵有万般不甘,16 岁的孙瑞芹还是告别了校园,成为生产队里一名正式的劳动力。

离开学校后的几年,孙瑞芹尝到了生活的第一种苦。

农耕时,天还墨黑就得起身,揣上个凉窝头就下地去了。她至今记得,秋收时节打碾,背上的草捆,压得人直不起腰。" 一路上不敢歇,草捆一放下,人就再没力气背起来了。" 除了队里派的农活,自家还分了一块 " 茬子地 ",也得挤着空种。

别人家男性多,两三人合伙,很快就干完了。但孙瑞芹要独自推着堆成小山的独轮车,往最远的地里送。车轮常陷进车辙,她使尽力气也拽不动,只能站在原地等路过的乡亲搭把手。车轱辘出来了,道谢,继续埋头往前走。

霜降后,地里的活刚停,队里的弹棉花坊就开工了。六男四女分作两班,孙瑞芹被安排在棉花弓前絮棉。棉絮飞扬起来,很快沾满头发、衣服,连睫毛都挂了一层白霜。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孙瑞芹清晰地感知到,童年那段快乐的读书记忆正在不断流失。

但内心深处,她对 " 上大学 " 始终抱有一些幻想。1977 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村里," 那时我很想很想参加。" 可家里缺少劳动力,她怕父母反对,终究没敢开口。

她在回忆录里这样描述自己的不甘心," 后来,我也就死了那条心了。遗憾,觉着理想没实现。" 但笔锋一转,她又写:" 算了,只要肯努力,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孙瑞芹将自己的故事写在挂历背后。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 摄

破碎的生活

孙瑞芹曾对幸福有着极其朴素的想象。在出嫁前,她和父母谈心时说,自己最大的人生理想是不愁吃喝,做点喜欢的事,有个知冷知暖的爱人。但那些与家庭相关的幸福感和天真的幻想,在婚后,很快消失了。

1980 年冬天,孙瑞芹 22 岁,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当时家里人仔细打听对方的情况,家里穷,有继父,兄弟几个人挤在不大的土坯房里。父亲第一个摇头反对,认为两家条件相差太远,不值得托付。

但孙瑞芹看上了他。初次见面,他站在她面前,个子不高,但眉清目秀,不像别的农村青年那样咋咋呼呼,说话声音也不高。他告诉孙瑞芹,自己上过初中,平时爱写字,闲时会临帖。带着赏识和少女对爱情的懵懂,她不顾父母反对,嫁到了距离娘家 6 里地外的牟家院村。

婚后的日子比她预想得更艰难。成婚不久,公婆提出了分家,算盘一拨,他们只分到三间旧瓦房,一亩半薄田,还有四千元外债。当时,丈夫在水产厂做临时工,收入微薄且不稳定,养家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在了孙瑞芹肩上。

但她还是全心全意维护着这个家庭。养鸡养羊,种菜种棉,只要能换钱的活她都做。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村里兴起大棚种植,她咬牙借债建起两个蔬菜棚。四年里,每天在闷热的棚里劳作 12 个小时。" 男人能干的活,我都能干,没用谁帮衬,也把家撑起来了。"

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后,窘迫更是无处不在。天不亮下地,赶在露水干前割麦,正午时分给棉花打杈,黄昏赶回家做饭,等孩子睡了,再急急忙忙把棉花装上板车,摸黑拉到娘家,托弟弟第二天用拖拉机捎去棉花站。

孙瑞芹回忆,最穷的那几年,缺衣少食。大儿子的棉袄好几年没做新的,棉袄小了,就从下边接一块布;第二年又小了,就再接一块," 外面穿上衣服,谁也看不见。"

直到后来,为了改善生活,他们改种黄金梨。孙瑞芹跟着技术员学剪枝、施肥,精心伺候着近 6 亩梨园。梨树第六年挂果时,市价从预期的八元跌到一元。看着满园的梨,她没灰心," 粮食还不到一元一斤呢。" 靠着高产量,扣除化肥、农药等成本,这批梨最终让家里经济稍得改善。

比贫穷更沉重的,是婚姻的残酷。

在丈夫的观念里,媳妇理应包揽家务、顺从长辈。于是,新婚时的和睦很快被婆媳矛盾、柴米油盐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丈夫落下的拳头。孙瑞芹记得,最严重的一次,因晚饭晚了一刻钟,两人发生争执,丈夫抬起脚,狠狠踹在她腹部。她瞬间倒地,在剧痛中蜷缩成一团,许久无法动弹,最后自己挣扎着爬到床上,躺了三天才能下地。

暴力带来的伤害,不仅留在了孙瑞芹身上,也刻进了儿子的童年。在小儿子牟昌非的童年里,家里的气氛永远剑拔弩张。" 什么话,只要从我妈嘴里说出来,就是错的。" 他认为父亲固守大男子主义,甚至有些愚孝。更深层的是,父母活在两个无法调和的世界,父亲向往闲散度日,母亲则终日为生存挣扎。

走投无路的时候,孙瑞芹不止一次想过离家出走甚至一死了之。她曾买回一瓶农药,被邻居大姐及时发现并夺下。对方劝她为了孩子,凑合过。她想年幼的两个儿子没了亲娘该怎么办," 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会不会抚养孩子长大呢?"

她也想过离婚,很快又被现实扼杀。" 这个年纪离了婚,我能去哪里?" 孙瑞芹既怕坏了名声影响孩子们的婚事,更觉得违背祖上 " 从无二婚 " 的规矩,很丢人。思前想后,她最终选择了留下,认命。

但这根刺,在她心里扎了整整 40 年。

牟昌非察觉到,母亲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沉默,总是陷在往事里。只要开口聊天,说的永远是对命运的控诉:" 我的命不好,糟心事一桩接一桩。" 负面情绪说来就来,仿佛被永远困在了过去的阴影里,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图书馆内没有书架,9000 余本书籍靠墙叠放。墙上是孩子们的画作。 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 摄

最合适的人选

命运的转折,始于小儿子的归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牟昌非,在牟家院村的田间长大。21 岁,他考入烟台的大学,离开家乡。

2010 年,回乡的念头开始萌生。虽然父母从小鼓励他们离开农村,但他认为,这是老一辈人对乡村生活的无奈认命。反复思量后,牟昌非还是决定回到牟家院村。

回乡后,牟昌非与父母朝夕相处的时间多了。看着父母终日为琐事争执,他想为母亲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于是,他把女作家姜淑梅的《乱时候,穷时候》和余秀华的诗集带到母亲面前。这些来自同样饱经沧桑的女性故事,孙瑞芹很快读了进去。

" 姜淑梅 60 多岁才开始学写字,现在也能出书了。" 儿子告诉她。

孙瑞芹激动地说:" 那这样的白话文,我也能写!"

" 那你就写吧。" 儿子顺势鼓励道。

她从最简单的借条、收据开始回忆,再写到邻里往来、日常琐事,最后触及记忆深处的童年。在她的笔下," 割麦子要赶在露水干前 "" 推独轮车最怕遇上下雨天 "。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方言谐音或拼音代替。起初用笔记本,后来嫌纸太小,换行麻烦,索性摊开旧挂历,在光洁的背面写。

渐渐地,她发现那些困扰多年的往事,一旦化作文字,竟不再那么沉重了," 写出来了,心里好像就放下了一点。"

写下十几万字后,儿子将她的作品整理成《写在挂历纸背后的故事》,发布在网上,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起初孙瑞芹有些忐忑:" 我怕被人笑话。" 但很快也就释然了。

写作,意外地为她打开了一扇窗。

当时,儿子牟昌非正与潍坊萤火虫公益助学发展中心的郑凤鸣筹备 " 萤火虫图书馆 " 项目,希望为乡村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他们要在村里寻找一位能长期管理的本地馆长,考虑过好几个候选人,但有的在城市务工,有的家中负担过重,一直找不到合适人选,建图书馆的事也就被搁置了一年多。

直到有一天,郑凤鸣看到了牟昌非发在微信公众号上的回忆录,他立刻找到牟昌非商量,提议让孙瑞芹做馆长。在他看来," 没有谁会比一个从阅读中获得巨大改变的人更适合做馆长了。"

然而,对于一个整日在家操持家务的农妇而言,作出决定并不容易。

孙瑞芹接连问了郑凤鸣好几个问题:" 我字都认不全能行吗?"" 小孩要是不爱来看书怎么办?"" 图书馆交给我能放心吗?" 孙瑞芹顾虑重重,怕自己做不好。郑凤鸣向她解释了公益图书馆的运作机制:图书馆会寻找 50 个固定月捐人,每月捐赠 30 元,一个月就有 1500 元作为运营费用,其中 800 元是馆长的工资。

最终,孙瑞芹接下了这个差事。不只是为了工作,也是圆她未竟的心愿。

她说,十几岁时,尽管农活繁重,她在学业上依然刻苦。她爱读书,《海岛女民兵》《大刀记》里的情节,至今还记得清楚。那时候,晚上干完活,她总要点灯写作业、看书,母亲催她睡觉,她也只当没听见," 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

每天傍晚,图书馆开门后,孙瑞芹会仔细登记孩子们借阅的图书。 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 摄

" 不再是勺子碰锅沿 "

每天傍晚五点半,孙瑞芹简单扒拉口晚饭,便走向离家 20 米的萤火虫图书馆。

这里有一张属于她的书桌,上面放着笔记本和她正在阅读的书。她的一部分个人回忆录就是在这里完成的。不写作时,她喜欢坐在这里读书、晒太阳。" 完全不一样了。" 她说,与从前整天围着锅台转,和丈夫 " 勺子碰锅沿 " 的日子相比,是人生里程碑式的改变。

暑假最忙碌时,她做了一个令家人意外的决定。卖掉了家中养了多年的母羊,那只羊每天能产好几斤奶,曾是家里重要的营养来源。丈夫劝她三思。她却说:" 人的精神食粮跟上了,身体自然就好了。"

孙瑞芹的生活重心彻底改变了。

担任馆长的第三个月,她开始尝试给孩子们读书、讲故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下来,等儿子回来请教。渐渐地,她还学会了整理图书,用略带稚拙的字迹在登记本上记下借阅信息,写错了就用橡皮擦掉仔细修改。" 建图书馆,当馆长,表面上是帮助孩子们。" 她说," 实际上,也帮助了我自己。"

谈起图书馆带来的改变,孙瑞芹强调,最重要的就是 " 又有时间看书了 ",还有 " 孩子们特别单纯,跟他们在一起,觉得世界都变美好了 "。看着孩子们在馆里读书写作业,她常常想起自己的童年:" 看见他们就高兴,好像我也能像他们一样,有朋友,还能认字读书。"

在这种松弛的状态里,她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孙瑞芹与孩子们之间,也渐渐建立起一种质朴而温暖的情感连接。

为了让孩子们有个表达心情的地方,她和儿子特意在图书馆和自家外墙上留出空间,任由孩子们涂鸦、写字、互相留言。有一次,一个孩子用彩笔写下:" 真开心,今天作业好少啊!" 很快就有另一个孩子在下面回应:" 这还算少?" 看着这些稚气未脱的对话,孙瑞芹常常被孩子们的纯真感染。

孙瑞芹和儿子将自家外墙和图书馆外墙设计成涂鸦区,孩子们用丙烯画笔自由涂鸦。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 摄

而孙瑞芹的内心世界,也在图书馆的浸润中舒展开来。

" 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由于他们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更强烈。"

在图书馆值班的间隙,孙瑞芹读完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她说自己记忆力不如从前,许多情节读过就模糊了,但读到这儿,贺秀莲这个人物却让她深受触动。她觉得生长在农村的女性,并不是没有情感,没有理想,只是在长年累月的劳作和贫穷中一点点消磨殆尽了。一旦丢失,很难找回。

在书中,秀莲自幼失去母亲,遇见孙少安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全心全意付出却遭遇家暴,最终积劳成疾。孙瑞芹合上书,久久沉默。秀莲的隐忍与付出,她太熟悉了。" 如果没有图书馆,我大概也会像她一样认命地过完这一生。"

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

在她生活的山东农村," 女性要安分守家 " 的观念根深蒂固。安于现状既是大多数女性一辈子的信条,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她身边的同龄女性,大多过着相似的生活,操持家务,照料家人,将自我深深埋藏。而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成了她们心底秘而不宣的渴望。

执着于经营图书馆,还有一个深埋心底的原因,通过这份事业,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严。

随着图书馆渐渐受到关注,不少媒体前来采访报道。去年,孙瑞芹受邀前往济南参加颁奖典礼,获得了五千元奖金。后来,她又随儿子去了北京,参加一场艺术分享会,顺便游览了天安门和故宫。" 就这两件事,能让我多活 10 年。" 她难掩激动。

再回到村里,她察觉到一种微妙的变化。乡亲们看她的眼神不同了,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敬重。" 有面子的,说话好像也更有分量了。" 她坦言," 大家开始觉得,因为我,我们家在村里的地位都不一样了。" 这种转变,对一个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几乎从未被重视过的老人来说,非常意外。

究竟怎么才能获得尊严?孙瑞芹自己也说不清楚。没有明确的标准,身边也没有同龄人可以参照。在她看来,赢得尊重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如果有能力做些事情,还能为他人做点事,你说的话自然就会有人愿意听。" 这证明你活得明白,有见识。"

更具体地体现在,为了确保孙瑞芹能准时去图书馆 " 上班 ",家中延续近 40 年的分工悄然改变。儿子特意召开家庭会议,郑重宣布:" 以后娘的主要精力放在图书馆,爹多承担家务,负责一日三餐。" 起初丈夫有些不愿,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一家人甚至将晚饭时间提前了一小时,支持她的新工作。

除此之外,许多老人和年轻父母都对她的新事业流露出羡慕之情。每到放学后和周末,总有人主动把孩子送到图书馆来。他们常说," 让孩子跟着孙奶奶,我们放心。" 在这里,孩子们不仅有人照看,还能静心读书写字。孙瑞芹觉得,来自周围人的信任,比任何称赞都更让她感到自豪。

牟昌非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笑容变多了。他记得从前的母亲神情木然,她常常独自枯坐,想着想着又默默流泪。而现在,她会在家里轻轻哼歌,也比从前更愿意结交朋友。有一次,母亲甚至主动提议:" 可以多为孩子们组织些有意义的活动。" 这个变化让牟昌非既惊讶又欣慰。

在回忆录里,孙瑞芹写道:" 自开馆以来,除了周一休馆,图书馆的大门一直敞开着。这里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一个宇宙,塑造不同类型的人……而那些旧时代给我们带来的伤害,就让它过去吧。"

十月,新京报记者来到图书馆采访。一同整理图书时,发现桌上有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秋园》。孙瑞芹介绍,这是她最近读过的书,她最佩服作者杨本芬,年过八十才开始提笔写作,把一个普通中国女性的一生娓娓道来,最终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 那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呢?" 记者顺势问道。

孙瑞芹沉默片刻," 最盼着的,最想做的,还是昌非能早点儿结婚成家。"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笑起来,带着一点儿自省地说," 你看我,还是老观念,说到底,还是没有真正解放自己。"

她想起自己早早嫁人,每天睁眼就是干活、做饭、带孩子,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大半辈子几乎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光,用她自己的话说," 一点儿选择权都没有。" 对于未来的生活,她并没有太多奢望,只希望困了她大半生的东西,能一点点松开," 少一些束缚,多一些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