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否是短剧的用户,近段时间或多或少都听过一部《盛夏芬德拉》的短剧,它创下平台短剧最快破30亿播放量的纪录,某种程度上也“破圈”了,让不少此前从不看短剧的人也追了起来。事实上,今年以来播放量突破30亿次的短剧,《盛夏芬德拉》并不是唯一一部,但它是鲜有的突破短剧传统用户圈层,让更多人观看它、讨论它的作品。

《盛夏芬德拉》剧照

也因为《盛夏芬德拉》爆红又破圈,论者更多聚焦于它的新意,譬如很常见的说法是,它是短剧届难得的“细糠”,还有声音认为导演是“短剧界的王家卫”,赋予了这个爱情故事很高级的美学质感。诚然,“新”是《盛夏芬德拉》破圈的重要原因,但它能够成为爆款,还是因为它“旧”或者说“俗”的底子,如“霸道总裁爱上我”的俗套表达,满足了用户对故事熟悉感与情感幻想的需求,“封建”的伦理内核,亦契合短剧用户对传统秩序与性别分工的认同。

不论我们对短剧怀有怎样的审美判断或价值忧虑,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是:它已经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主流的娱乐形式之一。截至2024年12月,我国短剧用户规模达6.62亿人,短剧市场规模已经奔着600亿元去了,短剧独立应用的人均单日使用时长101分钟,追平即时通讯,超过电影。《盛夏芬德拉》是一部些许减轻对短剧悲观判断的作品:短剧的局限性源于它的生产机制与受众基础,这注定了它难以承载宏大深刻的叙事使命,但通过美学的革新,短剧也可以实现品质的跃升,哪怕只是微小的一步。

“旧”的底子

随手打开如今短剧第一APP红果——今年6月月活用户已达2.1亿、超过长剧平台优酷,热播榜上的剧目中有诸如《怪她太会撒娇》《回到70年代霸道婆婆带我飞》《穿成炮灰女配,我成了公婆心尖宠》《她的小新欢》《代妹和亲后,驸马急疯了》《离家后我带着女儿涅槃重生》《重生主母猛如虎,专治各种不服》《谁说离婚活不了,季小姐她光芒万丈》……再点开“筛选”,它也已经做好主题情节分类,主流标签包括“打脸虐渣”“逆袭”“重生”“穿越”“闪婚”“豪门恩怨”“暗恋成真”“追妻”“虐恋”“破镜重圆”等等。

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短剧生态,就是“旧”,这里“旧”等同于“俗”。

这种“俗”,首先是俗套。多数短剧的情节走向、人物设定、情感转折,遵循着高度可预测的模板。比如高频出现的“重生复仇”和“穿越逆袭”主题,核心矛盾围绕着身份地位的颠覆与情感关系的清算展开,主角从受辱到扬眉、从被弃到被宠,行动逻辑与最终结局在故事开篇便已昭然若揭。俗套的叙事模式通过提供确定性的叙事快感,来满足用户对现实秩序和情感回报的确定性想象,体验一种如期而至的情感释放;但它也将复杂的人生境遇与幽微的人性纠葛,简化为一套可批量复制的戏剧程式,人物的悲欢也如同预设好的程序般运转。

但其实,俗套算不上短剧的致命弊病,甚至,如果仅仅是“俗套”之俗,它们在汗牛充栋的短剧里已经算是合格产品了。近三年我国短剧数量迎来惊人的爆发。2023年备案557部、上线384部,2024年备案2653部但上线超3万部,2025年上半年,仅仅投流的新剧已近4万部……泥沙俱下,多数的短剧之“俗”,主要是“三俗”:庸俗,低俗,媚俗。

庸俗比俗套更严重一点,它是审美上的全面扁平化。人物与情节设定更为简单粗糙,镜头语言局限于机械的正反打与浮夸的特写,缺乏具有表意功能的视觉调度,没有任何艺术性可言。低俗,则源于部分短剧为了在极短时间内攫取注意力,不惜挑战社会公认的道德准则与公序良俗,比如包含对身体、性暗示的露骨消费,通过撩拨人性中的阴暗面来制造快感,助长了文化消费中的审丑风气。媚俗,则是驱动短剧创作的核心动机,它是一种精心计算的、对市场口味的无条件臣服,创作者不愿进行任何具有作者性的表达,其全部出发点在于精准投合预设受众的心理期待。

但不论是“俗套”还是“三俗”,“俗”几乎是短剧这种生产形态的必然结果。

成本的低廉,从根本上限制了短剧的艺术可能性。当前微短剧按投资额度被划分为“重点”“普通”和“其他”三类,并实行分类分层审核——投资100万元以上的归广电总局管理,30万元至100万元的由省级广电部门负责,而30万元以下的则交由平台自行审核。为了规避更严格的监管并简化流程,大量制作方倾向于将投资刻意控制在30万元以下,使作品落入平台自审的范畴。甚至不少短剧的预算甚至被压缩至区区数万元,这便注定了它在服化道、场景和制作精度上的全面妥协。与低成本相伴的,是短到违背创作规律的生产周期。一些从创意诞生到成品上线,整个过程被压缩得像一场闪电战,十来天就可以完成,封锁了短剧在视觉和质感上走向精良的道路。

这一切都指向了短剧根本的驱动逻辑——极致的盈利导向。多数短剧从诞生之初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品”,而是为流量和付费量身定制的“快消品”,它的核心目标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抓住用户,并促使他们完成消费动作。“质量让位于速度,深度让位于爆点”成为常态,为“三俗”内容的滋生提供了温床。

而从需求端来看,“俗”又成为爆款的一个重要前提。

短剧的主要用户集中在“下沉市场”。“下沉市场”虽然不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但在具体语境里有相对约定俗成的指涉。它主要指三线及以下城市、县城及农村地区的居民,也涵盖那些具备特定“下沉市场”文化消费习惯与审美取向的庞大群体。

这个群体占据中国人口半数以上,他们的生活往往被工作和家庭填满,日常节奏紧张而辛苦。休闲时间并非完整而连续,而是散落在一天中的各种间隙——等孩子放学的那几分钟,工作日午休的片刻,或是结束一天劳累后睡前的半小时。这些零碎的时间片段,更适合那种能够“随手点开、随时放下”的轻量级娱乐,让疲惫的人生喘口气。

进一步来看,这种对“俗”剧的偏爱,也根植于下沉市场用户在现实中的具体处境与情感需求。很多人正面对着真实的生活困扰,诸如家庭关系的摩擦、经济上的压力、工作上的烦恼等,他们倾向于选择那一类能提供低门槛的代入感、强烈的情感刺激与即时的情绪宣泄的文娱内容。看到庶女重生逆袭,仿佛自己的困境迎刃而解,目睹“恶婆婆”被怼,好似积压的怨气得以抒发。这种“三秒get爽点”的叙事,提供的正是一种无需思考、立竿见影的精神按摩。

长期形成的文化消费习惯,也塑造并固化了这种审美取向。由于长期的城乡二元对立以及资源分配不均,下沉市场的文化产品供给相对单一,很多人对影像美学、叙事深度尚未建立起普遍的认知和需求,评判标准更直接地指向“好不好看、过不过瘾”。短剧中直白的爱恨情仇、清晰的善恶对立,远比那些需要细细品味的含蓄表达,更能调动起跨越年龄层的集体观看兴趣。而最终,算法的力量为这种偏好加上了“牢笼”。用户的初始选择引导了算法,而算法最终又反过来塑造并固化了用户的审美,让“俗”不仅在供给端是必然,在需求端也成了某种“自然”。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再来审视《盛夏芬德拉》。9月20日上线,4天播放量破10亿、8天破20亿,这些播放量是短剧平台上的用户贡献的。显然,《盛夏芬德拉》一定契合了短剧用户对“俗”的审美期待与情感需求,否则它不可能在目标受众中引发如此广泛的共鸣,创造出如此惊人的播放数据。

《盛夏芬德拉》确有一个“俗”的底子,这个“俗”首先是俗套。故事框架上,《盛夏芬德拉》植根于“豪门契约婚姻”这一俗套母题。自由摄影师白清枚与集团总裁周晟安的联姻,始于冰冷的家族利益交换。尽管剧中点缀白清枚的摄影梦想与原生家庭创伤,增添了一抹现代色彩与人物深度,但其情感主线的推进依然严格遵循着“抵触-试探-心动-分离-追妻-圆满”的偶像剧标准流程。高度可预测的叙事安全网,确保了观众无需承担任何理解上的风险,便能获得一份如期而至的情感满足。

周晟安与白清枚首次见面,俩人均同意“盲婚哑嫁”

在“俗套”的情感叙事之下,《盛夏芬德拉》也不无“封建”之处。比如周晟安白清枚初次见面,便是围绕长辈安排好的婚姻谈“约法三章”,他们自然放弃了婚姻应有的“自主选择”属性;他们圆房时,特意通过台词强调彼此的“第一次”,其实是将传统贞操观奉为纯爱勋章;之后白清枚因退婚被家族罚跪祠堂的情节,周晟安表示出心疼,但他俩未对跪祠堂的行为表示出反抗,他们的个人意志依然是服从家族权威……

女主角跪祠堂,男主角拿着戒尺主动“领罚”。

不论周晟安多有钱、白清枚的个性多么奔放,他们对家族秩序与家长意志的“懂事”与“顺从”,符合广大下沉市场用户所熟悉并认同的传统伦理观念——要有家族意识、要听家长的话。此外,白清枚的个人创伤(母亲因婚姻悲剧而自杀)并非作为一个需要独立面对的现代心理议题被探讨,而是被转化为推动“男主治愈女主”这一传统叙事的工具,其归宿依然是确认男性主导的婚姻秩序所带来的安全感。这一切,使得这个披着现代外衣的故事,其内核依然与最广泛受众的深层价值观紧密相连。

《盛夏芬德拉》的底子很“旧”。它深谙下沉市场观众既渴望脱离现实秩序的“爽感”,潜意识里又依赖传统伦理带来的“秩序感”,它让封建式家长制、婚恋观和性别角色以一种更温和、更易于被接受的方式复辟。在短剧的战场上,最有效的爆款公式仍是对深层文化心理结构中那些最稳固、最传统的情感模式与伦理秩序,进行精巧的当代演绎。

对短剧各种各样的激烈批评,在当下这股短剧洪流中,可能显得苍白而无效。因为这些正确的批评,与短剧的用户之间,横亘着“白天不懂夜的黑”巨大鸿沟。这些被指为“旧”的、“俗”的娱乐,恰恰是许多普通人在沉重现实间隙中,为数不多的、低成本的精神喘息,是他们在飞速变化的时代中,对确定性和秩序感的朴素渴望。没有短剧,也会有别的形态,亦或者,根本无人理会他们的娱乐需求,就像从前一样。

“新”的外壳

与今年之前几部播放量也突破30亿次的短剧,诸如《顶级偏爱!妈咪,我找到爹地了》《好一个乖乖女》《十八岁太奶奶驾到,重整家族荣耀》等短剧的不同是,《盛夏芬德拉》成功“破圈”了。身边不少此前不看短剧的观众,也纷纷点开这部剧。不容否认,《盛夏芬德拉》有“新”的地方,甚至它的“新”让不少论者忽视了它的“旧”。

人物塑造上,主人公的人设有一定的新意。周晟安是“改良版”霸道总裁,他的人格魅力建立在“尊重”与“情绪稳定”之上,对白清枚的爱意表达融于细致的观察与踏实的行动之中,比如在宴会上他注意到白清枚穿高跟鞋不适,便默默为她换上拖鞋,他会花费两个月时间潜心学习,只为煮出一碗合她口味的汤面……而在白清枚提出退婚后,周晟安以持续的陪伴、真诚的行动和耐心的等待打开她的心结,将尊重贯穿始终。相应地,白清枚也被赋予了一定主体性,从她主动提出“我们谈恋爱吧”,到在相处中不断调侃与试探,都体现出了她在情感探索中的勇气。

周晟安为白清枚换下高跟鞋

故事推进层面,《盛夏芬德拉》摒弃了依靠密集冲突和快速反转来刺激观众的策略,转而采用一种更为舒缓、注重情感积累、充满耐心的慢热节奏,用“情感的浓度”取代了“情节的密度”。剧集用大量篇幅来细腻描摹周晟安白清枚日常相处的点滴,还原了真实情感的滋生逻辑,让观众得以跟随主人公的步伐一同体验心动的完整过程。两位演员的投入表演亦功不可没。

周晟安衣柜里服饰的变化,也代表着白清枚在逐渐融入他的生活

《盛夏芬德拉》值得称道的,还在于它的美学质感,这让它赢得“短剧王家卫”之称。在普遍追求“短平快”、美学让位于效率的短剧领域,它展现出自觉的视觉追求。

镜头语言方面,它像长剧、甚至电影那般,运用光影“诉说”情感。例如,在蓝色隧道场景中,幽蓝的冷调光影笼罩车厢,情感的暗涌于静谧中爆发出戏剧张力。它的构图精心,如男女主角初遇时“平起平坐”的画面布局,暗示了关系的平等。意象的运用有巧思,贯穿全剧的“芬德拉玫瑰”,从初期的含苞待放到后期的完全盛放,对应男女主角情感的完整历程。剧集的配乐恰到好处,起到情绪催化剂的作用,如“浴缸吻”这一高光时刻,《玫瑰窃贼》的歌词“要么你来亲吻我,别让黑夜吞噬我”与角色泛红的眼眶、激烈而投入的热吻同步。而无论是充满雅致书香的中式庭院,还是兼具简约与生活气息的豪华公寓,该剧的场景设计都颇具格调和质感。

芬德拉玫瑰,从含苞待放到最终绽放

“ 既旧又新”,才是《盛夏芬德拉》爆款又破圈的密码。一方面,它没有脱离其作为大众文化消费品的本质,以一个基底“俗气”、价值观“守旧”的故事满足了核心受众的情感需求,确保了基本盘的稳定;另一方面,它在叙事节奏和美学质感上进行了一定的创新,以高级的视听语言成功吸引了圈层之外、对品质有更高要求的观众。“旧”的情感内核与“新”的表达方式、“俗”的故事框架与“雅”的美学追求之间的辩证统一,为短剧提供了一个极具参考价值的范本。

“精品化”的可能

不论是把短剧视为洪水猛兽,还是嗤之以鼻,都不可否认,它是这个时代的艺术形式。它适配了现代人零散的时间与稀缺的注意力,以低门槛生产和算法分发极大提升了内容的可及性,最终与用户日益碎片化的欣赏习惯形成了深度互嵌与双向塑造。我们应该讨论的已经不是短剧是好是坏、短剧是否应该存在的问题了,而是在它不理会你的意志而必然存在的前提下,它有着怎样的“精品化”可能?

《盛夏芬德拉》代表了一种方向。至少是在短剧的美学层面上,它有力地说明了:短剧的“短”并不必然与“粗糙”划等号,竖屏形态也绝非美学表达的桎梏。通过将光影、构图、道具、音乐与服化道整合为一套自觉的、服务于叙事的美学系统,同样可以构建出富有感染力和审美价值的影像世界,让更多人在碎片化的时光里能感受到光影之美。

不过,短剧供给端与需求端所决定的“俗”的特性,以及短剧形态上的“先天不足”(每集两三分钟的碎片化叙事),也说明了,短剧无法承载更复杂深广的叙事世界。例如,那些需要层层铺垫、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历史正剧,或是多线并行、人物群像庞杂的年代史诗,又或是依赖缓慢节奏营造氛围、探讨深刻哲思的艺术电影,这些依赖连续性、深度与沉浸感的叙事类型,其核心魅力恰恰与短剧碎片化、高强度的叙事逻辑相悖,是短剧形态目前难以甚至根本无法承载的。

然则,短剧可立足于自身媒介特性,为“短”的形态量身定制一些轻量性的故事,甚至抢夺这类型故事的长剧份额。长期以来,长剧市场中的部分消费性内容,如一些模式化、以提供“情感快餐”为主要功能的古装偶像剧、现代偶像剧,其冗长的篇幅与相对单薄的内容密度之间常存在矛盾。精品化的短剧,能在更短的观看时间内,为观众提供同等甚至更高浓度的爽感、甜度与情绪价值,极大地节省了用户的时间成本。

未来,具备美学追求、叙事巧思和类型创新的精品短剧,将能有效承接乃至升级传统长剧中那些较为“陈旧”的消遣性需求——让用户单位时间内的娱乐体验,获得了更丰沛的价值回报。这是短剧自身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对整个影视行业内容结构的一次优化与重塑,同时也是观众在这个快时代、碎片化时代和注意力稀缺时代的效率优化。

当短剧成为时代的必然,我们与它的共处之道,是理解其存在的必然性,保有批判的清醒,也怀揣建设的耐心,推动它更加良性地生长,共同探寻属于这个时代新的叙事可能。从这个角度看,出现《盛夏芬德拉》这类作品也是一种进步,观众至少不用浪费时间去看那些注水的现偶,一样的情感满足,但更节省大家的时间了。

当然,我们还可以追问的是,除了美学的升级之外,短剧是否可以改良它“俗”?让“俗”不是“俗套”,更不是“三俗”,而仅是“通俗”?那是一种能与更广泛人群产生朴素共鸣、扎根于真实生活土壤的娱乐内容生产,而不仅仅是算法与欲望的简单投喂。这或许是短剧在喧嚣之后,走向真正成熟与尊严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