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依依刚满月那天,单亲爸爸陈平为她完成了一次特殊的 " 出行准备 ":他用一块石板垫平电动车脚踏处,婴儿提篮能稳稳放进去——这个简陋的 " 座位 ",将载着他最小的家人,开始一场为生存的奔波。

依依从此成了 " 骑手二代 " 的一员。这辆电动车,是父亲在偌大城市里,用尽全力为她开辟的、一个会移动的、小小的堡垒。

外卖宝宝

凌晨 2 点,重庆的街道上,穿着蓝色防风服的刘英行驶在重庆的坡道上,刘英听见,后背背带上裹着的女儿球球,再次因颠簸而哭闹起来。

但刘英不敢刹车,将女儿抱至怀中,轻拍她的背部,等待她平复急风骤雨带来的恐惧——否则单子要超时了。

她迎着风给孩子唱歌:"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球球别哭了,送完这单我们就回家。" 哼着哼着,她觉得后背上的女儿逐渐安静下来,哼唧声渐渐小了下去。

球球是一名 2 岁半的女孩,每天晚上 10 点到凌晨 3 点,她伏在母亲刘英的背上,跟着她送外卖。

夜晚送外卖的单价高,刘英四五个小时能赚 100 多。不过,重庆的天气阴晴不定,突然下雨时,有单子没送完的刘英,就临时用塑料布把孩子盖住,眯缝着眼睛,迎着雨水继续骑车。她怕球球感冒,看病吃药又是大几百块,挣几十块得不偿失,但最后几单不送完,一个晚上的单子也白干了。

当 2 岁半的球球伏在外卖员母亲的背带上,在广东惠州,3 岁的依依,也在父亲陈平的外卖电车上过着这样一种 " 临时生活 "。

2022 年,女儿出生前,陈平在惠州摆流动烧烤摊。依依刚满月,陈平开始发愁如何边打工边带依依时,他在网购平台上看见一个可以随时提起的车载便携式婴儿提篮,他当即决定,送外卖。

每天清早出发时,陈平手提着提篮中的婴孩出发——一个约莫长 70cm、宽 30cm、高 20cm 的提篮放在车前踏板位置处,踏板打滑,陈平特意定制了一块与提篮尺寸吻合的石板垫在下方——增大的摩擦力,可以让提篮中的女儿,更加牢固地安放在他脚边。

但这种安稳多数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盼望。他记得刚独自带女儿时的窘迫。他为女儿设置了每四小时喂奶一次的闹钟。起初,他喂奶没有轻重,加上喂完奶便要骑车,没时间给孩子拍嗝,依依总吐奶。后来,他学会了少量多次喂奶。

电瓶车车身一米多,但车上的各个角落,被陈平一点点填满:奶粉、水壶、湿纸巾零星玩具塞在后备箱或座椅下方的空隙。时常要用的尿不湿,用塑料袋装好挂在车前。车尾的保险杠上还挂着 1.5 升水——每次换完尿不湿,陈平要用清水来为女儿清洗,避免长湿疹。

对依依这样的孩子来说,从出生到三岁,从不足半立方的婴儿提篮到长大后的儿童座椅,她的身体在有限的空间里弯曲、伸展,也长大。这是一些外卖员子女的缩影,他们在电动车上度过了不到 1 平米空间的幼年。

图源网络 |外卖骑手背着孩子去取餐

在深圳,刚满周岁的小泽也跟随爸爸在电动车上度过了 6 个月的夜晚。

4 月 8 日,黎西建背着儿子注册成为骑手,开始了夜间送餐的生活。深圳白天的阳光灼人,35 岁的黎西建的出车时间,为每天晚上五点到凌晨两点。每次出门,他会用背带把孩子稳稳缚在身前。夜风渐凉时,黎西建给儿子戴上婴儿帽,可孩子总用小手扯掉。仅一个月,小泽就能丢掉了至少二十顶帽子。

2024 年春天,山东济南的妈妈任雪敏,也开始带着一岁半的儿子福福送外卖,起初,她被各种担忧裹挟——尤其是孩子的安全。在没有电梯的老旧居民楼,把孩子独自留在楼下,万一出了意外、甚至被人带走怎么办?她也试过用腰凳把孩子固定在身前,可自己个子小,腰也受不了长时间负重。

任雪敏 42 岁,离异,和前夫育有一子一女。她总是笑盈盈的,身上有股子韧劲。她曾经从事建筑行业,工程上陷入三角债务后,才加入外卖骑手行业。

福福经常在车上睡着,为此,任雪敏还特地在仪表盘上装了宝宝防撞垫,避免他磕碰。有时候到达送餐点被吵醒,半梦半醒间总会暴躁、哭闹,说什么都不让妈妈离开。

生活的方舟

打造这些不足 1 平米的家的外卖骑手们,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来自农村、学历不高、早年离家去打拼。人生的骤变——离异、孩子重病、突然失业——将他们推到了命运的悬崖:必须一手托起生计,一手抱紧幼小的孩子。

事实上,这些外卖骑手和婴孩们的生活,是被动地收缩在这辆外卖车上。

陈平一天的收入并不高。带着不到一岁的孩子跑单,需要不时停下来,换尿布、喂奶,以及应对一些突发状况。有一次,一股屎尿突然从孩子身上流出来,溅到他身上。他才发现,因为太长时间没换,尿不湿已经兜不住了。他急忙给客户打电话,说明原因,商量能不能把餐放在电梯里,让客户在电梯口接一下。客户不解,并质问他,为什么要带着孩子送外卖?

据统计,约五分之四的外卖员在户籍地以外工作。他们的职业境遇与权益保障引发广泛关注,但已有家庭生活的外卖骑手及随迁子女的养育及流动困境,却鲜少被书写。

陈平幼年时父母离异,父亲再婚,他由爷爷带大。15 岁,陈平离开家打工,漂泊内蒙古、广东、浙江多地,直到十多年前落脚惠州。

三年前,孩子妈妈生下依依时,他坦言当初要孩子的原因很现实:" 怕老了没人埋,有个孩子,至少不至于烂在家里。" 但在产房里,第一次接过七斤半的小公主时,陈平双手颤抖,那是一种确定的家的感觉。

依依出生不久,他不得不和孩子妈妈分开。他曾恳求自己的继母帮忙照顾,愿意按月付钱,但继母没有同意。

他选择把女儿带在身边,从头开始学习成为一个爸爸。能兼顾女儿的工作少之又少。他干过五六年烧烤,想过继续摆烧烤摊,摆摊时把婴儿车放一旁,熟客偶尔搭把手照看。可惜疫情后自己的生意冷清,他断了这个念想。

在购物平台上看到那个婴儿提篮。和客服反复确认承重后,他才想到,送外卖或许是他和女儿新的出路。

图 | 依依跟在父亲的外卖车上,从 1 个月长到 3 岁

依依一个月喝五罐奶粉,每罐 280 元,加上尿不湿和衣物,孩子每月开销超过 3000 元。全要靠他一单一单挣出来。

他也心疼依依,尤其是刮风下雨,或天气寒冷时。他试过把依依托付给相熟的商户,不到半小时,电话就追了过来:" 你快回来!你女儿哭得撕心裂肺。" 他也试过等孩子睡熟后偷偷出门,可依依像是装着感应器,只要他一起身,哪怕她睡得正沉,也会立刻惊醒,放声大哭。

对于来自湖南衡阳的外卖骑手李倩来说,载着 5 岁的女儿出去工作,也是想兼顾生计和育儿。去年 10 月,儿子熙熙被确诊白血病,平静幸福的四口之家的生活被打破。

为支付儿子在 PICU 每天上万元的医疗费,她和丈夫掏空积蓄。全家甚至拿不出五岁女儿的幼儿园学费。

患白血病的孩子需要全天候精细照护,医生曾明确告知李倩:" 五年之内你不能再工作。" 丈夫留在广东做大理石切割,成了全家唯一的经济支柱。然而,待儿子病情稳定下来,沉重的生活压力下,李倩无法心安理得地 " 闲下来 ",她说:" 我必须为儿子做点什么。"

偶然在短视频中看到 " 做骑手时间自由 " 的信息后,李倩成为了一名外卖骑手。每天跑八小时外卖,收入八九十块,至少能帮她挣得一天的买菜钱。女儿多次央求要跟妈妈一起送外卖,李倩劝不住,只好答应。

她仍记得自己第一次送外卖的情景。去年跨年夜,她不熟悉路线,在一个小区外来回找了一个多小时路,最终是顾客打来电话:" 我看你一直在马路上停留,是不是出意外了?"

送完那单,她骑车返回医院。将近午夜,电动车子电量耗尽,她推车走过银盆岭大桥。当时湘江两岸烟花绽放,她听见桥上看烟火的人群里 " 新年快乐 " 的祝福,停在了桥中央,想起病房里的孩子、丈夫——如果儿子没有生病,此刻他们也应该在人群中欢呼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外卖电瓶车暂时接住了他们的生活。对于其中一部分人来说,外卖车几乎成了他们在异乡的生活方舟,是他们谋生的工具,也载起孩子颠簸的童年。

送外卖,是 90 后单亲妈妈刘英一天中最后一份工作。她选择这份夜班工作,是因为夜间配送单价稍高,四五个小时,能挣到一百多块。她也摆摊卖凉面、卖气球,所有选择的背后,只有一个盼头:时间灵活,能同时带着孩子。

" 背后无人,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刘英这样形容自己如今的状态。

她 15 岁离开重庆开州老家,独自去广东打工。十多年间,她从服装档口的小妹,自学英语做外贸,甚至兼职当过服装模特。结婚后,她最大的梦想是在广州买一套 " 老破小 ",让一家人稳稳扎根。但现在,她的人生只有两件事:照顾女儿、赚钱。

女儿球球在半岁多时被确诊患有 " 腺苷酸环化酶基因病 ",一种以运动及认知障碍为主要表现的罕见病。没有特效药,只能靠长期的康复训练来延缓病情恶化。若不坚持系统康复,孩子可能永远无法独立行走,还将面临关节畸形、吞咽呼吸受阻等严重风险。

为给女儿治病,夫妻俩辗转山东、北京,最后回到重庆。康复费用像个无底洞。球球爸爸支撑不住,想放弃,甚至提出把孩子送进福利院。两人最终离婚。刘英说,她从未指望球球为自己养老," 生下来,养育她,就是一个母亲的责任。"

刘英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13 岁丧父,母亲再婚后母女关系疏离。她不曾体会过完整的母爱,但想给球球一个 " 全心全意爱她的妈妈 "。

如今,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长时间背着孩子送外卖,她的腰已出现劳损,常常酸痛,但她对身体的疼痛似乎已变得麻木。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也习惯了在别人面前展现坚强乐观的一面——那既是一种对外人的体面,也是对自己的鼓励。

2024 年,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任雪敏的账户里仅剩两千多元存款。她必须想办法赚钱。除夕夜,她带着两个孩子一起送外卖,她取单送单时,女儿看着儿子守在电动车边等她。就这样,一个春节结束后,经济危机才稍微缓解。

如今,福福已跟着妈妈送了一年多外卖,从咿呀学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小话痨,性格外向又开朗。他甚至把这份奔波当成了自己的 " 工作 " ——最喜欢进入电梯间按电梯楼层,偶尔抢过妈妈的手机,一路小跑着冲进店里,用稚嫩的声音喊出 " 取餐 ",回到电动车旁,利索地爬上儿童椅,把手机稳稳吸在支架上。

" 点击那个蓝色的按钮!" 他在妈妈的指导下,点击完成 " 取餐 "。任雪敏看着儿子认真的模样,笑了起来。在他稚嫩的 " 出发咯 " 声中,任雪敏拧动车把手,重新汇入车流。

图 |任雪敏带着福福跑外卖

活在当下

陈平常说,别人带孩子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而他自己,却像在摸黑过河,是一步步 " 淌 " 过来的。

这些年与女儿相依为命,他形容那是 " 痛苦与快乐并存 "。

依依一岁多时,个子长高了,腿在婴儿提篮里伸不直了。陈平就给她换上了儿童座椅;再到去年,又升级成更安全、防雨防晒的款式。依依和他长得像,很健康,脸色红润,头发茂密。不过陈平 37 岁看起来 " 显老 ", 有时路人觉得他是依依的外公。

图| 去年 10 月,陈平花了 200 多元给依依升级了儿童座椅

能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到三岁,他很自豪。但他也说:" 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疲惫到极致时,他觉得自己 " 像一台送外卖的机器 ",除了跑单就是带娃,没有一刻属于自己。国庆期间,惠州本地人旅游居家的人不少,外卖单少了,收入愈发不稳定,有时奔波八九个小时,还挣不到一百块,这增加了他对未来的焦虑。他恐高,却总在闭眼时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缘,惊醒之后,一夜无眠。

独自带娃的这三年,他陪依依经历了太多人生的 " 第一次 " ——第一个儿童节、第一次上幼儿园、第一次家长会。" 她世界里所有的重要时刻,我都在场。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他说到这儿,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依依开口说话比同龄孩子稍晚,当那声 " 爸爸 " 第一次从她口中喊出时,陈平开心得几乎落泪。

依依没有妈妈的陪伴,陈平努力用双倍的爱去填补一份缺席。随着依依渐渐长大,新的困扰也悄然浮现。" 女大避父 ",从她三岁起,陈平就开始有意识地教她自己洗澡。这个自己活得相当粗糙的男人,面对女儿的养育课题,仍觉得自己需要小心、谨慎地学习。

最近,3 岁的依依在长大中开始流露自我意识,她不喜欢听陈平的,更喜欢自己玩、自己拿主意。一天早晨,陈平起床后发现牙刷牙膏不见了,低头,看到整管牙膏被挤在了浴室的地面上,牙刷被扔进了厕所,这是依依的杰作。他觉得好气又好笑,还要去送外卖,他赶快去小卖部买了新的。

当然,也有为难的时候。周末他想带依依一起去送外卖,孩子有时不愿意——她也知道跑外卖辛苦。陈平先会用玩具、零食鼓励她,实在忍不住,也会发脾气。

发完火,他又后悔。单亲爸爸带着女儿,生活本就不易,尤其是在她渐渐长大的日子里。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继续陪着她,一步步,把这条没人指引的路,继续 " 淌 " 下去。

跑外卖的路上遇见的陌生人的理解,是照进艰难生活中的微光。黎西建送餐的第八天,一位女士看他一个人背着孩子太辛苦,执意要给他红包,在他屡次拒绝后,对方却追到电动车旁,拔掉车钥匙强令他收下。

任雪敏的外卖框里,时常会多出一些东西——一杯奶茶、几包零食、甚至儿童玩具。那是顾客特意送给福福的。有些小区不允许电动车进入,保安看见她带着孩子,会默默为她开门。这些瞬间的温暖,让她相信日子还能过下去。

任雪敏记得女儿曾两次对她说:" 妈妈,我觉得现在很幸福。" 一次是娘仨躺在床上闲聊,一次是女儿在电动车后座上靠着她肩膀。那一刻,任雪敏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总担心离婚会伤害孩子,因此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得格外开朗坚强,但夜深人静时,曾躲在被窝里偷偷哭过几次。

如今,她已能凭自己的努力,把这个小家稳稳地撑起来。任雪敏很满足,也很骄傲。她原本计划今年送福福上幼儿园,打听到家附一所费用合适的幼儿园,但是 8 月底开学前却突然被告知幼儿园倒闭了。

为了多挣点钱,她从众包转向专送,月收入逐渐稳定在五千元以上。她希望孩子能早日脱离风吹日晒的生活,回到同龄人中去。

任雪敏常说,自己的人生仿佛总是被现实推着往前走,鲜少能真正按照内心所愿做出选择。在颠簸的日子里,她渐渐学会了一套朴素的生活哲学:专注当下,遇到问题,就沉下心来解决它。

刘英偶尔会想起怀孕时她对未来的想象:休完产假就回到服装档口工作,把孩子交给婆婆,自己努力减肥,把母女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曾想做个时尚的辣妈,做孩子无话不说的好闺蜜。

而今这些听起来都很遥远,母女俩出租屋里的墙上,醒目地贴着有几个大字—— " 球球变好十年计划 "。计划很简单——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给球球做康复,直到球球能开口说话,能自己走路,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对于未来,刘英不敢有太遥远的幻想。她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自己不能停," 停下来,就没有希望了 "。

图 |球球和母亲在一起

*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