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1月7日-9日,《交际场:回响1978》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亚洲首演。9位首版舞者回归,重现皮娜1978年的经典之作——他们之中最年长者80岁,最年轻的也有70岁,衰老的身体和逝去的青春相遇,一起回响。

三场演出开票即售罄,有且仅有上海一站。这是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委约之作,幕后还有英国萨德勒之井剧院、皮娜鲍什基金会、乌珀塔尔舞蹈剧场等国际力量推动。

Kontakthof- Echoes of 78 Ursula Kaufmann

冬日演说

2007年11月,皮娜鲍什获享有盛誉的京都奖。众所周知,皮娜历来拒斥谈论自己,沉默是她最具代表性的在场。然而,在那次难得一见的公开演讲中,她坦然地谈论创作,甚至更罕见地触及私人生活。

在“我为甚么所动”(What Moves Me)的主题之下,皮娜回望了父母、老师、合作者以及她的舞者们。她描述了35岁时,伴侣罗尔夫博尔齐克(Rolf Borzik)去世所带来的影响,以及后来与智利诗人、学者罗纳德凯(Ronald Kay)的相遇,并与他育有一子,人生与创作又走过的另一段旅程。

皮娜说:“自1981年,也就是我们的儿子罗尔夫所罗门(Rolf Salomon)出生的那一年起,我们就一直生活在伍珀塔尔。经历了如何送别一个人离去之后,我现在得以体验一个人是如何诞生的,世界观因此而改变。我开始观察孩子是如何体验事物的,他们如何不带偏见地看待一切,一个‘人’被给予了怎样的天然信任。总之,去理解:一个生命的诞生。独立地去经历、去体验自己身体里发生了什么,它是如何变化的。无需我做什么,我也并没有做什么,一切总在发生着。而这一切,最终都流入了我的剧作与我的创作之中。”

作为20世纪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舞蹈家、编舞家之一,皮娜鲍什自1973年起与自己的舞团合作,创作了40多部作品,开创了标志性的 “舞蹈剧场”(Tanztheater),通过既优美又触及灵魂、既极其复杂又常显素朴的动作,探讨人类生存的宏大主题,她缔造了一个带有某种特定观点的世界,而它是如此平行映射出我们真实的生活与生存。

尤其到后期,她更多地依赖于舞者们的贡献,并不知疲惫的反复提炼出可以为广泛意义上的人与人性共享、共鸣的情感,淬炼至细节的手法令创作显得漫长却深沉,可以说,她与舞者是一个紧密而彼此投入的团体。舞者们提供了素材,皮娜将素材编织成如同希望与痛苦、快乐与悲伤、暴力与美好交织的挂毯。

若问哪部作品可以拿出来代表皮娜与伍珀塔尔,恐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说哪个最能贴合演讲里“不断诞生”之意境与如水绵延不绝的生命,《交际场》怕是绕不开的一部,它不仅是中后期皮娜风格最初的源起,同时始终是舞团保留剧目中的中坚力量,持续在世界各地上演长达近半个世纪。

Kontakthof - Echoes of '78 Karl-Heinz Krauskopf

《交际场》有着独特的生命力,有多个版本存世:1978年20位伍珀塔尔专业舞者演绎的首版,2000年25位65岁以上非专业普通人士的老年版,以及2008年(皮娜逝世前一年),由一批14岁以上青少年排演的青春版。

如今,它将迎来又一次“转化”——《交际场,1978的回响》。这部重现之作由上海国际艺术节与英国萨德勒之井剧院、德国皮娜鲍什基金会和德国伍珀塔尔舞蹈剧场联合制作,于去年11月26日在伍珀塔尔歌剧院首演,并斩获第62届柏林戏剧节“尤为杰出作品”奖。

项目由78年首版的舞者之一、昔日舞团的核心成员梅丽尔坦卡德(Meryl Tankard)构思并执导:“这其实源自皮娜生前的一个想法,她曾说希望等这些舞者年老时重新排演《交际场》,原班人马重返舞台,那将是极好的对话。我观看了档案库里一些早期的影像资料,震惊于当年的朴素、真诚,它看起来极具现代感。要知道,罗尔夫是皮娜的伴侣,这些拍摄是透过他的眼睛的记录,一切是主观的、情感的,不像档案,很生动,很人性。我想,我们可以利用这些影像,只保留几位原版表演者,利用剪辑与灯光技巧,与这些影像共同完成作品。”

会面

一位女子独自站在舞台上,目光低垂,郁郁不乐。男人们走上前,一个接着一个,轻轻抚摸她的肩膀,捏她的鼻子,梳理她的头发,揉搓她的腿和腹部。渐渐地,这些动作的无情地重复着,积累出一种新的情绪,它们从爱意转变为攻击;温柔变成了侵犯,怜悯变成了加害,……长达三小时的交际在骇人的不安中落幕。

“Kontakthof”意指“会面场所”,通常用来指监狱或学校里的庭院或广场,但最初也用于描述红灯区的公共场所。在各个版本中,无论是剧团的资深成员,还是尚青涩的少年,抑或者是无畏的老年,每位舞者都勇于正视观众的目光,仿佛埃贡•席勒笔下怒目而视的脸,内心的强烈情感暴露无遗,充满挑衅。席勒与皮娜之间的关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遥远。在这部有关欲望与建立沟通的作品里,她以一个简单、有力的开场,找回并且拓展了在表演中揭示自我的早期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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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场》创作于皮娜艺术发展的一个尤为重要的时期,可谓分水岭,其之前与之后的创作呈现出完全不同维度的视野。非常有意味的是,具有重大意义的这部作品的能量释放是缓慢的、趋于渗透式的。

初看之下,它显出某种不出挑的无声挑衅。想想《春之祭》里充满残暴张力的脉动,散满舞台的一地红土!但事实上,《春之祭》依然由芭蕾舞团表演,与此后鲍什借以安身立命的编创思维是截然不同的方向。春之祭之后,鲍什很快就转移了创作的聚焦点。

《交际场》是实验的发端,后来各个创作时期的作品都沿用了《交际场》在表演实践上的根本性突破。20世纪70年代后期所形成的创作方法,在随后以驻场城市为基础的作品中成为基本建构原则。在较新的创作中,作品的重心从形象占主导地位的拼贴艺术,转为动作占主导。即便如此,创作的基本方法没有改变。

正是在创作《交际场》的前后,鲍什首次对这个方法进行了系统性探索。此外,较少被提及的是,皮娜的舞蹈与音乐思维息息相关,或者说有着共同呼吸的动机机构,最常看到的表达是一系列手势与舞步的重复,但并非完全的重复,它们从一个简单的、代表内心冲动的手势开始,逐渐扩展,成为一组序列,继而从一个舞者到两个的手势对话,再到群体的手势序列对话,某种类似音乐由种子动机生成拓展成一首作品的结构方式。投入水中的石子,先是沉入水底,引发了与相邻者的对话,继而扩散成涟漪,继而共振成波浪,抑或者是惊涛骇浪。

《交际场》以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流行歌曲、爵士乐和探戈贯穿始终,这当然带有明显的战后创伤及重塑的意味,亦是皮娜自身经历的反刍。情绪上的旋律与结构上的节奏在极简重复的动作中不断堆叠、建筑出一片开放之地。

当这场“会面”促成观者的自我质疑并调整了他们的思维时,往往是尴尬、难受、感伤、屈辱,又不得不直面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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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椅子,与年轻的自己共舞

    ——再次回到46年前所处的角色,我已经变了,又没有改变;

    ——46年后,你听到音乐,它就在你的身体里,你还记得它,你仍然知道它;

    ——你在共舞的影像画面中看到自己,会想,这怎么可能?你知道那是你,但又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

    ——当我看到自己坐在那里,那个年轻的、毫无头绪的自己。如今可以看到身体里有更多的东西,一个人一生的全部,一段完整的人生存在那里。

全新的《交际场》,时间与无常的轴线被重新拉伸,变得宽广而崭新:当九位上了年纪的表演者在舞台上踱步,就座于排列的木椅上时,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曾经被舞团其他成员填满空椅子,空着,提醒着那些已不在的人。

然而,坦卡德关心的并非上了年纪,而是希望为我们打开一扇窗,看到生命以及与之密不可分、必须接受或至少忍耐的失落。《交际场》的上半场,观众会被大量场景所包围,这些场景更侧重于“谁不在场”,而非“谁在场”。

KontakthofEchoes78 Oliver Look

舞台上,其余11位不在场的人在主角们鲜活的记忆中度过了每一秒,或者在投影和舞台事件的互动中,填补了他们年长搭档留下的空白。舞者们与年轻时的自己共时表演的精准度令人着迷。

坦卡德巧妙地将原版的三个小时缩短了50分钟,不追求令人喘不过气的动作,更在意停顿下来,现场所能感知到的屏息时刻,让人得以窥探深渊与无常。

在萨德勒井剧院拍摄的纪录片中,出演该版《交际场》的舞者与人们聊起当年与皮娜的合作,重温他们早期的演出,以及那些不再在舞台上的人:

梅丽尔坦卡德

        我是梅丽尔坦卡德,是1978年首演的舞者之一。对于我们所有参与进这个项目的舞者而      言,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给四散各地的旧友挨个儿打电话,看看谁还活着,谁愿意并且身体上有能力完成这个项目。事实上,每个人都心里发怵。我看了大约20盘录像带。一方面,我着迷于这种清晰、简洁,但同时也着迷于我们曾经拥有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能量。那些投影实际让今天衰老的我们重新获得了活力。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精神被自己年轻的形象所“具身化”,这令人惊叹。

约瑟芬安恩迪科特

        我叫约瑟芬安恩迪科特,大家都喊我乔(Jo),今年75了。我是这个项目中年龄最大的女性,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穿高跟鞋!皮娜令我着迷了许多年,无论是我们工作的方式,还是她所演绎的动作,都与古典芭蕾毫无相干。

安玛汀Anne Martin

        再次与老同事们在一起,是一种巨大的、强大的情感联结。排练过程中,我们会因为年龄而再也做不了的事而放声大笑。回到46年前我所处的这个角色,感觉很奇怪,因为我已经改变了,又没有改变。有趣的是,我感到更松弛了。

阿瑟罗森菲尔德Arthur Rosenfeld

        46年后,你听到音乐,它就在你的身体里。你还记得它,仍然知道它。在视频画面中看到自己,你会想,这怎么可能?你知道那是你,但又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

卢茨福斯特Lutz Frster

        有一次,我和皮娜、罗尔夫一起开车去不来梅,罗尔夫当时在车里放着一首20年代的歌。几周后,我们在排练《交际场》的一个场景,皮娜突然低声说:“不来梅,不来梅,那首歌。”我唱了起来,气喘吁吁,它就被保留在了作品中。这是她工作方式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她的编舞机器从未停止过运转。

埃德科特兰德Ed Kortlandt

        一开始只是在打磨动作,但没有音乐,一个很小的片段,一点点东西,小小的姿势。但没有人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她将这些提炼出来,就像颗种子,当它生长时,你不知道它会长成什么样的树,突然间你看到了,或者像一层薄雾,然后开始变得清晰。你看到了一些东西,也许是你不想看到的东西。

KontakthofEchoes78 Uwe Stratmann

比阿特丽斯利博纳蒂Beatrice Libonati

        我们最初在芭蕾舞厅排练《交际场》。她(皮娜)让我们做一些我们感到羞耻、害羞或遇见某人时会做的小动作。她询问了六种对所爱之人表达温柔的姿势,这些姿势至今仍在作品中。她能用很少的素材,用一个贯穿整部作品、在不同情境、不同动力、不同态度下的微小序列,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效果。她花大量时间来打磨,所有包含动作的场景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精简。细节,一切都是细节。

约翰格里芬John Griffin

        我认为这部作品标志着我们所熟知的皮娜鲍什的开端。我很享受与她一起工作,尽管那很困难。因为,我认为它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对我们要求太高了。我们不能抛开自己的情感。有些编舞家希望你进来时仅仅是一个身体,一个舞者。我过去也做过很多这样的工作,那其实很好办。但皮娜不是这样。

        我们第一次在Lichtburg(1978年)工作,那是一家老电影院,它的样子几乎就是《交际场》布景的全部构成,墙上有个屏幕,黑色的椅子、一架钢琴。我们研究了各种各样的温柔姿势——从青少年相遇的温柔,到更成人化、更具情欲的,再到带有攻击性的。

伊丽莎白克拉克Elisabeth Clarke

        关于《交际场》,最先记起的是皮娜说想创作一部关于马戏团的作品。我们开始工作,但我不太理解它和马戏团有什么关系。现在我能看到其中的联系了,我们就像在竞技场里表演杂技的艺人。我喜欢那种不理解它最终会变成什么,只是单纯地做所带来的自由和迷惑。皮娜从不解释任何事情,也不评判。她会提出一个问题,例如“如果你在公共场合,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你会怎么做?”然后我们会思考,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去向她展示我们的答案。她并不试图让我们所有人都看起来一样,而是希望我们都能感受到同样的情感。这版《交际场》感觉轻盈了很多。到了今天,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不需要证明。我,就是一个人该有的样子。

梅丽尔坦卡德

        自从1999年起,我一直在教授《交际场》,教给青少年、巴黎歌剧院的舞者,还有自己舞团里的舞者。这是一部伴随我一生的作品。但再次站在舞台上表演它,又是另一回事。有些日子我感觉自己100岁了,而另一些日子,我又觉得,哦,我又变可爱了,就像个十几岁的姑娘!当我看到他们坐在那里,只是看着自己时,我不知道,你现在看到那个身体里有更多的东西,有某种东西,一个人一生的全部,一段完整的人生在那里。所以皮娜只是以我们原本的样子看待人类。

Kontakthof - Echoes of '78 Uwe Stratmann

我想看更多的春天

06年的采访中,记者抛出最后一问:“在印度,你提到过‘生命飞逝’,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吗?”“没错,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皮娜微笑着:“人生的确很短暂。我完全不知道,我们会在世上活多久。但总是这样,我,或者我们不能回到过去,我们有太多的计划,我只能希望我们继续走向未来。但时间真的流逝了,匆匆流逝。我看过很多春天,我看过,我想看更多的春天”

我想11月里的《交际场,回响1978》正是如此特别的春天,更多的春天。

关于皮娜,任何文字都是不真实且局限的,惟在她的舞蹈戏剧里相遇。在那里,所有身体如复调般同时发声,一个努力发现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持续过程,生命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来过,穿过,回望,交叠,过去与现在可以遥遥相望,可以执手并行,也可以彼此穿过,且永远有一个声部留给台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