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月照崇徽:章献刘后与宋真仁之际政治》是一部全面研究传奇女性刘皇后及其时代的政治史著作。本文摘自该书,作者重构了真宗与刘后从邂逅、逐出王府到并肩批阅奏章的完整情感链:真宗逾越礼制立寒微女子为后,刘后以朴素与包容整肃六宫,二人合谋借腹生子为帝国立嗣。作者试图指出,这段深厚情爱不仅使刘后获得了参政合法性,更让她在垂帘十一载中始终“以保赵氏江山为念”,避免坠入武则天式篡位漩涡。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真宗不豫,当然是刘氏预政的有利条件,但事实上,后妃预政,并非“帝疾不能视事”的必然结果。在历史契机面前,后妃能否预政,还取决于她自身的能力及她与皇帝本人的关系。刘皇后之于真宗也是如此,她与真宗的感情,是她能参与政治的基础,而她本身的政治能力,则是她参与政治的基本条件。

真宗皇后刘氏,乃真宗第三位妻子、第二位皇后,她生于太祖开宝二年(969)或开宝三年(970)正月初八,《宋史》本传云:“其先家太原,后徙益州,为华阳人。祖延庆,在晋、汉间为右骁卫大将军;父通,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从征太原,道卒。后,通第二女也。……后在襁褓而孤,鞠于外氏。”但据张邦炜先生考证:“宋真宗刘皇后确实出身孤苦。”此外,也有史料记载说“刘氏始嫁蜀人龚美”,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龚美只是刘后的监护人。此外,根据《宋会要辑稿》,真宗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诏皇后姨庞氏追封南安郡君,姨夫龚知进赠卫尉卿”,由此推测,龚美很可能是刘氏的表兄。

无论刘氏改嫁与否,她的出身并不高贵,只是益州一带的贫家女子,由龚美携至京师,于街头播鼓卖艺。唯其如是,真宗何以看中刘氏呢?真宗其实把原因说得很清楚,在他还是皇子之时,就曾发议论曰:“蜀妇人多材慧,吾欲求之。”由此可见,正因刘氏心思聪慧,故而讨得真宗喜欢;亦由于此,龚美把刘氏献于真宗。但刘氏入宫后,并非一帆风顺,真宗对她“宠幸专房”,真宗乳母对此却不以为然,她借太宗之手,把刘氏逐出王府。在此后到真宗即位的一段时间里,很难看到有关刘氏的记载,而真宗却从皇子成为太子,并最终登上帝位。值得注意的是,真宗即位不久,就征得乳母同意,把刘氏重新接入皇宫,并于景德元年(1004)把她封为美人。由此可以想象,刘氏被逐出王府后,真宗可能曾经,甚至多次去见她,以使他们之间的感情长久不变。

刘氏重入皇宫后,并不十分顺利。真宗虽然喜欢她,但作为皇帝,他所受约束甚多。景德元年,他想把刘氏立为贵妃,手诏已经写好,并命宦官拿给宰相李沆,可李沆看都没看,就把手诏烧了,只说了一句“但道臣沆以为不可”。当时以宰相为首的士大夫,欲把真宗培养成一代明主,故对这种越级升迁之事,自然予以反对,这使刘氏失去一个晋升机会。直到大中祥符二年(1009),四十一岁的刘氏才晋升为修仪。

大中祥符五年(1012)五月,刘氏被进封为德妃,同年十二月,她成为皇后。其实,早在景德四年(1007),真宗前皇后郭氏即已逝世,真宗当时就欲立刘氏为后,但由于阻力太大,一直未能如愿。至大中祥符五年,立后呼声日渐高涨,真宗旧事重提,想以刘氏为后,但同样遭到反对。真宗朝的名臣,如寇准、李迪等,均认为刘氏没资格当皇后,李迪甚至直接挑明刘氏“起于寒微,不可母天下”;而著名词臣杨亿也拒绝为刘氏起草立后诏,要求请刘氏三代,公然挑战刘氏的家世。此外,还有大臣给刘氏设立竞争者,参知政事赵安仁提出“刘德妃家世寒微,不如沈才人出于相门”。但真宗并未理会这些反对声音,执意立刘氏为后,刘氏也得以在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正式成为真宗的妻子。此时,刘氏已经四十四岁,容貌应不复当年,真宗此时以她为后,不能说是贪图美色,而是由于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多年的深厚感情,而正是这种感情,令真宗冲破政治藩篱,使爱侣得以成为自己的妻子。

其实从刘氏在宫中的住处,亦可看出真宗与她的感情。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北宋皇帝的寝宫曰福宁殿,国初称万岁殿,大中祥符七年(1014)改延庆殿,至明道元年(1032)始改名曰福宁殿。其后有一小殿,最初只名“万岁后殿”,只因“章献明肃皇太后居之,乃名崇徽”。《宋会要辑稿》只揭示刘氏当太后之后住在崇徽殿,这正好与司马光所说仁宗在立后前“居处不离章献卧内”相符。然而,《长编》有一则史料一直未受到重视:天禧二年(1018)正月庚子,“芝草生真游殿及皇后所居崇徽殿,上作歌诗示宰相”。这是一则关于祥瑞的普通史料,但揭示出真宗皇后当时的住处,正是皇帝寝宫之后的崇徽殿。再结合《宋会要辑稿》的记载,可以推断,刘后入宫之后,极有可能一直住在这个当初只称“万岁后殿”的小殿里,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真宗批阅奏章至深夜,“后皆预闻”;此虽为小殿,但与皇帝住处极为接近,这正体现出二人深厚的感情,实非其他后妃可比。同时,刘氏十分接近当时大宋皇朝的权力源泉,这点正是她日后能够参政、预政的重要条件。

真宗对刘氏之宠爱,还体现于太子的抚养权问题上。真宗唯一存活的儿子乃侍奉刘氏的宫女李氏所生,皇子出生后,刘氏马上据为己子,宫中人等均惧怕刘氏势力,就连李氏本人,亦未敢吭声,所以仁宗直到刘氏死后,才得悉自己身世。对于此事,真宗本人作为父亲,应早已知悉,虽然从史料看,他召幸李氏是一时冲动,但实际上这是他与刘氏合谋借腹生子,因为刘氏“有了儿子,母仪天下的时机完全成熟”,这完全是出于真宗对刘氏的关爱。

有学者认为,一个上层阶级的妻子,应该是本分的儿媳、胜任的管家和贤明的劝导者。皇后作为皇帝的妻子,在这一角色上其实与其他妻子有共通之处。所幸的是,刘氏跳过了儿媳的角色,她成为皇后之时,真宗的父母辈俱已不在,她不用应付复杂的婆媳关系。而从本分的角度说,刘氏的确符合妻子的标准。在尚未成为皇后以前,她“衣不纤靡,与诸宫人无少异”。由此可见刘氏作风并不奢华,而是偏于朴素。真宗去世后,刘氏成为太后,她的穿着依然朴素,“常服襦练裙”。她身边宫女欲效法仁宗妃嫔之打扮,亦被她阻止。另外,也有记载她说过“尚方器勿使入吾家也”,等等。当太后时尚且如此,作为皇后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例子均树立了刘后作为妻子的本分形象。

《长编》和《宋史》都认为,刘皇后“凡处置宫闱事,多引援故实,无不适当者”,这说明在处理家庭事务方面,刘皇后确是一位胜任的管家。对于皇后而言,要做到这点,就要表率六宫,整肃宫闱。李焘在此点上对刘后的评价是:“太后称制,虽政出宫闱,而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左右近习亦少所假借,宫掖间未尝妄改作,内外赐与皆有节。”

皇宫实乃皇帝之家,皇后要整肃宫闱,除了赐予有节、赏罚有度,还要使皇宫和睦安宁,这要求皇后有容忍其他妃嫔的宽容之心,能够处理好与其他妃嫔的关系。有记载说:“(杨蟫)弟蜕之女妻夏英公,间范严酷,闻于掖庭,因率命妇朝后宫,庄献后苛责之,方少戢。”这则史料所描写的虽是夏竦之妻,但反映了刘后一个基本价值观:她是反对女子嫉妒的。事实上,作为六宫表率,天下妇女之典范,刘后把宫中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跟刘皇后关系最好者,乃真宗之杨淑妃,她跟刘后关系亲密,是有目共睹的。刘氏之前每次进封,必与杨氏一起,在刘氏成为皇后不久,杨氏也成为淑妃。刘皇后很多事情都会跟杨氏商量,这于保育仁宗方面尤为明显。真宗去世前,遗诏以刘氏为皇太后,以杨氏为皇太妃;而刘氏去世前,又遗诏让杨氏作太后,处理军国大事。前一封遗诏应该掺杂了刘后的意见,而后一封则更是刘后本人的意愿。虽然这种和睦关系与杨氏能够准确判断形势,事事顺从刘氏有关,但“后亲爱之,故妃虽贵幸,终不以为己间”,却也是事实。

刘后与真宗另一位妃嫔的关系,也很能说明问题,此即仁宗亲生母亲李氏。李氏原为侍奉刘氏的宫女,后来成为真宗司寝,并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诞下仁宗。如前文所述,仁宗出生后,刘氏即把他当作自己儿子,与杨氏一起抚养。若说刘氏有负于李氏,亦仅此而已。仁宗出生后,李氏复为真宗诞一皇女,也就是说,真宗一直与之保持关系。刘氏对此亦当知悉,但她并没有因此对李氏不满,非但如此,她还让刘美从民间为李氏找回失散多年且已穷困潦倒的弟弟李用和,并给了他一官半职。此外,李氏虽然不得与儿子相认,但她本身待遇不错,真宗去世以前,她从崇阳县君,逐步进封为才人、婉仪,真宗去世不久,又进为顺容,在她去世当天,还被封为宸妃。如若李氏之前的进封乃出于真宗意思,则真宗去世后李氏的进封应该是刘太后的意思。而且,李氏去世后,刘太后在宰相吕夷简的劝说下,用皇后的礼仪安葬李氏。由此可见,刘后并非“狸猫换太子”故事所描绘之刻毒,相反,她对李氏可说是极力提携、尽心帮助了。

有学者认为,刘氏控制了真宗的生育,并且对真宗后宫女性有生育者多有遏制。其理据有二,一是真宗后宫杜氏因违反销金令而被勒令出家,其后在道观中产下一女,从而推断真宗此举是为了保护杜氏,以及杜氏腹中的胎儿。二是根据相关笔记小说中关于英宗朝的传言,推断张茂实乃真宗与悼献太子乳母朱氏所生,后因遭刘氏所忌而被勒令出宫。而李氏作为刘氏的宫女,则是她悉心安排为自己借腹生子的女子,从而保证自己的“超级政治利益”。

就结论而言,刘氏当然需要一个“亲生”儿子来实现自己的超级政治利益,即成为皇后。 但杜氏与张茂实之事,理据并不足够。张茂实为真宗之子,其实只是传言,未必真实。宋代冒认皇子皇女之事甚多,如仁宗朝的假皇子案、英宗朝的韩虫儿案、高宗朝的柔福帝姬案,等等,是是非非,难以判定。退一万步说,就算张茂实果真是真宗之子,其出生在至道三年(997),与郭皇后所生的悼献太子年龄相仿。若他被刘氏勒令出宫,必在郭皇后死后,即景德四年(1007)之后,因为在此之前,刘氏显然不能主宰后宫。而此时张茂实已经十一岁,让其偷偷出宫,且改掉姓名,实在匪夷所思。所以如果他真的是真宗儿子,且被勒令出宫,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其时乃郭皇后主持后宫,刘氏再受真宗宠爱,也不可能有这种逾越之举。且从刘氏册封贵妃受阻一事看,真宗对于宫廷事务的安排,也不可能摆脱大臣掣肘,听刘氏之言而出亲生皇子,几乎不可能。相较而言,张茂实威胁到郭皇后亲生儿子悼献太子的地位,从而被勒令出宫的可能性更大。

至于杜氏,经吴著考证,其女为仁宗“皇妹七公主”,故出生当在大中祥符三年(1010)四月之后,怀孕最早也当在大中祥符二年七月。吴著认为,杜氏入道在八月,是因“怀孕后不见容于刘氏”,故真宗实乃保护她及她腹中的胎儿,并想把她的胎儿在李氏所生若为女孩的情况下,作为继承人选的另一计划。但据《长编》记载,杜氏入道的原因是“上禁销金严甚,还自东封,杜氏乃服以迎车驾,上见之,怒,遂令出家为道士”。此事虽然记载在二年八月,但真宗东封后返还开封在元年十一月,其若以此为借口“惩罚”杜氏,断不可能在九个月后。实际上,杜氏所生女远在仁宗出生之后。据《宋史公主传》记载,真宗有二女,即惠国大长公主与昇国大长公主,其中惠国为长。而据《皇宋十朝纲目备要》,昇国大长公主最早在明道二年(1033) 十一月被追封为卫国长公主,为杜氏所生。另据《宋史李宸妃传》,李氏在生仁宗之后,“复生一女,不育”,此女当为惠国大长公主,但至哲宗元符年间(1098—1100)才被追封。换言之,惠国公主出生在卫国之前,在仁宗之后。

吴著据仁宗《皇妹故道士七公主仍赐号清虚灵昭大师赐紫法名志冲制》,认为仁宗称卫国公主为七公主,则真宗当不止二女。但据《皇宋十朝纲目备要》,真宗除仁宗外,有五位皇子,两位皇女,而其中以卫国公主最幼,故仁宗称其为“皇妹”及“七公主”并无不妥。吴著认为,在当时没有超声技术的情况下,李氏所怀胎儿是男是女,不能提前预知,故真宗对于继承人选有后备计划。此论甚当,但笔者认为,真宗的后备计划另有其人。早在皇子出生之前,真宗之弟赵元份的儿子赵允让就被接到宫中抚养。此举非同寻常,因为宗室子被养在宫中,即意味着他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后来赵允让之子赵宗实,就被宋仁宗养在宫里,最终继承帝位,是为宋英宗。换言之,一旦李氏生下的是女儿,真宗应该会继续生育,但一定时间后,赵允让很有可能直接成为真宗与刘氏的养子。

后妃与皇帝的关系,可能成为其预政之基础,但这种关系,未必是双方之间的爱情关系。 有时候或只需皇帝对某一后妃有宠爱之心,后妃即可借机预政。然观真宗与刘氏的关系,真宗于刘氏有知遇之恩、爱慕之情,而刘氏以穷困之身得真宗知遇,故对他既是感激,亦是爱恋,而得以成为真宗妻子后,她更是以贤妻的姿态辅助真宗;在其预政、摄政期间,对赵氏宗族非但没有残酷迫害,反而处处优遇,于其主观而言,实乃追念真宗感情所致。从爱侣到贤妻,其实已奠定了刘氏日后预政的基础。

《月照崇徽:章献刘后与宋真仁之际政治》,刘广丰著,大学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