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叙利亚政权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抵达华盛顿,这不仅是他一个半月内第二次登陆美国,更标志着叙利亚领导人首次正式访问美国。11月10日,特朗普在白宫会见沙拉,留下了美叙关系和叙新政权外交突破的标志性瞬间。

当地时间2025年11月10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左)在白宫会见叙利亚政权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并握手。视觉中国 图

而白宫会并非只有象征性意义:美国政府将“凯撒法案”中对叙部分制裁继续暂缓实施180天,并称叙利亚会加入美国主导的打击“伊斯兰国”的国际联盟。此外,尽管尚未看到正式书面协定,特朗普表态支持叙利亚重建,沙拉亦表态无意威胁以色列或地区其它国家;双方都做出了美叙恢复外交关系的表态。

沙拉华盛顿之行、白宫会谈能在一片和谐中顺利完成,原因是美叙双方回应了彼此的核心关切,呈现出“双向奔赴”的态势。但考虑到叙利亚和地区复杂的实际情况,以及两国关系回暖背后的潜藏分歧,双方实现“合作共赢”尚待时间与诸多挑战的考验。

美军阶下囚到白宫座上宾:不只是象征性意义

沙拉访美、走进白宫,之所以成为吸引国际社会眼球的新闻头条,并被赋予足够的标志性意义,仅从他个人和叙利亚国家层面的纵向对比就可见一斑。

沙拉正式访美(性质不同于他一个半月前在美国领土参加联合国大会多边活动),距离他率领“沙姆解放组织”(HTS)推翻阿萨德政权仅过去11个月。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沙拉曾经做过美军5年阶下囚,是美国认定的“恐怖分子”和“恐怖组织”领导人,在2017年5月被美国悬赏1000万美元缉拿。

沙拉11月8日登陆美国,距离美国财政部将他从“特别指定全球恐怖分子”名单中移除仅过去1天,距离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美国提案,将沙拉和叙内政部门负责人阿纳斯哈塔卜从“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制裁名单中移除仅过去2天;半年前,沙拉和哈塔卜领导的“沙姆解放组织”仍在美国的外国恐怖组织名单上,对沙拉本人的悬赏直到去年12月底才撤销。从阶下囚、被通缉的恐怖分子到白宫客人,沙拉仅用11个月就完成了个人身份突变。

对叙利亚来说,沙拉2025年两次赴美、三见特朗普、首赴白宫,无疑具有重大外交意义。沙拉9月底登上联大讲台,是1967年后叙领导人第二次走进最高国际舞台;一个半月后,沙拉以国家元首身份正式访美并成为白宫座上宾,更是叙利亚1946年独立至今的头一遭。这是叙新政权乃至整个国家获取外交承认、拓宽国际生存空间的历史性突破。

沙拉访美前的系列动态表明,双方为此次历史性会面做足了铺垫。今年5月,特朗普与沙拉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实现美叙领导人25年来首次会晤后,前者旋即采取行动,取消对叙部分制裁,首次将“凯撒法案”中的部分制裁豁免180天,放宽了对叙出口、国际援助、投资的限制。此后在美国和海湾国家的协调下,今年6月叙利亚与以色列就安全与双边关系正常化议题开启直接对话,沙拉的表态也十分积极。

与此同时,叙利亚加快了“重返国际社会”的步伐:去年叙政治剧变仅4天后,意大利、沙特、埃及、阿联酋等8国就恢复了驻叙使馆运作。随着沙拉签署“宪法宣言”、叙过渡政府成立、首次举行立法机构选举,更多国家与叙外交接触、恢复驻叙外交使团、展开高层访问,韩国还在今年4月和叙利亚正式建交。沙拉则迅速走出国门,从阿联酋、沙特,走到俄罗斯、美国,还多次接受西方主流媒体专访,试图进一步扩大国际“朋友圈”、改善个人和叙国家形象。

正是去年12月至今双方的各项铺垫,促成了今年11月初沙拉访美的历史性时刻。这场会晤持续一个多小时,除了特朗普与沙拉外,美国副总统万斯、国务卿鲁比奥和叙外交部门负责人希巴尼也参加会谈。会后声明表明,此次白宫会晤不只是留下象征性的宣传噱头,还体现了双方各取所需的初步成果。

结合叙政权外交部门的声明与国际媒体的报道,此次会晤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将“凯撒法案”的部分制裁继续暂缓实施180天,特朗普亦承诺推进解除根据该法案实施的制裁;特朗普确认美叙将恢复外交关系,美方支持叙政权统一国家体制,尤其是落实今年3月叙政权与叙库尔德武装主导的“叙利亚民主力量”达成的协议,将后者整合进入叙政府军;特朗普承诺随时准备提供必要支持,确保叙利亚重建与发展取得成功。

反过来叙方也回应了美方关切:美方宣称叙利亚将加入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国际联盟(不过叙政权新闻部门负责人穆斯塔法的说法是叙方近期与该联盟签署政治合作宣言,确认叙利亚在反恐和维护地区安全稳定方面的地位);设在华盛顿的叙驻美使馆将重新开放;美方支持叙利亚与以色列达成安全协议的说法也出现在叙官方声明中。

此外白宫会晤虽然是沙拉第二次美国行的重点,但不是全部。11月9日,沙拉拜访位于华盛顿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部,会见该机构总裁克里斯塔利娜格奥尔基耶娃。根据阿拉伯叙利亚通讯社的报道,双方讨论了“促进经济增长、推动经济改革的可能合作框架”。可见除了美国的政治与经济支持,争取国际金融机构的援助、缓解经济困境同样是沙拉此行的目的。而应邀拜访本身,就是为日后实质性进展奠定基础。

“双向奔赴”背后的张力:美叙合作前景尚待时间考验

另一个体现会谈实质性元素的细节,在于美叙两国外交部门负责人(鲁比奥和希巴尼)将与土耳其外长费丹在华盛顿举行后续工作会议,以跟进双方领导人达成的协议,建立明确的执行机制。考虑到土耳其在地区尤其是对叙北部库尔德人聚居区的影响力,此举无疑表明各方将要触及叙经济重建与地区维稳的落实层面。

美叙领导人会晤标志着双方迈出和解、合作的重要步伐,归根结底在于双方各有所需,推动“双向奔赴”。沙拉在美接受福克斯新闻“特别报道”采访时,指出他和特朗普并未讨论自己的过去(即“恐怖分子”经历),而是聚焦于叙利亚“现在和未来”成为美国地缘与经济伙伴的议题,间接透露了特朗普有其中东地缘战略的考量。

战略收缩(不等于战略放弃)是特朗普政府中东政策的总体方向,而将美国直接军事介入最小化、加强地区盟友的维稳能力、交易型外交成为服务于这一大方向的主要途径。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SIS)今年10月发表《特朗普政府的中东政策:塑造新兴地区秩序》一文,认为解除对叙制裁、与叙过渡政府关系正常化是特朗普政府对地区潜在影响最大的三大核心决策之一(另两大决策为打击伊朗核设施、广泛支持以色列政府的加沙政策)。

美国从其中东战略目标出发,需要叙利亚国内局势可控、坚决打击“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不成为“恐怖组织”渗透与输出暴力大本营,而且与以色列和平相处。按照美国的设想,如此一来叙利亚就能降低周边冲突风险、维系地区和平、与美国传统地区盟友共同孤立伊朗,并进一步削弱俄罗斯在叙传统影响力,顺势瓦解“抵抗轴心”,而美国又无需为此额外增加军事投入,可谓一举多得。

站在叙利亚的角度,取消美国制裁,在美国和国际社会援助下尽快完成重建,进一步打破外交孤立、回归国际社会,借助外部认可强化新政权的合法性,推动完成国内权力整合,稳定与周边国家(包括以色列)的关系,保障新政权与叙利亚在地区生存安全,是沙拉的核心关切。其中完全解除以“凯撒法案”为核心的制裁更是叙利亚眼中的当务之急。

对比美叙两国的战略诉求,双方无疑存在利益交汇点和共识,自然也就有了两者“双向奔赴”的景象。应该说美国与叙新政权的交往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双方在地区事务的合作出现乐观的苗头。然而考虑到双方潜在的分歧因素,以及错综复杂的地区形势,实现两国共同目标尚需长时间的检验,并克服其中的不利因素,否则“双向奔赴”也可以变成各自的“一厢情愿”。

首先,美叙两国对彼此都没有完全信任或“押宝”,而是在听言观行的前提下推进两国交往。美国乃至西方世界对叙新政权的态度颇为矛盾,既有期待,又不完全放心——既不打算把沙拉像阿萨德那样推到自己的敌对面,又担心沙拉的“恐怖主义”前科,生怕过早彻底取消制裁反而给自己培育后患。

以“凯撒法案”为例,目前特朗普政府对“凯撒法案”的暂缓实施并不包括叙政府与俄罗斯和伊朗的交易活动,而要永久撤销该法案需要在美国国会投票通关。

因此在与特朗普会晤之前,沙拉专程会见了部分美国国会议员,包括众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布莱恩马斯特(后者以亲以色列著称,强烈反对撤销“凯撒法案”),争取他们对永久解除制裁的支持。目前特朗普表达了解除制裁的意愿,可美国国会中担心“奖励恐怖分子”的声音依旧存在,此前部分众议员在2026年度国防授权法案中增加撤销“凯撒法案”修正条款却遭到否决,表明实现这一目标并不容易。何况保持“缓刑”选项,客观上也给了白宫对叙随机应变的工具。

反过来在外交政策方面,叙新政权也无意对美国的意愿亦步亦趋。对于伊朗,叙新政权希望保持友好的主权国家关系,甚至保留伊朗顾问,而非美国所期待的完全保持距离。就叙以关系而言,特朗普希望两国尽快、无条件达成安全协议;可叙利亚一方面仍无法免于以方空袭打击,另一方面希望在巴勒斯坦问题得到妥善解决后再处理叙以问题(更何况戈兰高地及其缓冲区仍在以军占领之下)。

叙新政权希望在广交朋友、平衡外交的环境下最大限度利用外力,完成国家整合和经济重建,但美国更希望大马士革在自己预设的轨道上行走,二者之间存在内在张力。由此,一些潜在因素随时可能成为双方关系再度下行的导火索:叙南部地区问题(伊朗什叶派武装、黎巴嫩真主党及其合作组织长期活跃),叙利亚重建的投资参与国之争,叙国内改革重建进程特别是所谓“人权问题”的发酵,美国撤军事宜,国内宗教极端组织反弹和潜在内乱再起……

加上地区和域外国家(包括土耳其、以色列、伊朗、俄罗斯)的可能“异动”,美叙地区合作的前景依旧充满变数。可以理解的是,美国和叙利亚都在岁末年初经历了不同形式的政权“剧变”,都迅速将既有政策推倒重来(尤其是外交政策突变),既“准备不足”,又有“历史束缚”,双方和解、合作注定不可能一帆风顺。只有对彼此的预期有明确认知,且不脱离现实,“白宫会晤”的成果才有可能为叙利亚和地区局势带来正面反馈。

(胡毓堃,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