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王鹏凯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视频制作:界面新闻记者 丁欣雨 王鹏凯

在舞蹈剧场《交际场》的尾声,一个女人站在舞台中央,身着白裙,垂目低首。一个接一个男人走到她身边,抚摸她的肩膀、头发、脸颊,男人将她环绕,抚摸转为亲吻、戏谑,女人始终面无表情,任由男人将她抱起,摇晃,再摆在地上。

将近五十年后,这一幕变成了一段黑白影像,被投影在舞台上方,仿佛一具巨大的幽灵。画面中的那位女人,此刻正独自站在投影前,默默看着年轻的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叫梅丽尔坦卡德(Meryl Tankard),今年70岁,是《交际场》的舞者,也是新版《交际场:回响1978》的导演。

1978年首演以来,这部由德国“现代舞第一夫人”皮娜鲍什创作的作品以一种惊人的力度展现了人们内心的孤独,对爱的渴求,以及其中的脆弱与暴力,被视为皮娜鲍什“舞蹈剧场”风格的奠基之作。数十年里,《交际场》在世界各地的剧场上演,被不同年龄、身份的表演者改编——比如由65岁以上非专业演员演绎的老年版,以及14岁以上青少年排演的青春版——展现出似乎永不穷尽的生命力。

2025年上海国际艺术节,这部作品又迎来了一个特别的版本,由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主办、九位原版舞者共同出演的《交际场:回响1978》正式与中国观众见面。这些舞者如今都步入老年,最年长的已经80岁,他们穿着当年的礼服,在台上与投影中年轻的自己共同起舞。

《交际场:回响1978》海报

在正式演出前,界面文化见到了其中的五位舞者,在对话中,我们谈起这次重聚的来龙去脉,以及重新演绎这部作品的体会:如何感受衰老,感受时间,又如何在表演中回应那个年轻的自己?当然,我们还是会回到皮娜——2009年,她在诊断出癌症后猝然离世——只要谈到《交际场》,谈到舞蹈,她就似乎从未离开。对这些舞者来说,直到今天,他们仍在寻找皮娜的身影,这种影响不只在舞蹈中,也在生活里,皮娜教会了我们如何诚实地面对自我,即使它是脆弱不安的。

与年轻的自己共舞

皮娜之子所罗门鲍什告诉界面文化,在《交际场》创作期间,皮娜就常常思考:当这群舞者步入老年,他们又会如何演绎这部作品?在他看来,皮娜很感兴趣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和境况下,人们对《交际场》的诠释会有什么不同,“她甚至等不及,就先找一群年长演员排演了老年版。”

如今时机来了。所罗门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否有可能请回这些1978版的舞者,重新演绎这一作品?但他很快意识到一连串的现实问题——他们愿意回归吗?这些年事已高的舞者很可能不再拥有足够的身体条件完成这部长达三小时的舞蹈,甚至有部分成员已经过世。他还想过加上一些新成员,补齐20人的阵容。

当所罗门将这些想法告诉舞者之一梅丽尔坦卡德时,后者给出了新的建议。坦卡德从皮娜鲍什档案馆中找到了一些当初的影像材料,来自皮娜的丈夫罗夫玻济戈,她惊讶地发现,这些录影并不是常见的档案记录,而是从主观视角出发的拍摄,有的就在舞台前,看起来有一种当代感。于是她开始着手剪辑这些材料,并提出了这样的设想:是否可以在保留皮娜作品核心的同时,播放这些影像,让原版舞者在台上与年轻的自己共同舞蹈?

这一想法得到了所罗门的支持。随后,他们开始打电话邀请老成员们加入。初版舞者中有六位成员已经过世,还有几人出于身体原因未能参与,最终形成了今天看到的九人阵容。

Ursula Kaufmann(图片来源: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像年轻的自己那样跳舞,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据坦卡德回忆,刚走进排练场时,他们发现自己不仅是身体在衰老,思维也在变慢,时常记不住具体的走位,乱作一团。但转变很快发生,和年轻的自己一起舞蹈,这似乎为他们注入了能量,第二周大家再回到排练场时,大脑和身体都开始变得顺畅,“令人激动,就像有魔法一样,”她告诉界面文化,“像是大脑里有一个文件,你不只记得这些动作,还记得那份情感。”

为了适应舞者的身体状况,坦卡德将剧长缩短为100分钟——这也源于当下观众的变化,如今的年轻观众或许很难再坐下来看三个半小时的演出,影像的加入也是如此,她试图用更新的媒介来让这部作品“更适合当代人的大脑”。

在《交际场》中,有大量男性冒犯女性的场景,有人称之为“侵略性的温柔”(aggressive tenderness)——当表达温柔的行为越过某种边界,可能会变得不友好。但坦卡德在新版《回响1978》中删去了许多冒犯乃至暴力的片段。

以开篇的那场戏为例。在编排时,坦卡德曾反复思考该怎样处理,她忽然意识到,“我不想让这些男人碰我,我不知道,感觉在今天去做这件事是不对的。”坦卡德指出,女性主义思潮的发展,当下人们对女性处境的重新审视,都在改变我们对这一场景的看法,“世界变了,即使这些男人去掉侵略性,只做一些温柔的动作,这仍然很难让人接受。”

Oliver Look(图片来源: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这些改动难以避免地面临质疑——它是否在背离原作?曾在皮娜去世后接任剧场艺术总监的贝蒂娜博格特有过这样的观察:“他们对皮娜鲍什及其作品几乎是宗教般的敬畏,使得这些年中对她的作品进行专业的批判性审视和创造性处理变得异常困难。”

作者已死,但作者某种意义上又永远在场。在界面文化与每位舞者对话的尾声,总会聊到一个问题:如果皮娜还在,她会怎么看这部改编?舞者们给出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

有一天皮娜问我

“德国编舞家皮娜鲍什近来的迅速崛起是现代舞界的一件大事。十年来,她与舞团扎根在暮气沉沉的伍珀塔尔,将她的风格和作品推向全世界。鲍什的独创性和力量或许在于她对舞蹈和戏剧的融合,她善于从拼贴、细腻的音乐蒙太奇、程式化动作、反复的场景,以及舞者本人提供的自传性素材中汲取灵感。她对舞者的挑选极为严苛,关注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个性、品质与表演技巧。他们的作品诉说爱与温柔,也揭开那些常滑向暧昧的矫饰行为——比如误解、歇斯底里和暴力。”

1980年代,比利时导演香特尔阿克曼曾跟随皮娜鲍什的剧团在欧洲巡演,并记录下他们的创作哲学。阿克曼将纪录片命名为《有一天皮娜问我》,在这段开场白里,阿克曼敏锐地捕捉到皮娜的特殊之处:相比于作为一个舞者,她更感兴趣的是作为个体的人——用皮娜自己的话说,她关心的“不是我们如何舞动,而是我们为何而动”。

《有一天皮娜问我》海报

舞者约翰吉芬(John Giffin)是最早加入剧团的成员之一,他见证了皮娜向“舞蹈剧场”的转型。与许多编舞家不同的是,皮娜从不谈论作品本身想传达的意义,她只是要求舞者做某个具体的动作,通过提问的方式,比如“做六个表达温柔的方式”,又或是,“如果你与某人在一起,他将要离开,你会如何挽留他?”然后舞者就在众人面前开始表演。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可能在三个月里,舞者们都在不断重复表演,回应问题,而皮娜只是不停地在笔记本做记录。直到某一天,皮娜将这一切都拼合成形。这是一种更有机的方式,它不是从外部获取,而是从内部生发,舞者埃德科特兰特(Ed Kortlandt)形容,就像“在土里埋下种子,你会看到树木从中生长出来”。

吉芬回忆,在排练《交际场》之初,包括皮娜在内,没有人知道这部戏会变成什么样。当然皮娜会有一个主题,关于温柔(tenderness)——什么是温柔,我们如何表达温柔,温柔总会是温柔吗,它会不会变得过分?当时,所有人都完全投入到创作过程里,有时他们会感到失望,因为做了本以为皮娜会喜欢的动作,但她并不喜欢;有时他们偶然的灵感又会被她捕捉到,放在作品里。

透过这种提问与回答的创作,皮娜成功将每一名舞者的个性融入到作品中。舞者贝娅特里切利博纳蒂(Beatrice Libonati)表示,在与皮娜合作时,她总是会问自己,“我的动机是什么?”在她看来,要让自己真正沉浸在作品中,需要经历一个巨大的自我发现过程,“我们不只是舞者,也不只是演员,我们的所有动作都在向观众解释,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需要的不只是对舞蹈技巧的掌控,更包括某种诚实。坦卡德指出,过去舞者们总是被教导去伪装,要微笑,要掩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但皮娜只是说,忘掉它们,去向观众展现那些脆弱、痛苦、恐惧,让他们产生共鸣。这些诚实的反应恰恰构成了一种真实感,“许多剧场导演会惊叹于我们的表演为何如此动人,想知道皮娜是怎么做到的。但我们只是在做自己。”

胡一帆(图片来源: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香港舞台剧导演、编剧林奕华深受皮娜鲍什这一创作方法的影响,在他看来,过去观众只是在看演员“表演”真实,并以此评判情感是否合理、动人,但皮娜用取材个体经验的方式让观众超越这一视角,反而更接近真实,“看她的作品,是making sense of (one)self in this big big world,毎个人那么渺小,但又唯一,每个人都只得一个自己,却与数不尽的人同悲同喜。”

衰老意味着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我叫梅丽尔坦卡德,我今年70岁。我认为我是有韧性的、机敏的、可信赖的。我希望每天晚上能有好眠。我希望我能有个孩子。”

“我叫约瑟芬安恩迪科特,我今年75岁。我内心依然年轻。我认为我的头脑还算清醒。我非常感激能拥有这副身体。我希望我能停止衰老,以及所有与之相伴的烦人事。

“我叫贝娅特里切利博纳蒂,我今年71岁。我喜欢妄想,我希望我是漂浮在宇宙的一个灵魂。

在原版《交际场》里,每位舞者会在一个环节集体坐下,对着话筒陈述各自的爱情生活。编排《回响1978》时,坦卡德感到,“我们如今再去谈论爱情生活有点太老了,可如果说‘我有三个孩子’,那又显得无聊。”于是,她给每个人提了六个问题,让他们描述自己的愿望,出生于哪里,每天会做什么——当个体走向衰老,我们仍然能看到如此丰富的个体经验。

舞蹈是一项专业的表演事业,它对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有很高的要求。但重返《交际场》的舞者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完成这些狂野、快速的舞蹈动作了。对于坦卡德来说,这恰恰赋予了这部作品新的魅力,因为衰老意味着接受这些不完美,“如果你不能把腿抬得那么高,没关系,因为你已经80岁了。”

约瑟芬安恩迪科特(Josephine Ann Endicott)曾负责老年版《交际场》的排演,面对那些没有专业经验的老年舞者,她发现,尽管他们的身体不再年轻、美丽,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变得充满情感,她开始喜欢所有这些不完美的地方,“你不是去观赏,而是去感受他们的生命,他们经历了什么。”

Ursula Kaufmann(图片来源: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当人不再处于壮年,过了那个最盛放的时候,人们对此是有所恐惧,甚至有所逃避的,因此在林奕华看来,这部作品很珍贵的地方就在于,它在挑战每一个观众,“你能不能诚实地去面对没有P图、没有AI、没有所有科技的时候,所呈现出的真实。”过去几年,林奕华开始喜欢观看年老的身体,他会从中看到像树一般的质感,换句话说,“这部戏表面上是个交际场,也许我们也会看到大自然。”

这正是《回响1978》想要表现的主题:“回响”恰好可以作为一种象征——你对着远山呼喊,然后听到回响,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这个声音是不一样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会变得更柔软。

与衰老相对应的,是生命经验的累积。在舞台上,吉芬有时候会看向投影里那个年轻的自己,“我并不会去模仿他,或是与他竞争,我会评论他,年老的约翰看向年轻的约翰,这对我来说有一种智识上的趣味,它是一个后现代瞬间。”

在《交际场》中,有一幕是恩迪科特独自坐在座位上哭泣,周围的人唱着童谣,恩迪科特回忆,年轻的她在出演这一幕时,还并不真的了解死亡,她只是感到紧张,但如今,她失去了一起跳舞的同事,失去了母亲,还有皮娜,也失去了年轻的自己,此时,这场哭泣会更具有强烈的情感,“我有更多要哭泣的,我哭了将近6分钟。”

Uwe Stratmann(图片来源: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尽管在剧中的独白里,恩迪科特说的是希望自己能停止衰老,但在谈到这些经历时,她变得坦然,并说道:“变老也没有关系,真的没关系,继续往前走吧。”

所有人的交际场

在皮娜鲍什的所有作品中,《交际场》可以说是最特别的一部,它被编排了如此多的版本,不论长幼,不论是否专业,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其中,将自己独特的人生经验带到舞台上。为什么是《交际场》?为什么它能打动这么多不同年龄、背景的人?

简单来说,因为这是一部关于“人”的作品。交际场的德文名字是Kontakthof,由“Kontakt”(接触)和“Hof”(庭院或场所)组成,它最直接的含义就是“人与人相遇的地方”。不过人们总是会展开更多解读,如剧名所示,它像是“一群孤独的人在寻找爱与陪伴”,坦卡德这样形容,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情感空间,人们彼此相处,当中会有爱慕,也会有侵犯,这些情感都在作品中得到展现。

在这群舞者中,恩迪科特是与《交际场》相处最久的一位,过去几十年里,她一直在剧团教学这部作品,就在今年,她还与希腊国家剧院合作,排演了一版新的《交际场》,将于11月在雅典上演。在恩迪科特看来,尤其在当下这个时代,《交际场》的主题变得愈发重要。“在今天,仿佛一切都在变得更大、更高、更响亮,人们拥有更多,也想要更多。所以在今天看到这部戏,看到人们只是站在舞台上做自己,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青春交际场》海报

2024年在德国柏林演出《回响1978》期间,坦卡德还出席了一场青年剧场从业者的工作坊,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原以为这部戏主要会吸引老年人来观看,但实际上有大量年轻观众喜欢这部戏,并深受感动。在她看来,或许是因为这部戏展现了时间的力量。

林奕华认为,皮娜留下最重要的遗产就是,她启发了我们对时间的想象。他指出,当下对于“故事”,我们似乎过度依赖“事”,总想在最短时间看到最多的事,“为什么时间好像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真的要这样消费时间吗?”在他看来,这是因为我们的内心很多时候“很空”,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就会发现自己突然之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但皮娜鲍什的很多作品都在告诉我们,不要害怕一个人,你无可避免地会走向孤独,甚至自然、宇宙本身就是孤独的。”

人会走向孤独,但人也会拥有爱,“皮娜的作品总是关于爱。”不止一位舞者在和界面文化的对话中这样说。在他们看来,重返《交际场》并不意味着新老之间自我的对抗,而是一种记忆的方式,这份爱是一直延续的。我们看到人与人关系的脆弱,也就更珍惜当下联结的时刻。

在对话临近结束时,吉芬将语速放缓,向前坐了坐,以离我们更近一些,他花白短发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前方,说道,“你要明白,事情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不是一条直线。我失去过很多亲人,但我还活着,还能够有机会站在你们面前,我当然在付出表演,但我也在索取,我在得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时间,我们正在共享它。在我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件事是非常美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