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史书中,介绍人物的写法通常如:“李顺,字德正,赵郡平棘人也。”(《李顺列传》)赵郡是郡名,平棘是县名,两者一起表示原籍,即户籍所在地(实际的户籍记载还包括郡县以下的单位)。但在南北朝时期,“赵郡平棘”不一定是户籍实际所在地。经历了大迁徙,或者官员久居都城、任所,这些人的户籍很可能已经离开原籍。然而,他们依然多自称旧贯。这是因为与名族、贵族沾亲带故具有诸多便宜。即便离开原籍,旧贯也具有社会意义。更有甚者,还会沿用已经成为历史的郡县名。另外,这个时期的行政建制中,郡之上还有州,但称籍贯时一般不称州名。

这些暂且不论,迁都以前,居住在平城及其周边的鲜卑诸族的籍贯一般记为“代”。“代”是郡名,没有具体到县。“代人”不是指本籍在代郡之人,而是指居住在平城及其周边的以鲜卑族为中心的集团。随之,这些“代人”大部分因迁都移居到洛阳而开始称“河南人”或“河南洛阳人”。河南是郡名,管辖以洛阳城为中心的地区,洛阳则是其下的属县。

移居洛阳之人死后不能归葬代地祖坟,而是被强制葬在洛阳。洛阳北面,黄河以南,有东西连绵的丘陵,名为邙山。正如唐诗吟咏的那样——“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沈佺期《北邙》),此地自古以来就是坟场。其中北魏墓集中在北魏洛阳城西北方向。瀍水(瀍河)自北向南流过邙山台地,孝文帝的长陵和宣武帝的陵寝就坐落在瀍水西岸,瀍水东岸是北魏帝室的坟茔,皇子皇孙各支集中分布。皇室墓区外围是其他诸族高级官僚的墓地,也包括一部分汉人的。这就带来一个切实的问题——若夫妻双方一个已经葬在平城,另一方随迁都移居洛阳,这个人死后当葬在何处?孝文帝的意见是,若丈夫已经下葬平城,妻子在洛阳死后可返回平城合葬;但若妻子先葬于平城,则丈夫在洛阳死后不可葬回平城。看似基于尊卑原则,但是诏书中接着讲到,前者可将丈夫、后者可将妻子迁葬洛阳。可见孝文帝提倡的是以洛阳为葬所。北朝的一般情况是死后回原籍或祖墓入葬,当时称之为“归葬”。这虽是汉人的风俗,但对“代人”而言,无法回归祖坟也一样痛苦。从这一强制措施可以看出孝文帝迁都意志之坚决。

孝文帝陵(长陵)位于今河南洛阳孟津区官庄村,封土高35米,左侧可见文昭皇后高氏陵,墓中出土了高氏墓志

由“代人”变成新“河南人”的大都是原平城中央军及其家属。太和十九年(495),“诏选天下武勇之士十五万人为羽林、虎贲,以充宿卫”(《高祖纪》),他们摇身一变成为近卫军的一员。

另外,留在平城的旧“代人”的户籍则被归入恒州、燕州下辖的郡县。

邙山的北魏墓葬中出土了大量墓志。与东汉时期出现的墓碑不同,墓碑树立在墓冢旁,墓志则埋在地下的墓室内。一般认为墓志出现在西晋时期,其中一些墓志已经包含与后世墓志相同的行文要素,但是比例并不高。此后的东晋和五胡诸国时期,墓志字数渐少,东晋甚至出现很多砖制墓志。南朝刘宋以后,墓志的刻石变大,相应的字数也变多,记载更为丰富。其内容,首先是标题(志题),其次是序(占据墓志主体),涵盖墓主姓名、本籍、祖先、资质、履历、殁年、殁地、下葬日期、葬所等内容,最后是押韵的铭(铭辞)。其行文结构与后世墓志基本一致。但当时的墓志格式不定,直到梁代才固定下来。

迁都以前的北魏墓志记载内容有限,字数少,基本没有铭文(五胡诸国时期的墓志亦如此)。墓志形制也不定,既有小型墓碑形状的,也有宽扁的,且目前发现的墓志不多。而太和十九年(495),也就是迁都后不久埋葬的冯熙(文明太后之兄)的墓志和次年下葬的南安王元桢的墓志则突然变得内容丰富,还带有典雅的铭文。此后墓志的内容日渐充实,铭文(四字一句)的句数增多,因而整体字数增加,标题也完整起来,记载内容的先后次序亦基本固定。等到迁都约20年后,北魏墓志基本定型。不仅在邙山发现的墓志如此,其他各地出土的墓志也呈现相同趋势。

以迁都为契机,格式整齐的墓志骤然出现了。即使考虑到此前的墓志或许没有被充分发掘,我们也可以发现,原本没有制作墓志习惯的拓跋一族开始统一制作墓志。我认为,这是因为北魏政权的典范作用(即一种鼓励)。最近发现的《冯熙墓志》全文共328字,铭辞24句,偶数句押韵工整。《冯熙墓志》是由孝文帝亲自撰写的(《冯熙传》),我认为该墓志可能是此后墓志的范本。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皇子们的墓志与冯熙墓志的格式相似。

《元桢墓志》

即使是孝文帝,也不可能突然完成《冯熙墓志》那样的文章。参与孝文帝南伐,在军中与冯熙同年去世的冯熙之子冯诞,先于其父葬在洛阳。有研究指出他的墓志可能也是孝文帝所作,但冯诞墓志仍是迁都以前的墓志风格。可能孝文帝在撰写《冯熙墓志》时,学习了南朝的墓志。当时,出身南朝第一高门琅邪王氏的王肃亡命北魏,大概是他向孝文帝介绍了南朝墓志的情况。不过,孝文帝学习南朝墓志,恐怕并非因为它更先进。相较南朝墓志的内容,孝文帝对志文有一定取舍,可能是基于他特殊的认知而撰作的。关于这一点,将在下面服汉服、说汉语的章节中详述。

太和十八年十二月(495年初),孝文帝在进入洛阳后,随即下令禁止胡服(主要为鲜卑服饰)。游牧民日常骑马,战斗时也是骑射,因此贴身窄袖的短上衣和长裤更符合他们的需求。鲜卑人还习惯戴一种形状特别的帽子,当时被称为鲜卑帽。而汉族统治阶层的服装则是褒衣博带,大袖翩翩,男性戴冠。两者迥然有别。尽管孝文帝没有强制易服,但是在满朝着朱服(汉族官服)的官员中,只有宗室长老元丕(代王翳槐子孙)着常服,即胡服(《元丕传》)。可见,正式场合中很早就贯彻了胡服禁令。元丕此后虽依然着胡服,但也开始穿戴中原冠带。

不过在非官方场合,胡服禁令似乎还难以深入人心。太和二十三年(499)初,孝文帝南伐回到洛阳后,发现了着胡服乘车的女子,便诘问官吏不作为。任城王元澄辩白道,着胡服者少于不着者。这一回答反映出,当时胡服禁令没有完全渗透到民间。

因生活方式不同而产生的服装差异,本就不能通过一纸诏书简单抹平。《资治通鉴》称“国人(代人)多不悦”,这是必然的。但孝文帝把服饰改换视为牵涉国家统治根基的问题。他曾询问臣下:“营国之本,礼教为先。朕离京邑以来,礼教为日新以不?”对有人称已经改善的回答,孝文帝引出了上面车中胡服女子的问题(《任城王元澄传》)。可见其心目中服饰改革的重要性。将街头的胡服女子视为一个问题也正缘于此。这既非孝文帝迫切希望汉化,也不是他过于神经质。

另外,鲜卑族的发型也很特别,编发垂于脑后。因此,北魏被南朝嘲笑为“索头虏”(将头发编得像绳子一样的夷狄)。南朝梁代编修的《宋书》中有《索虏传》,专门记载北魏的历史。胡服禁令中应该也包含发型。

胡服俑

禁胡语也被视为牵涉礼教的一环。太和十九年(495)六月,诏令“不得以北俗之语言于朝廷,若有违者,免所居官”(《高祖纪》)。不过,考虑到不同年龄语言学习能力的差异,行政处分对象仅限30岁以下的官员。“北俗之语”自然以鲜卑语为主,也包括其他胡语。

北魏朝廷原本数种语言并用。有些汉族官僚,例如李冲就认为“四方之语,竟知谁是?帝者言之,即为正矣”。然而,孝文帝依然坚持禁胡语,一从正音。他认为只有汉语才是唯一的“正”,并将语言联系到礼教的践行。改说汉语被孝文帝视为实践礼教的突破口,“若仍旧俗,恐数世之后,伊洛之下复成被发之人”,他极端地认为若不如此,子孙终将夷狄化(《咸阳王元禧传》)。

此前一直引用的“诏敕”或“诏”都是用汉字写就。然而,北魏的朝廷和官厅并不只使用汉语。从上面的记载来看,尽管北魏在迁都阶段已经建国百余年,但上层胡族依然有人不会说汉语,下层不会说汉语者更多,能阅读汉文者自然少之又少。诏敕一般以书面传达,有时也口头传达。很可能在孝文帝以前,这些诏敕、命令多以鲜卑语发出,再翻译为文雅的书面汉语来颁布和记录。

这涉及一个重要问题——北魏时期是否存在表记鲜卑语的文字?《隋书经籍志》中冠以“鲜卑”“国语”之名的书籍有13种,如北周武帝撰《鲜卑号令》、后魏(北魏)侯伏侯可悉陵撰《国语物名》等。“国语”即(拓跋部使用的)鲜卑语。《世祖纪》记载太武帝始光二年(425)“初造新字千余”。对此存在两种解释,一种认为北魏发明了表示鲜卑语的文字(鲜卑文字),一种认为只以汉字转写鲜卑语发音。文献史料自然都用汉字书写,大量留存下来的北魏时代石刻史料也全部使用汉字,没有发现类似鲜卑文字的痕迹,因此可以认为当时应该没有制作所谓的鲜卑文字。始光二年的“新字”不是鲜卑文字,而是转写鲜卑语发音时对应的新汉字或者改变了部分结构的汉字。

太和二十年(496),孝文帝下诏改拓跋为“元”姓。大概与此同时,其他胡族也被要求改姓。

由于汉字一字一音的特点,胡族的部族名、姓名在转写为汉字时,必然会需要数个汉字。“拓跋”可能就是类似to-pa的发音直译。各族成员所属的部族名成为他们的姓。而汉族除了少数如司马、诸葛等复姓,一般为单姓。名则为一字或两字。

《魏书》中的《官氏志》属于独创,不见于其他正史。这一合并了《百官志》和《氏族志》的特殊史志,记载了诸族胡姓和改后的汉姓。除拓跋氏外,再举几个例子:丘穆陵氏改为穆氏,步六孤氏改为陆氏,独孤氏改为刘氏,也有乙旃氏改为叔孙氏等两字姓的特例。尽管也有像慕容氏那样未改姓者,但北方系臣属于北魏的诸族大多改了姓。至于名,虽然迁都前也有一字名,但两字、三字者占绝大多数。姓与名合起来多至四五个字。例如,《宋书索虏传》中有独孤侯尼须,独孤是姓,侯尼须是名。通过汉字姓名可以立刻判断出他是胡族(当然从发音上也不难辨别)。然而,此人在《魏书》中记作刘尼。像刘尼这样的改姓诏书颁布前的人物,《魏书》记载的也是他改姓后的姓氏和名字,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胡族都需要改姓。与改姓者同族却未改者有很多。例如,后文将出现的镇戍六镇之人就没有改姓,北魏政权下负责畜牧的人似乎也没有改姓。又生活在西方的氐族、羌族,原本就以单姓居多,如苻、姚、杨等,他们在北魏时期成为地方官员后也多未改姓。另外,聚居于今山西省的匈奴系诸族,因早已改为“刘”等汉姓,也不属于改姓对象。

因此,后人很难判断这一时期记录中的人物是胡人还是汉人。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改姓后的姓氏与汉族姓氏相同的情况,甚至有人改姓后冒认汉族祖先。对此,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十分有助辨别,但还有很多难以判断的情况。

(本文摘自窪添庆文著《北魏史:迁都洛阳之前与后》,付晨晨译,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25年10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