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看城市街头骑着电瓶车飞驰的中年妇女,她们背上,可能承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从农村走出,在上海做养老护理员、家政、月嫂等,辛勤工作换来月入上万。她们的孩子刚出社会,正是要成家的年纪,买房、买车、育儿,加起来是不小的开支。她们未必有读书的机会,但心里有团火,坚定地要让后代凭教育走出农村。她们把在大城市赚来的钱存给孩子,把人生的寄望变成家,靠自己的双手,让生活有了想要的模样。

张贵华,就是这样的母亲。

陶玉帅(左三)在丰子恺原创散文双年榜青年作家榜颁奖现场。 受访者 供图

前不久,她的儿子、湖州市南浔区双林人民医院内科医生陶玉帅凭借散文《我妈在上海擦洗落日》,入选丰子恺原创散文双年榜青年作家榜。“时间对于我妈来说,一分一秒都是有颜色,有重量的,有的时间金黄,厚重,那是在老人家护理的时间。有的时间暗淡,单薄,那是在赶路、吃饭、睡觉、洗头的时间。”这篇获奖的万字长文,写尽54岁张贵华的操劳半生。

张贵华至今没完整读过儿子的获奖作品,但不妨碍她为此骄傲。她在上海十多年,一天做三份工,长护险护理员、钟点工、陪夜阿姨——靠着奔波,月入近一万五。她从没在上海租过房,因为夜晚总是“碎”的,要照顾不同的老人。她实际用钱的地方几乎只有话费,攒下的钱,义无反顾填向儿子的房子、车子、孩子,填向下一代有望被改写的命运。

于陶玉帅而言,这是令他感激又充满愧疚的;于张贵华而言,这是让她满足且饱含希望的。

上海,奔波

“如果你在上海百色路、龙川北路或者柳州路、桂林路,看见一个身高一米五六的妇女,背着大书包、把车骑得飞快,那可能是我妈。”10月底的一天,我在上海南站附近见到了《我妈在上海擦洗落日》的主人公——张贵华。

张贵华

她个子不高,套着护理站发的粉色马甲,大书包里装着血压计、老人给的水果或饼干、黑色雨伞,以及儿子买的橡胶手套。身上的衣服是陪护的老人送的,旧但整洁,“质量比自己买的好,穿不完。”

2010年,张贵华来到上海打工,常规的一天被长护险护理员、钟点工、陪夜阿姨三份工作填满。早上五点多出门,六点开干第一单钟点工,靠着疾驰的电瓶车,串联起不同人家的活计,晚上八点再回到陪夜老人家,风雨无阻。

时间是被用来换钱的,节假日的劳动更值钱,张贵华要求自己每天挣四五百元,过年也不回家。去年她花半年时间把中级养老护理员证考下来,工时费更高一些。

长护险护理员的工作是一家一小时,整理床位、按摩、量血压、简单护理等。刚刚过去的夏天,她工作量更大,老人们总盼着她来擦身、理发;钟点工的服务对象中,有一对年轻夫妇,她看着这家孩子从一岁不到长到了三年级,如今每天帮忙接孩子、做晚饭。2017年前,她还做过住家保姆,之后陆续给5家老人做夜间陪护,也因此没在上海租过房。老人们大多八九十岁,闹夜厉害起来,有的会一整宿不睡,有的一夜要去厕所十来次。

“一晚上也睡不好觉,很多人觉得不划算,但我妈欢呼雀跃地报了名。”陶玉帅在文章里写母亲,“把原本完整板正的睡眠丢在了粉碎机里,粉碎成十几块大小不等,摸起来扎手的浅睡眠。”

其实,儿子一直想接她回自己在湖州的家,但张贵华闲不下来,再一算,发现上海长护险护理员的报酬明显更高。2022年,她在湖州带孙女八个月,觉得自己“少挣了十万”,等儿子一稳定,又急急赶回上海。

在陶玉帅看来,母亲在挣钱方面是有成就感的,她比自己的丈夫更能挣钱。但陶玉帅更知道,母亲挣钱的动力,源于对贫穷的恐惧,更源于对儿子现实的需求。

安徽,谋生

1994年,陶玉帅出生在河南南阳桐柏县的小村子,他四岁不到,张贵华就去安徽打工了。

张贵华永远记得“政府喊村里人去挖树”的那天,她干了一天的活儿,回家看到一岁多的儿子和自家丈夫一道在门里哭。那天,丈夫想买包5毛钱的方便面给孩子,身上凑来凑去只有4毛。深刻的贫穷和无望,在那个瞬间击溃了丈夫,也让张贵华下定某种决心——村里没有希望,她要出去挣钱。

让张贵华而非孩子他爸出去打工,是一家人商量的结果。张贵华说,她这样瘦小的女人,种地不占优势,在外反倒更能挣。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里陆续有人出去打工,张贵华热情能干,找份工不算难。她开始去安徽给人带孩子,1997年,她一年赚了4000块钱。

陶玉帅童年时期,张贵华打工回来跟儿子的合照

说到这儿,张贵华突然落泪。没能陪孩子长大的遗憾和思念,二十多年后仍会转回头深深击中她。

那些年,张贵华二十来岁,干活不在话下,只是想儿子“想得受不了”。她总会想起自己还在老家时,冬天大早上起来烧锅,孩子冻得哆嗦,但也爬起来,小小个头不比灶台高,陪着她、靠着她。她看城里的孩子细皮嫩肉,吃得好、穿得好、照顾得好,想起遥远故乡自己四五岁的孩子,瘦瘦小小,没有母亲在侧。她一想这些,就日夜哭。

打工的零碎时间里,她捡矿泉水瓶、纸板箱,卖的钱拿来打电话,电话平日一块四一分钟,周日七毛,她就挤在周日的人流里短短地听听孩子的声音。

她常写信回家,信封里一次放100块钱,她要儿子不但吃上方便面,还能吃好菜、好肉,更要有好的教育。她知道儿子也想妈妈,知道儿子在故乡一点点长大,她收到过写满一整张田字格的“爸爸妈妈”,收到过儿子漂亮的成绩单。“定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回家,提前十几天就睡不着觉。”只有过年和农忙她才回家,一整年的辛勤,为的就是相聚那一刻。

日子就这么熬过来。张贵华从安徽辗转广东,又来到上海,年岁渐长,从给人带孩子,到做月嫂,再到做养老护理员。期间,她最挂心的是儿子的成绩。陶玉帅说,母亲对自己的“溺爱”全村闻名,同村半大小子们下地种花生、割麦、收稻谷、拔草、掰玉米的日子里,张贵华对他的要求,只有好好学习。

2014年,儿子高考,张贵华回去陪读了一年。“在我高考的那两天夜里,我妈整夜不睡,半夜了在院子里对着四个方向跪拜,保佑她儿超常发挥,金榜题名,这事我妈没说过,但头顶的月亮知道,我也知道。”陶玉帅写道。

湖州,寄托

儿子终于高考,上了河南本地的医学院,2019年毕业后在杭州规培三年,2022年在湖州一家基层医院入职。毕业不久,他组建家庭,有了可爱的女儿。

陶玉帅说,自己在湖州定居,背后有母亲的坚持,父亲希望他回老家县城工作,但母亲要他选择经济发展更好的长三角。

陶玉帅

于是,隔着二十多年光阴,陶玉帅像张贵华一样选择“南下”,如他所写,“我弯曲的人生和她弯曲的人生,在某一点,越来越远,又在某一处交汇,相互碰撞,撞出过寒流、风暴和破口大骂。也撞出过暖阳、山峦和母子温情。”

现实总会给年轻人带来新的磨砺。对陶玉帅来说,一部分生活压力源自买房还贷。“在错误的时间买了错误的房子。”他至今懊恼没赶上好政策,错过了人才购房补贴。张贵华为儿子买房的首付掏了80万,一半是自己攒的、另一半是找亲友借的,如今已全数还完。她常安慰儿子:“货买当时值,房子是刚需。”

后来小孙女出生,升格为奶奶的张贵华更要“支援”。“我好像是她身上背的沉重包袱,还在不停着往这包袱里丢着瓦片砾石:个头巨大的房贷、我女儿奶粉费、玩具费、幼儿园学费、校服费、家里水电、买菜费等等。”陶玉帅写,“只因我叫她一声妈,她就要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我转一万块钱来维持我小家正常的运转。”

相比儿子的愧疚,张贵华却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母亲的天经地义。儿子能在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这个家能有小孙女,都结结实实地治愈着她。今年,陶玉帅坚定拒绝了母亲的打款,但她仍拼命攒钱,希望儿子生二胎、再深造。尽管陶玉帅暂未有这样的计划,张贵华仍坚持她的想法,“一个家要发展,手里不能没‘存粮’。”

母亲的爱与付出,被儿子写进文章,也被更多人看到。今年10月陶玉帅获奖时,评委这样点评,“以素笔剖开生活的褶皱,让《我妈在上海擦洗落目》满溢滚烫的人间真味。他笔下的母亲,以昼夜颠倒的辛劳、分秒必争的坚韧,将岁月碾碎成供养小家庭的碎金……”

张贵华后来从网上看到了这段评语。那天,上海下着毛毛雨,她在路上难得放慢了速度,骑了一路车,流了一路泪。

河南,未竟之梦

如果能好好念书,张贵华说不定也会走上写作这条路——这是舅舅告诉陶玉帅的。他认为外甥的文学天赋或许缘于母亲,“你妈以前去县城找我们,会借书回去。你知道吗,你妈小时候说,未来想当作家。”

但也仅仅是如果。一个出生于1971年河南农村的女性,在当时当地很难跳脱出一种境遇——“家里得有人放牛种地”,那个人不会是儿子,只能是八姊妹中的第二个女儿、第六个孩子,是她张贵华。

张贵华断断续续读到小学四年级,主要去“认个字,能分个男女厕所”。她去读书时,小3岁的妹妹留在家放牛。女孩们和家里大人一道从早干到晚——给一家11口人砍柴、烧饭、挑水、洗衣,喂鸡、鸭、猪。家里有四十多亩地,拉牛耕田,翻土锄地;有四头牛,要放牛,再管大牛生小牛。

后来大哥参加工作,家里多了赚钱的劳力,最小的妹妹才获得读书机会。小妹一路读到硕士毕业,在上海买房定居,第一次把张贵华带到这座城市。

母亲儿时的梦,在儿子这里生根发芽。从大学开始,陶玉帅就凭着写作多次获奖,其中一首小诗还广为流传——“爷爷还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风雨,都绕过我,向他一个人倾斜。”

张贵华喜欢把儿子的作品链接转到家庭群,看大家点赞,还喜欢把他的奖金对外说高一点,用陶玉帅的话说,算“吹点小牛”。

那么她自己呢?还有作家梦吗?这个小学没读完的女人笑得有些害羞,她说还想和儿子一起写本书,写自己的故事。

自己的故事怎么写?她的人生,有哪一天是特别快乐的?

张贵华又笑,毫不犹豫地说,有的,是儿子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儿子终于上大学了,不像他爸妈,面朝黄土背朝天,再出来打工。”

说到这些,张贵华身上透出一种真实的乐观和生命力。

她说,一代代终究是要往上走的。她没有得到的教育,要让后代得到,儿子走出了河南农村,未来她的小孙女会接受更好的教育。她已经成为一个骄傲的母亲,还可以做一个骄傲的奶奶。

想到这些,她觉得日子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