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代人,大多都是从童年的小人书走上阅读之路的。作为几代人的开蒙读物,小人书类似于今天的绘本,以连环图画加上文字说明的形式,来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那时候的小人书,没有像现在的绘本这样种类繁多,但并不妨碍我读得津津有味。
集藏小人书,是我童年时代最大的乐趣。我最喜欢的是“打仗的”,最得意的是集全了六册一套的《敌后武工队》。尽管我后来又陆续集全了《林海雪原》等套书,但《敌后武工队》之于我仍有着不同的意义。它不仅是我拥有的第一套成套的小人书,而且内容有趣——这成为我日后衡量一本书是否值得阅读的一个重要标准。
我喜欢上读书,父亲的影响也是重要因素。父亲的藏书虽然不多,但在无书可读的年代,还是让我如获至宝。特别是一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辑的旧版《中国文学史》,其中的唐宋部分写得既文雅蕴藉,又通俗流畅。我反复翻阅了很多遍,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这部分文字竟然出自钱锺书等大师之手。通过这套书,我第一次知道了李白、杜甫和白居易,唐诗与宋词从此为我打开了一扇大门,让我进入一个充满瑰丽想象与审美的文学世界。
1980年代,是全民阅读的年代,各种人文读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我至今依然记得书店门前排起长龙、很多新书刚上架就被抢购一空的景象。我躬逢其盛,开始大量阅读国内和最新引进的外国文学名著,诸如《苦菜花》《红旗谱》《青春之歌》,以及《红与黑》《忏悔录》《呼啸山庄》等。几乎每天都会有新发现,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个新作家走进我的世界,从儒勒凡尔纳到柯南道尔,从雨果到罗曼罗兰。世间竟然还有那么多好看与好玩的书籍,我的阅读视野一下变得阔大起来。自此,我便坚执地相信,读书未必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一定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在济南生活期间,是我读书的黄金时期。每逢周末,我总会流连在大大小小的书店中,纬三路的那家“内部书店”,更是我经常光顾的去处。书店设在一座有着斑驳年轮的老式建筑物二楼,没有门面,还要走过一段曲里拐弯的幽暗楼梯。进入书店,才会发现别有洞天,这里四壁都耸立着高高的书架,中间是一个宽大的木案,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周围零乱地放着几把椅子,供顾客休息。在这个像库房一般的书店里,你可以泡一整天,或者阅读,或者摘抄,沉浸在书的海洋里陶然忘我。
尤其令我难忘的,是几位负责管理图书的姑娘,她们和我差不多年纪,但都举止优雅,气质不凡。我在淘书的时候,会忍不住地想起卞之琳的那首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在这个书店,我首次接触到弗洛伊德、尼采、叔本华和霭里士的著作,继而买到了魏尔伦、波德莱尔、兰波和马拉美的诗集。彼时的我节衣缩食,买书如山倒,而一本厚厚的小说,用不了一天就能够读完……这样的读书经历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青春如此美好!
随着年龄渐长,我的阅读口味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比如诗歌,年轻时喜欢热烈奔放的诗风,转而更欣赏简约寡淡的风格。台湾诗人周梦蝶的空寂与孤绝的禅意,便让我读来惺惺相惜。有一个时期,我很少读小说,更加专注于一些作家的日记、书信和文集的收集,比如胡适、二周兄弟、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的作品。也正是通过阅读周作人和黄裳等人的作品,我逐渐喜欢上历代的地方志、笔记史料、以及明清小品……
过去,我买书总是贪多求全,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读完。但我最终发现,书是买不完的,更是读不完的,人生有涯,读书无涯,总不能没完没了地买下去。所以,我痛下决心,除了一些必读书之外,再不买大部头的套书。但决心下过不久,我就遇到考验,买还是不买?我不由得又陷入纠结之中。
我的办法是,先找不买的理由:这套书价格高,体量大,书房无处可放;再找买的理由:这套书有着很高的史料价值,对我的写作大有裨益;不买,以后肯定后悔——最后这条理由,让我在诱惑面前败下阵来,终于自食其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