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1月6日,由漕河泾开发区主办的漕河泾读书会首场活动在“泾YU悦读”悦享空间举行。本次活动邀请到了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特聘教授、中国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陆铭主讲。他与园区企业代表和创新工作者进行了一场题为《“向心城市”的创新引擎:产业园区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深度对谈。本文为陆铭教授演讲内容整理,经本人审定发布。

讲座现场

一、重新理解“中国式现代化”

二十大时,中央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有五个方面,最为关键的就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单拿出这个,大家会觉得有点空,我们把它放到中国今天的发展阶段来理解。据2024年的数据,中国的人均GDP是1.35万美元,2025年肯定超越1.4万美元。在经济学上,1.4万美元是个非常关键的点,是当前世界划分高收入国家和中等收入国家的门槛,也就是说,2025年我们就将正式迈入高收入国家的行列。你可以对这个指标有各种质疑,比如中国收入差距很大、很多低收入者等,但人均指标非常重要,因为它会带来经济发展里面的一些路径、结构的根本性变化。如果我们看中国比较发达的地区,比如上海的数据,都接近3万美元了。这是什么阶段?是中等发达国家的阶段。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我要提醒各位注意一个趋势,即中国已经要进入后工业化时代。

改革开放40多年,回顾历史,1980年代我们的人均GDP是200美元,城市化率18%,也就是说,在我小时候,82%的人在农村里,而今天的GDP人均是14,000美元,城市化率67%。为什么要这样去回顾这个巨变?我们70后这一代人,现在50岁上下,完整地经历了一个国家从穷到富,从农业到工业化到后工业化的过程。这个巨变导致我们适应不过来,我们今天很多的观念和想法可能还停留在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时期。

2024年第二、第三产业占比

以上是我们今天讨论问题的一些背景。那么从数据上来看,第三产业已经在GDP里面占到57%,在就业里面占到49%。在就业里占到49%,不是因为制造业就业高了,而是因为农业就业太高。如果不是有户籍制度等阻碍因素的话,今天还会有大量农民进城,比现在你看到的多。他到城里来,其实从事的主要不是制造业,是服务业,因为我们的制造业已经连续10年就业负增长了。这里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因为机器替换了人,因为人富了,富了以后、技术进步以后工作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来做制造业了,用机器来做就可以。

道理很简单,那面向未来,中国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二十大提出了一些具体的目标,比如制造强国等。我为什么把制造强国单独拎出来来讲?因为二十大提出这个议题后,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各种议论,有些议论就担心制造业比重已经挺低,并且还在下降,所谓出现了产业的空心化。比如最近的例子,我们在上海讨论“十五”期间的产业规划,就有很多人在提要提高制造业比重。我在b站上的课程最近有个学员留言,说如果提高服务业比重,制造业是不是会出现空心化?你看社会各界,好像都有个惯性,觉得制造业比重下降,天会塌下来。还有些人就直接把它关联到美国,说你看美国现在出现了制造业空心化,特朗普要让制造业回归美国。

但是,在展开后面的内容之前,我先讲清楚一点:制造业越强,制造业比重越低。就是说,如果制造业越强、制造业比重高的话,就不需要我们经济学家了,你只需要学数学就知道了。只有经济学家才会告诉你这一点。为什么呢?很简单,有两个原因,都是经济学的道理。

第一,制造业强大是靠什么强大?要靠科技、研发、设计,以及金融、贸易等等,这都是服务业,也就是说制造业的强大,实际上是因为服务业要给制造业赋能。而大量的附加值在哪里呢?大量的制造本身往往是一些体力活,高附加值往往是服务业里的,服务业带有人力资本、创新创意。

第二,人的消费会升级。我们小的时候,吃饱穿暖就够了。在过去的20多年时间里,我这一代人在自己的年轻时期,挣钱干嘛,买车买房买家用电器,买电脑买手机,在这个阶段我们消耗大量的制造品。到了今天,该买的都买完了。那接下来,我们的GDP不会在14,000美元就停滞不变,那请大家想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当你的钱更多时你买啥?中国会变成一个每年换一辆车、换一部手机的社会吗?不会的。你钱多了以后,一定想新消费。人的物质消费——吃穿用——是有极限的,接下来大量的消费就在服务业里。制造业的发展是要让人富,富了反而不同步消耗更多制造业。

当你的国际竞争力取决于你的科技水平、创新水平、设计水平的时候,不管在生产环节还是消费环节,都会使制造业的比重往下降。这是国家越来越富的表现,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等我今天讲完以后,你重新回顾这句话,体会会不一样,这就是我们学经济学的重要性。

《购物中心行业研究报告》,印力商业研究院,2021

接下来我们看看消费。我刚已经做了一个巨大的假设,就是不管中国人、美国人、日本人,需求从人性角度来讲都一样,全人类的发展有普遍规律。换句话讲,如果我们谈未来,我们可以看看发达国家走过什么样的路。我们看美国人的消费结构变化,人均GDP在1万美元之前,服务消费占比是下降的,因为你有钱就买车去了,这是过去20多年中国人刚经历的。图表上的人均GDP一过1万美元,车、房、家电买完了,你看到什么?服务消费占比明显由降转升。请大家想想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已经这样了?最近还有一个相关的话题,“双11”现在卖不动了。很多人都把这归结为经济形势不好,“双十一”也没有从前那么突出了,今天全年都有打折。但其中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我觉得大家没提的,是因为很多人觉得,家里该买的都买完了,“双十一”没什么好买的了。

最近我们讲刺激消费,政府要发消费券,为什么说发消费券有局限性?因为你发消费券给我,我还能买什么?就算你今年给我消费券,我去买个手机,但明年你再给我消费券,我再换一部吗?不会的。制造品的消费券有跨时替代性,但服务消费不会,你发消费券让我看电影,不会说今天我看了,明天就不看了。所以最近政府也在转变思维方式,接下来如果我们再有消费券,会补贴服务。

有了前面的背景,我稍微给大家梳理一下今年7月份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其实不管二十届三中全会,还是今年两会,还是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还是接下来的“十五五”规划,本质上逻辑一样,不会因为这么短时间开个会,很多东西就变。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大概讲了这么几件事情:第一,财政政策要更加积极;第二,货币政策要适度宽松。这两点是应对短期的周期性问题,让经济能够有个新的刺激的政策;第三点就是反内卷,我们国家的反内卷,其实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制造业的产能过剩。我前面讲到,从需求角度来讲,国内已经饱和,国际层面,原来中国制造产品可以出口给别的国家,现在欧美对我们的出口不友好,今天我们的出口保持高速增长,是因为我们的出口市场换了对象,更多向拉美和非洲出口。如果不是因为市场切换,出口增长已经碰到很大的天花板了,那制造业就会出现产能过剩。接下来的问题,制造业产能过剩从哪里来的?一个非常大的原因,地方政府原来就鼓励大家扩张产能,你有你的汽车,我也要有我的汽车,你有光伏,我也要有光伏,所以这轮中央的反内卷决心非常强,认为地方政府不能再用那种招商引资里的各种各样补贴来鼓励大家搞制造业。再这样搞下去,生产出来东西卖不掉,再内卷,会搞得我们的制造业没有利润,如果制造业没有利润,就没有办法再创新。再看消费,消费里面明确表示培育服务消费新增长点。前面的背景讲完后,你理解中央政策的导向,就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最后就是产业升级和巩固资本市场,这里面讲到,要针对科技创新领域来发展。为什么要针对科技创新领域?我前面讲到制造业比重下降,但从来没讲过不要制造业,就是说,制造业比重下降,实际上是服务业发展比制造业更快。传统制造业靠内卷、靠压低成本的路径不能再继续,接下来制造业发展要靠生产力、靠技术。

二、统一大市场,城市群和都市圈

以上,是比较偏宏观的中国式现代化和经济增长的格局。接下来,我们简单讲讲统一大市场,城市群和都市圈。

最近这几年,尤其是本届政府换届以后,应该说统一大市场的建设,是国务院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在2022年,中央还发布了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统一大市场建设其实不复杂,就是说你首先经济要增长,经济增长来源从经济理论来讲,就这么几块:要么就是生产要素的量的积累,要么就是使用生产要素效率提高的质的变化。

我们先看量。中国老龄化、少子化,劳动力的增长就受限。投资以前过度了,近年来投资每年的增长速度都在下滑,并且靠土地扩张的动力也没有了。所以单纯靠生产要素的量的积累没动力了。

那么效率怎么提高呢?第一个靠科技,靠新的生产力,还有在我们这样的大国,靠资源的跨地区配置,即农村和城市间、地区和地区间、城市和城市间,让生产要素在全国范围之内动起来。你想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今天我们讲老龄化,好像天塌下来了,但如果你这样想,让一个人从比较低收入的地方到较发达的地区工作,他收入立马翻番,甚至翻三到四倍,这里可以焕发出多少的劳动生产率提高和财富的创造。对个体来讲,是就业机会和收入上涨的空间,对国家来讲,这可以抵消一些对于老龄化的担心。

所以大家要从这种角度去理解统一大市场。统一大市场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包括商品和生产要素在全国范围之内的跨地区的再配置,而且要自由,要破除各种各样阻碍生产要素和商品配置的制度,全部要把它打消掉。

在这过程当中,去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里,有一句话叫“发展现代化都市圈”,提升超大和特大城市现代化治理水平,培育新的增长极。这句话马上我们就慢慢开始要解读了。

我们前面讲到生产要素配置,你们肯定要问我一个问题,上海的人均GDP是欠发达地区的4倍,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上海天然的自然地理条件加人才优势,上海在长江入海口,我们沿海地区面向国际贸易,当中国进入到创新驱动的发展方式时,上海的作用应该是越来越强的。中央也提出,上海要建设五个中心,科创中心我后面会讲到,它在空间上更加使得创新集聚在少数地区。

中国经济发展阶段转化到今天后,需要在创新里面培育几个增长极,增长极在空间上的体现是什么呢?就是以中心城市为核心,形成一体化的、带动周边中小城市发展的都市圈。都市圈的发展,要起的作用是加强优势区域的创新能力,是辐射带动作用。具体到上海,“十五五”期间,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问题,就是沪苏同城化。因为上海要成为一个科创中心,生产基地放哪里?上海地价这么贵,如果工厂也放到上海,那成本就更高了呀,完全可以上海搞创新,把生产基地放到苏州,形成了一个共同富裕的分工协作的格式。这是现代化给我们带来的空间上的要求。

接下来给大家看看中国今天的区域经济发展格局。从这些数据图大家看到什么呢?看到了城市群的作用,看到中心城市的辐射带动作用。在每一个城市群或者一些省内部,车流都是从中心城市往外围连接,而主要不是外围城市之间。打个比方,这很像太阳系,中心城市很像太阳,周边的城市就像接受太阳光芒的那些行星一样。现代经济的组织形式,在空间上就是中心城市在做一些核心的、具有竞争力的行业,尤其是科创。

请大家想人口会怎么流动?中国古话讲,人往高处走,在现代经济里,所谓的高处,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就业机会、收入,还有就是公共服务水平,比如消费的水平、环境质量,或者风景特别漂亮,但最重要的,就是就业机会。这里稍微谈一下我们上海。人口老龄化和少子化,是对上海户籍人口来讲非常严重的问题。上海女性平均生育率是0.6%,也就是说育龄女性平均生0.6个孩子。你想养老怎么办?养老金怎么可持续?说要科创,靠老人科创吗?所以一定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来。

我前面讲到,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从农业社会变成工业社会,再变成服务业社会,你想农业社会人是怎么分布的?分散的、均匀的。工业呢?开始集中了。服务业则比制造业更集中。道理很简单,服务业需要人和人之间见面。制造业的生产和消费在时空上可以分离,但服务业不可以。比如我们现在的读书会,虽然现在有了直播,见面还是不一样吧?服务业消费就这样的特点,由于经济里面服务业占比越来越高,就业岗位也大量集中在服务业里了,然后你挣完钱要消费,消费又大量集中在服务业,之后服务业需要消费和生产见面。人往哪跑?往人多的地方跑、往人口密度高的地方跑、往人口流量大的地方跑,因为这里有就业、有消费的机会,就这么简单。我们不学经济学的时候,很多人没法理解,人为什么不往便宜的地方跑?是因为那里赚不到钱,因为便宜是结果,就是因为赚不到钱,所以才便宜;人是往贵的地方跑的,因为贵也是结果,贵是因为那里有人口规模、人口密度和人口流量。我写《向心城市》的时候,有的读者看明白了,说这是买房指南。对,不光是买房指南,还是投资指南和创业指南。因为你的经济结构服务化以后,大概率创业、投资、置业以及小孩未来的发展,都在图中的红色、黄色区域,除非有例外,比如你的职业是农民,那就不在红色区域了。

当然还有些人说,我的工作是数字游民,可以在线办公。如果你的确是那种职业,你也可以离开城市。还比如有些职业可以高度线上化,比如说现在鹤岗房价很便宜,有人就在那做直播。但我要对你说,直播可以在鹤岗直播,你直播赚的钱怎么花要想清楚。在鹤岗是没什么消费多样性的,你能不能同时也忍受寂寞?也就是说,你得两个条件同时成立:你的工作不依赖人口密度,你的消费端能忍受寂寞,这时,住在大城市就没必要了。

我们在讨论社会科学问题的时候,我经常很困惑的是,有人说你说的话我不同意,其实你同意不同意不要紧的。我们每个人在做个体选择的时候,是想我要什么,但你做投资的时候,要多想别人要什么。你个体的选择去做农民,完全没问题,但农民是越来越少的。前两天我们在另一个会上讨论到,今天很多农民进城打工赚了钱以后,就回去造房子。这件事一定要想清楚,好不容易赚了几十万块钱,回家造了个房子,可能认为未来会回去。但从人群来说,进城的人大概率不会回去的,全世界经验都告诉你,回去的是少数。从个体而言,如果你最终回去了也就好了,但如果没想清楚,最终在老家造了个房子又不回去的,你想想看,今天的房价,50万在很多小城市买房都够了,好歹是在城市里工作,好歹周围有服务、未来有医院、老了有养老院。

所以说,学一点经济学的知识,对自己很多决策是有用的。因为我们今天的决策,很多实际上是空间决策。我们讲得再仔细一点,在这个空间决策里,经济活动怎么组织呢?经济是以中心城市为核心来集聚的,然后中心辐射外围,比如现在到了沪苏同城化的时代。在这样的一个未来之下,城市的格局就形成了分工深化、优势互补、梯度发展。大城市有大城市的样子,大城市管什么呢,管创新和服务消费多样性。有一些附加值不是很高、占很多地的制造业,没必要放到中心城市,它往周边去,去那些离大城市比较近的、土地不是那么贵、劳动力比较丰富的地方,但是不能离中心城市太远,因为要跟中心城市的科创频繁互动,比如说苏锡常、宁波,还有安徽的所谓皖江都市带。沿着长江的城市可以通过长江直接把货运到上海的港口,装船就出口,成本比较低。那再外围,比如说皖北、皖南、苏北,很多地方搞的实际上就是农业、旅游、自然资源,甚至是搞制造业都是依赖当地资源。比如说在皖北,最近这些年兴起了一个新的制造业:预制菜。那里是农产品的生产地,它的制造业的逻辑跟苏锡常的制造业逻辑完全不一样,苏锡常的制造业是跟上海配合的,皖北的制造业是跟当地资源结合的,这里面是有规律、有道理的。

三、重新理解上海的未来:城市创新的秘密是聚集

今年7月份的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提出发展目标:创新、宜居、美丽、韧性、文明和智慧。

首先我们来讲创新,因为今天我们,尤其在漕河泾开发区这个地方,讲创新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城市发展六个目标的第一个目标。为什么中国今天强调创新?我前面已经解释过了。具体到上海,要建设创新城市,要建设科创中心。讲到科创中心的建设,也不是上海每个地方都要搞科创的,科创是高度集聚的,在整个国家内部就集中在少数城市,在一个城市内部也是集中在少数地区。创新有四个特性:未知性、累积性、偶然性、集聚性。为了研究城市,我们中国发展研究院最近几年每年都要写一本《中国城市发展报告》,去年出的报告就叫“创新之城”。先讲未知性,到了这个时代,未来的创新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你不知道,很多今天影响了人类生活和生产的创新,在它产生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这里面例子太多了,举一个非常接近当下的例子,DeepSeek。大语言模型的发展,如果你回溯到5年前、10年前,他们走的创新路径在那个年代不被看好。前两年我们讨论人工智能,都在讲两件事,算力和能源,我们觉得这是未来中美的竞争领域,结果DeepSeek的路径是优化了算法。这就是创新,有很强的未知性,这是第一个特点。

创新的第二个特点就是累积性。举个例子,今天深圳有很多科创型的产业和企业,比如大疆的无人机,香港就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无人机产业引入到香港。但这是引进不来的,为什么呢?深圳的无人机产业往前追溯,有些材料是用来造羽毛球拍的,再往前追溯,造羽毛球拍的那些材料更早前是造钓鱼竿的。一个城市的创新不会从天而降。反过来讲,美国要让制造业回国,哪有那么容易,需要整个产业链上下游,包括材料、软件,全都一起回去,不是说你想让企业搬,它就搬得走的。

很多创新都有些偶然性。我这里给大家推荐一本书,《为什么伟大是不能被计划的》,这本书的两个作者是OpenAI的科学家,里面举了很多例子,比如说电话的创新是当时贝尔在实验室里突然发现电磁波能传递声音信号;比如拿诺奖的新材料石墨烯,是这个科学家让他的博士后研究新材料,博士后因为一直没成功就想离职,就在他离职那一刻,科学家说你地上那些胶带和石墨是什么意思,博士说有些材料拿过来以后觉得表面脏,就拿胶带去粘,粘完以后把表面撕掉,就这个很偶然的动作,启发了后来得诺奖的做法,通过胶带把石墨烯撕下来,得到材料的厚度可以特别薄;还有飞机的研发、微波炉的研发等等,这都是非常偶然的例子。

我们做社会科学的就要问了,歪打正着背后是什么?有什么机理?答案是,不同知识个体的交叉合作具有偶然性。这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比如我就一个人待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就成功了,不是的,很多时候的成功非常偶然,是随机的碰撞产生的。这里面就提出了人和人之间见面交流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出来。随机的见面交流需要什么?需要人和人在同一个时空条件下见面。这就是科创的秘密。从一个城市角度来讲,大家见面的地方就是市中心,郊区很难支撑科创中心,因为大家会觉得不方便,除非是单一学科的实验室创新。从一个园区角度来讲,像今天这样的空间为什么特别重要?因为它很可能就是你随机认识一个人的地方。可能都不是你的同行,现在的科创已经不是同行见面了,需要不同行业的人随机见面,一个科学家可能需要跟搞设计的人谈如何创新。我今天讲创新,实际上是要讲城市的秘密,就是集聚。由于创新的特性,创新的人和人之间需要频繁见面,所以一个国家创新集中在少数城市,在一个城市内部也局限在少数的空间范围之内。

接下来我给大家看点图,2005年、2013年和2021年三个年份里中国的专利在整个国家的分布。你看那颜色深的在哪里?北京、上海周边,广州、深圳,随着时间推移,没有出现创新遍地开花的现象。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地方不会因为你土地便宜就吸引人来,不是这样子。我前面讲的从生产和消费两个环节,人都往贵的地方跑,接下来不光是生产和消费,是创新了,更加往贵的地方跑。

讲完国家的逻辑,我们看上海的专利空间分布图。有两个特点,集中在市中心和一些园区,也就是说,在空间上高度集中。

再给大家看一张图,上海的咖啡馆。我前面讲消费时已经讲过,消费就是需要向中心城区集中,但大家如果有心的话不妨请看,在咖啡馆里大家在干嘛?都闲聊吗?不是的。今天我们咖啡馆承载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职能,就是大家谈生意、谈创意。举个例子,我自己所在的交大商学院,一楼就是一个星巴克,这里每天都坐得满满的。你说他们在干嘛,就是讨论问题,讨论完问题回办公室创新。

我们很多人看不起服务业,其实服务业的很多场景就是为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提供便利性。由于有这个特性,我想告诉大家,最近全球创新的一个趋势,就是创新重新回归市中心,在纽约、旧金山、在我们上海都出现这样的趋势。如果在工业化阶段,很多创新是在实验室里,在制造业的研发部门,今天的创新是轻资产的,甚至可以在城市里创新,创新完以后我外包给别的制造业,都不需要自己开厂。意思就是,我就是专门搞研发、搞设计的,之后创立一个品牌,找一个厂帮我代工就可以了。以前是美国搞创新让中国代工,现在中国可以是在上海和深圳搞创新,让长三角、珠三角其他城市的制造业给我代工。

那么,创新需要人和人之间见面,大量集中在市中心的话,市中心不是很贵吗?矛盾怎么解决?企业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企业的办法就是,在市中心的老破小里,有时候在园区里,租一个房子,小小的,没有会客厅,也不需要会议室,咖啡馆实际上成了企业的共享会客厅和共享研讨室。这就是所谓的公共空间、第三空间。

再看一些图,前面我讲的是咖啡馆的存量,这张图是疫情之后咖啡馆的增量。你看大量的咖啡馆开设的地方,要么是中心城区,要么是郊区的新城的中心。到这个阶段,一杯咖啡跟创新活动是融合的。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园区,除了作为生产功能的空间,也是消费空间,甚至是休闲空间。人的几个事情,生产、消费、休闲,分不开,是在喝咖啡,但没准也是生产,是创新,分不清楚了。到了这个阶段以后,市场的力量促成空间的集聚和创新产生。

接下来我们要讨论政府。有很多地方对创新和政府的关系的理解,就是政府去引导、政府去投资、政府去找项目。在经济发展早期,客观来讲,中国这种政府推动创新的模式的确起到了很大作用,比如有些基础设施建设、有些产业政策,我们是定向鼓励特定产业和特定企业的发展,比如在人才储备上,有大量的人才是通过政府对科研的研发、对院校的补贴来产生。但问题是经济发展现在变了,越到前沿的时候,你越不知道创新下一阶段要干嘛,甚至有些创新它是随机性的、不确定性的、未知的,政府怎么知道接下来要创新什么呢?比如DeepSeek的成功,是不是因为政府导向成功的?不是的。如果靠政府导向就成功的话,为什么它不是中科院搞出来的呢?当时DeepSeek成功的时候,有人在网上做了这样一个评论,我觉得挺对的,就说杭州最大的成功是没有把DeepSeek给关掉。但是我这话绝对不是在讲政府不重要,政府要看干什么。比如像我们今天这个园区,建设的硬件由政府投入,甚至由一些国有企业经营,有一些比如说初创型的资金投入政府可以提供,但是这个阶段的政府支持创新,绝不像在计划经济的时候,或者说在工业化的早期,你只要看看发达国家在做什么,把发达国家作业抄一遍就行了。你有现成的作业可以抄的时候,政府有强大的优势,有钱,有各种各样的资源,给补贴,给各种各种各样的政策,都可以做,但前提是什么?是有作业可抄。现在是没作业可抄的时代,因为中美之间差距缩小了,中国在很多行业已经达到世界前沿,接下来连企业家创新都要面临巨大的风险了。那么到了这个阶段以后怎么办呢?我在去年的两会时写了个提案,讲了个现象:为什么最近这些年中国的独角兽企业和瞪羚企业增长慢了?以前我们跟美国是并驾齐驱的,这两年美国的这条线还继续往上跑,我们中国跑的速度慢下来了。我想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值得我们思考,这几个思考实际上都跟政府、跟市场的职能有关。

第一,政策的不确定性。创新本身是有不确定性的,但需要政策是确定的。比如说从资本角度来讲,我今天投这个项目,明天投那个项目,投了10个项目结果9个亏钱,有一个挣钱了,但挣钱那个可能是高额回报。当前这个社会里有一种看法,老盯着一个成功项目,说你看资本暴利,但它不看投资的另外9个是亏钱的,在这种氛围下,有一些被舆情所裹挟,去打压一些行业的情况。在创新过程中,行业成长里面可能泥沙俱下,这时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把这些行业给解决了,否则,可能也把投资的回报给解决掉,投资者就不敢再投资了。所以我讲,不是不要管制,但是没有坏的行业,只有坏的行为和坏的主体。政府可以管坏的行为,可以管这个行业里面坏的主体,但是没有坏的行业。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坏的行业,就应该通过法律禁止发展;如果法律没有禁止一个行业的发展,应该管的就是行为和主体。近年来由于有些全行业的管制,导致投资者没信心了,他怕下一个投的行业又是新行业,发展得又有问题了,是不是又把这行业灭了啊?

接下来就谈到金融了。由于我刚刚讲的私人资本,包括国际资本的撤出,现在资本市场上的很多风险投资是政府背景。那么要讨论两个问题,第一,政府是不是能容忍风险?是不是能做到我也投10个,可以亏9个。如果各位说可以,那我接着问了,我怎么保证这里面不是国有资产流失?私人资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是自己的钱,我不会流失我的钱,所以亏肯定是真亏,但我不会把钱送出去。国有企业不能保证这个,为了防止国有资产流失,国有资产就进行考核,考核看项目,不能亏钱,如果不能亏钱,就跟我前面讲的科创的不确定性矛盾。还有一个问题是市场分割。我们现在要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而地方政府成立的资金有个非常普遍的要求,就是返投本地。我们团队最近有个研究就在讲一个道理,地方政府的投资基金造成了严重的市场分割。中国一方面要促进资本跨地区配置,另一方面政府的返投要求是阻碍资金在全国范围之内配置的。

第三个原因,今天我们很多创新是跟数字经济发展有关,但是在中文的数字经济里,比如它的科学性、客观性和开放性还是有局限的。我曾经问过人工智能,陆铭关于区域经济发展的主要观点是什么,它给我总结出来了,但总结是错的。这提醒我得到两个结论:第一人是不会被人工智能取代的,第二人工智能并不一定给你正确的答案。为什么?很有可能在中文的语料库里面的这些语料本身并不一定是科学性和公正性的。

讲到这里,你们可能要反驳我,不是有合肥的例子吗?合肥这几年被大家认为是政府投资界的神话。首先合肥的成功存在不存在?存在的,这不能否认。但是大家想,这是合肥的成功,还是长三角的成功,中科大的成功?你们可以去查历史资料,如果没有历史上一些偶然的因素,当初很多地方不要中科大,所以合肥有个中科大,一个强大的创新机构在那里。此外,如果合肥不是在长三角,你在合肥看到的成功是不是会像今天这个样子?我看这不是合肥的成功,是地理和历史的成功。你有可能问我,陆老师你为什么要去较真这个事呢?因为我如果不较真的话,全国就跑到合肥去学习了。请大家想,你学习了合肥一套做法,你能学到中科大吗,你能学到长三角的地理位置吗?我前面讲的科创是空间高度集聚的,后来我们又到合肥调研,合肥自己人跟我讲,其实他们也有失败的例子,你看到的成功例子是幸存者。所以我觉得大家还是不要太迷信为好。你再看看具体的做法,合肥的做法很多,比如补贴生产要素、政策优惠等等,但是,二十届三中全会明确讲了一句话,叫构建全国统一大市场,推动市场基础制度规则统一,市场监管公平,统一市场设施高标准联通,加强公平竞争审查刚性约束,强化反垄断和反不正当竞争,清理和废除妨碍全国统一市场和公平竞争的各种规定和做法,规范地方招商引资法规制度,严禁违法违规给予政策优惠行为。理解了吗?就是有些地方政府在做的事,所谓的成功,实际上是公平竞争审查不允许做的。

讲到这里你们可能又要问了,老师按照你这种说法,那政府就不要做了啊?我没说过。政府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了,不代表政府就不能做事情了,政府要做事情,但是做法要变。第一,以前在制造业阶段,我们的产业政策是标准化和前置的,可以事前制定好标准。到今天服务业为主、创新为主,请问怎么做?两年前我换了辆新能源车,买车的时候我想,绝大多数消费者可能都跟我一样,不懂车,买车就看设计,觉得那辆车特别符合我气质。好了,产业政策你怎么实施?你按照功能的定义去说,你帮我把好车给生产出来,很有可能卖不出去,因为它输在设计上。就算你知道设计的重要性,怎么制定产业政策?你不知道。你只有把这个事推到市场,才能经受市场的消费者检验。所以产业的逻辑完全不一样了。这个时候,政府真正要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对有创新的单位或者个人,进行事后的奖励,当然也包括事前的风险投资、创业基金的投入。但是,你要容忍失败,这跟制造业时代不一样。另外一个可以做的事情是什么?到了创新的时代,由于不知道张三李四谁能成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各种各样的人在你的城市能住下来。我在《向心城市》书里讲到,城市应该有一个普惠的政策,叫用生活留人。你要知道有创新能力的人,潜在的就是一个有可能会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他未来如果成功,可能是个富人,他不会到一个吃喝拉撒睡条件都不好的地方去。尤其青年人,到了今天这个阶段,只要住下来了,创业了,就是这个城市的经济发展的机会。所以一个城市把生活质量,包括公共服务打造得好,是吸引人的条件。把人留下来了,不是特定补贴哪一家企业,而是补贴了这个城市所有的企业,就是现在政策的逻辑。

《向心城市:迈向未来的活力、宜居与和谐》,陆铭/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2年7月版

到这个阶段以后,消费非常重要。这个时候大城市人多,而且收入水平相对来说比较高,能够支撑服务消费的数量、质量和多样性,来打造消费中心城市,成为一种吸引人的条件。举几个例子,天津举办周杰伦演唱会,直接拉动消费30个亿,60%的消费者是天津以外的人,40%是天津人。上海博物馆两年前的英国国家美术馆馆藏精品大展,营收2400万元,入馆人口中外来人口占50%,上海本地居民50%。到了埃及文物大展,营收是7个亿,门票卖掉3个亿,文创卖掉4个亿。

最近讲到消费,我经常在讲一句话,最近经济不是很好,大家都在讲消费降级、没钱花,这个现象是有的,但中国还存在另外一种问题,是有钱没处花。做画展就有人来,做苏超就有人看,这是典型的之前有钱没处花。接下来我们的城市,就要把大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想明白。大家抱怨什么我就干什么,就是你挣钱的机会。如果要创业,要做生意,你就想大家在抱怨什么,什么不满意你就干什么,这大量都在服务业里,当然也会很难。

在今天的最后,和大家聊聊后续创新城市的园区要怎么运营?更多是为企业和创业伙伴创造很多面对面交流的空间。在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在园区里保留一些开放的空间,让年轻人下了班以后先别回家,先去锻炼身体,吃个饭,尤其单身的,锻炼锻炼身体,讲小了谈个恋爱交个朋友,讲大了也许创业伙伴就认识了。这种所谓跨界的随机交流和创新的重要性,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面,就容易产生很多企业的孵化。

我想用几句话来总结今天的分享:第一,人类经济活动越来越集聚,请大家注意这个趋势,不管你今天思考的问题是创新、创业还是买房;第二,今天的创新,需要随机的跨界的交流,不再是原来那种在办公室里面吭哧吭哧、黑灯瞎火地做;第三,要重视消费和服务,微观上有很多消费和服务的场景,就是创新场景,宏观上收入水平提高了以后,一个城市需要有生活质量,生活质量反过来帮你留人,再良性反馈到创新的人群。我觉得我们城市也要注意,一个城市不仅要考虑廉租房、公租房,也需要考虑综合的消费品质,尤其一些顶尖的创新人才,他需要的不一定是廉租房、公租房,他需要的可能就是演艺、咖啡馆、街边的行走舒适度,这些东西非常重要。

最后一句话,政府侧要稳定、包容和开放。所谓稳定,就是指不要有一些政策层面的扰动,影响到人的投资回报的预期,如果这些因素存在的话,大家就不敢投资了,因为本来投资就有风险。第二个包容,创新中一定是泥沙俱下的,比如游戏,里面有没有成瘾的问题,有的,那就管成瘾的问题,不能让大家不发展游戏,不发展游戏,元宇宙可能搞不起来,动漫可能也搞不起来。第三个就是开放,开放指向民营的开放,有很多资源如果要是把握在政府和国企的手里面,那民营的创新活力就会受到压力,还有就是对国际的开放,现在这个时代的创新,不是说只要有中国人就能创新。上海要打造国际创新中心的话,未来上海要有越来越多的优秀的国际人士。那回过头来要讲到上海城市需要思考的部分,有没有做好为全球各种语言、文化、宗教背景的优秀人才在上海创新,创造居住、消费、公共服务、子女教育这些条件呢?我想我最后留下这个疑问,是个开放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