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85 年,这是大宋元丰八年,大辽大安元年。

这一年的 4 月 1 日,宋神宗突然去世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毕竟,他才 38 岁啊。大宋建立至今,皇帝都不算长寿,但是像英宗、神宗父子这样,一个只活了 36 岁,一个只活了 38 岁,也实在是太早了,太出乎当时人的意料了。

我们在 1082 年,说到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还替他算账呢:当时苏东坡已经 46 岁了,眼看着就要老了,而神宗皇帝比他小 11 岁,被这么年轻的皇帝厌恶,苏东坡这辈子怕是出头无望了。那时候谁能想到?神宗皇帝反而走在了苏东坡的前面,真是世事无常啊。

宋神宗,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年少有为的皇帝。20 岁继位,亲政 18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折腾变法,前期是支持王安石变法,后期是亲自上阵主持变法。至于变法的结果如何?一言难尽。

那当时人对这位神宗的评价如何呢?你就看神宗庙号中的这个“神”字,表面上看,这是个顶级庙号。在他之前,只有尧舜禹中的“尧”,也被称为“神宗”。能够比拟尧舜,这个评价不低了。但是,“神”这个字在庙号里面还有另一个有意思:“民无能名曰神”,让老百姓说不清道不明,没法定性,叫“神”。这个神,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了,甚至有点像我们今天口语中说某某某是个“神人”的“神”。总之,不好评价,意味深长。这可能也代表当时人的感受吧。

我们《文明之旅》节目今天送别他。我注意到史料中的一个小细节,就是他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说了一句很哀伤的话:“天下事只做到这里”。这是他的原话,史料里记了一句口语。你看,神宗皇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自己这一生的定位:我来这世间是为天下做事的,很遗憾,时间不够了,只能做到这里了。就冲这一条,他就比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皇帝更值得我们尊敬。

神宗这一走,留下来的权力空白怎么办?他的长子赵煦(x)继位,这就是宋哲宗。但是哲宗这个时候太小了,只有 9岁,所以委托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政。这是有先例的事情。当年仁宗皇帝继位的时候也只有13岁,也是刘太后垂帘听政。

过去我们读宋史,读到这一段,很容易滑过去。因为接下来,就要发生那个戏剧性的大转折了:保守派司马光上台。在他人生最后的 18 个月里,司马光拼尽一把老骨头,把神宗一辈子的新法事业都废了。我们很容易马上就跑去关注所谓的新法派和保守派的对抗。

但是请注意,历史学家,具体说就是南宋历史学家李焘,这个时候断喝了一声:别忙!先别往后看!我们先关注神宗死的时候,也就是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的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这个节目,到现在引述得最多的历史书,就是这位李焘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本书,说到宋太祖太宗的时候,通常是一年一卷,宋代初年史料比较少嘛。到了宋真宗的时候,差不多一年两卷。而到了神宗时候,因为王安石变法引起的争议特别多,所以一年几十卷都是常有的。而写到神宗临死定继承人的那一天,李焘居然为那一天就单独写了一卷,而且这一卷还特别长,字数有 28000 多字。奇怪吧?一个历史学家用这么多笔墨写的事儿,一定是一件影响极其深远的事儿。

那,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权力的转移

神宗皇帝,其实是一个很杰出的人。南宋的思想家朱熹对他有一个评价,“神宗极聪明,于天下事无不通晓,真不世出之主。”

但是,皇权制度有一个软肋:不管皇帝本人有多杰出,只要生命大限一到,要进行权力交接了,往往也就是整个制度最脆弱的时刻。甚至可以说,皇帝越强悍,这个环节就越脆弱,什么幺蛾子都可能出来。

就拿宋朝来说。太祖到太宗,第一次权力交接就出事了:所谓“烛影斧声”嘛,太祖连死都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太宗传位真宗,本来没啥问题,因为提前立了太子,只要按流程办事就行。但是没想到,当时的李太后和宦官王承恩还是琢磨要换人,要不是宰相吕端挺身而出,他们没准还就办成了。你可以去看我们《文明之旅》的第一期节目,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那真宗到仁宗呢?不仅提前立了太子,而且仁宗还是真宗唯一活到成年的儿子,按说也是顺利接班就行。但是,前有周怀政的政变阴谋,后有所谓“八贤王”赵元俨的异动,一时间也是搞得很紧张。你可以去参考《文明之旅》1022年那一期的节目。

接下来是仁宗到英宗,这就更凶险了,英宗都不是仁宗的亲儿子嘛,具体的故事你可以去看《文明之旅》1065年那一期。

英宗到神宗呢?神宗是英宗的嫡长子,法理上是清清楚楚,正正当当。但即便这样,当时的宰相韩琦,还是提醒神宗,说你爸爸病了,你一步也不要离开他的左右。当时神宗年纪还小,说那当然,这是我做儿子的本分嘛。韩琦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神宗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跑去守着。等到英宗病情加重,说不出话,只能动动手指的时候,韩琦盯着英宗写立太子的诏书,英宗刚开始写的是“立大王为皇太子”七个字,韩琦觉得不够严谨:“大王”,就是我大儿子的意思。谁是你大儿子?说清楚好不好?又盯着英宗补写了三个字“颍王顼(x)”,硬是把太子的名号写齐全了,才行。就谨慎到这个地步。

这么一路数下来,你感觉出来了吧?大宋朝的皇权继承,到现在总共也就发生了五次,五次都搞得心惊肉跳。那这一年,神宗去世哲宗即位的这一次,可能一点风波也没有吗?那如果有风波,又能出现在哪里呢?

和一般人想的不一样:皇权继承时候,最主要的风险往往并不是有野心家想要当皇帝。为啥?因为这个买卖风险太高了。真正的大麻烦在于:有人要提前烧冷灶,立所谓的“定策”之功:新皇帝是我保着登基的,那可比什么功劳都值钱啊。有资格、有野心想当皇帝的人,毕竟屈指可数就那几个;但是想站队押宝、想当定策元勋的人,可满大街都是啊。

上一年,也就是 1084 年的秋天,有一次宫里办宴会,神宗正举杯祝酒呢,人突然就不行了,酒杯都拿不住,洒了一身。看症状,应该就是我们今天讲的“脑卒中”。拖到了今年的正月,病得连话都说不了了。而这个时候,太子还没立。你看,那个让大家心惊胆跳的关键时刻又要到了,朝廷上下肯定是暗潮涌动啊。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我这里有两个版本。说之前我要提醒一句:既然是两个版本,哪个版本你也不要轻信。

第一个版本,是后来的历史书,包括正史里面的《宋史》采信的版本。来,有请这个故事的主角上场——他叫蔡确,这个时候他是朝廷里排名第二的宰相,仅次于那个胆小怕事的王珪。但是,这个蔡确在有一个地方排名第一,那就是《宋史》的奸臣传。大宋历史上第一个奸臣,这个头衔给人的印象可比宰相深多了。

好,回到神宗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蔡确既然是奸臣,那肯定要使坏心眼啊:这神宗皇帝不行了,他想让谁接班呢?这个消息要是打探了出来,我不就可以提前下注了吗?找谁打听呢?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神宗的妈妈高太后。对,我去找高太后的两个娘家侄子,他们自家人嘛,没准在平时闲谈的时候能知道点风声。

他派人去找高家的两个大侄子,谎称说我家里有一株桃树,开了白花,这花可以治皇上的病,你们要不要来看看?等人到了,马上单刀直入,说,“哎呀,皇帝这病啊这么重,如今也没啥好避讳的了。延安郡王——也就是后来的哲宗——岁数太小。反正这事应该早一点定下来。你看,皇上的两个亲弟弟,也都是出了名的贤王。”这话刚说到这儿,可把高太后的两大侄子给吓坏了,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你这是要祸害我们家啊!就赶紧跑了。

你看,宋代把外戚管得真好。这两个高家的孩子,肯定从小在家里就被耳提面命,遇到敏感话题,一句话都不能多说。瞧把这俩孩子吓的。

蔡确是二把手宰相,这个时候关心皇帝的继承人问题,是他的职责所在。但你有话你就光明正大地说啊,你拐弯抹角地把高太后的侄子骗到家里去打听,这算怎么回事儿?要不怎么说他是奸臣呢。

可是,朝廷里还有一把手宰相王珪啊,他最应该挺身而出过问这事儿啊?王珪是三朝元老,侍奉过仁宗、英宗和神宗,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意见,嘴里常见的就是三句话,“取圣旨”“领圣旨”和“已得圣旨”,所以有个绰号叫“三旨相公”。那你想,这么个性格的人,对于皇帝继承人这种天大的事儿更是一躲三丈远,别人问他,他就说:“这种事情,是皇帝的家事,咱们外人不要管他。”我们作为后人其实知道,王珪今年已经 67 岁了,他也就比神宗皇帝多活了两个月。一只脚都踏入棺材的人了,都窝囊了一辈子了,这个时候还去蹚这趟浑水干嘛?

但是没办法,谁让你是首相呢?到了3 月 28 日,神宗已经病到坐不起来了。宰相王珪带领全体宰执班子去看望,这个时候,只能你开口问呐。王珪只好提醒神宗,去年您不是答应好的,等今年春天就立延安郡王为太子吗?说了三遍,神宗才终于微微点个头。但是太子年幼,才 9 岁,王珪又请求,让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政,打算先这样,其余等到您康复了再说?皇帝环顾了一圈,最后也是点了点头。

行了,有了神宗当众这一点头,大事就算定了。然后就是神宗死、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整个这个过程里面,只有一个小丑,就是《宋史》奸臣传里的第一名蔡确。

但是,我刚才说了,这只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个版本。在说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之前,我要先做一些背景的铺垫。

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哲宗是神宗的长子,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那王珪也好、蔡确也好,还有高太后的那俩大侄子,大家都在紧张个啥呢?

先来看神宗的儿子们。神宗的儿子并不少,这辈子一共生了14个儿子,到神宗去世的时候,还有六个活着。其中只有哲宗是9岁,其他几个只有两三岁,甚至还有没出生的遗腹子。在那个时代,两三岁的娃,能不能养得大都成问题,所以,9岁的赵煦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

但是别忘了,神宗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一个是雍王赵颢,一个是曹王赵頵(jn)。刚才我说蔡确试探高家大侄子的时候,就提到了这两个人。如果皇子年幼,国赖长君嘛,把皇位传给年长的弟弟,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别忘了,当年太宗是怎么从他哥太祖手里接过皇位的,这个先例摆在那里。

好,我请你代入一下神宗立场,这个时候你会是什么心态?一方面,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但是孩子才9岁,孤儿寡母的太容易让人欺负,即使上位,能不能拿得住权力也是个问题。另一方面,自己的两个弟弟,尤其是雍王赵颢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自己也不是没有转过念头。比如,有一次当着奶奶曹太后,兄弟俩闹了点矛盾,神宗就说了一句,“好好好,都是我败坏天下。那等你当了皇帝再说吧。”把赵颢当时就吓哭了。不要以为这是随口的一句气话,这至少说明,在神宗脑子里是闪过这个念头的,赵颢是潜在的皇位竞争者之一。

你听到这儿,也许会觉得矛盾?神宗既然想传位给自己的亲儿子,又早就开始提防这位弟弟, 这个局势不是很明朗吗?不啊,你别忘了一个关键人物的存在,那就是神宗的母亲,高太后。

神宗一走,高太后垂帘听政。毕竟,神宗的儿子赵煦还是小孩,是老太太的孙子,老太太会不会想着干脆换成自己的亲儿子;毕竟,高太后本来就喜欢儿子赵颢;毕竟,大宋朝有这样的先例,据说,当年赵匡胤的妈妈杜太后就生逼着太祖把弟弟列成继承人;毕竟,这个赵颢现在就有点按捺不住了。史书上记载,神宗病重之后,雍王到了皇宫,也不先去问候生病的皇帝,而是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地穿过帷帐,去找高太后说话,路上看见什么宫女呀妃嫔呀,一点都不避着。神宗皇帝躺在病床上,话也说不了,只能瞪着眼睛怒视他。但是这个赵颢一点也不害怕收敛。

如果你是这个时候的宋神宗,知道人死如灯灭,知道自己一旦撒手,就再也护不住自己的幼子了,你会不会悲从中来?既绝望又无助?这个时候,你是不是非常渴望有人能挺身而出,把胸脯一拍,说,皇上,你放心走,只要有我在,我拼着身家性命,也要保着幼主登基?

这个人真就出现了。谁啊?还是那个蔡确。接下来,我就要跟你讲这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了。

太后的心思

我们接着讲第二个版本的故事,这个故事里,蔡确就不是一个奸臣了,而是个忠臣。根据蔡确的说法——

其实前一年的冬天,神宗身体出问题之后,就已经开始担心身后事。有一次,神宗哭着对蔡确说:天下的事,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儿子年纪还小,是不是得有一个年长的君主接替我啊?蔡确当然明白这是试探。安慰了神宗几句之后,马上严肃表态:你放心,我们这些人只要还在,就会以死来报答陛下,护得您的幼子的周全!神宗很高兴,说,嗯,你一定不会辜负我。

蔡确还说了一个细节,神宗临死前,大臣集体觐见,蔡确宰相排名第二嘛,被前面的人挡住了。神宗第一眼没有看见蔡确,就慌了,蔡确赶紧往前一站,神宗的心神才稳了下来。

如果这个细节是真的,那说明什么?说明蔡确就是神宗在找的那根救命稻草啊。神宗知道,自己一闭眼,能扶保小赵煦继位的定策功臣,只有这么个人了。他们君臣之间,早有默契。

后面的故事,情节跟刚才说的差不多。但是,因为蔡确的人设变了,其他人的角色也就来了个大反转。

首席宰相王珪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窝囊老头吗?不,在蔡确眼里,王珪一直不表态就是憋着坏,他就是憋着看高太后脸色行事。神宗一走,高太后垂帘,如果老太太想立自己的小儿子当皇帝呢?你王珪就打算配合呗?

确实也有传闻,王珪也去找高太后的亲属打听来着——你看,在第一个版本的故事里,是蔡确找高家人打听——王珪问他们,高太后将来想立谁啊?这位高家人也一样,敏感性强,政治素质过硬,直接就骂出来了:奸臣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大宋有明确的传承制度,这件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然后转头跟自己儿子说,你要是敢掺和进这件事,我就打死你。

蔡确听说了这事,说,好啊,既然你们起了这个心思,那我就得提前做准备。他又是联系宫里的神宗皇后向皇后,有人要抢你儿子的位置哈!你盯紧点!又是联系守卫皇城的武将,如果有人要造反,你跟我并肩上哈!又是联系开封府的知府,你们都准备好啊,有人要使坏,不让小赵煦顺利接班,都警醒着点儿!顺便说一句,刚才提到的这位开封府知府,将来会大大地有名啊,他就是北宋末年的大奸臣蔡京,他和蔡确还是同宗的堂兄弟,将来我们会多次提到他。

一通忙活完了,也快到了要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还是这一年的3 月 27 日,也就是关于接班人问题,神宗皇帝一槌定音的那一天。蔡确回忆说,其实那天还有一个博弈的过程。在见神宗之前,执政大臣们先开了一个小会。

在会上,蔡确问王珪的看法。王珪沉默不语。王珪的这种沉默,在蔡确看来,不是什么明哲保身,而是另有所图。所以蔡确就当众逼他表态。王珪也是真沉得住气,就是不说话。蔡确就挤兑他:“王相公您怎么会有二心呢?您只不过是遇到大事儿,比较慎重罢了。”然后又直接把底牌打出来:“皇上去年就决定好了啊,今年春天就立延安郡王赵煦啊。你怎么看啊?”这是进一步逼王珪。

王珪再不表态,就是明显不同意赵煦这个人选了。这个风险,王珪也冒不起啊,所以只好说他也同意赵煦继位。

蔡确说,行了,有这句话就够了。于是找人写了文件,所有宰执大臣都在这张请立延安郡王赵煦为太子的文件上,签字画押。大家这才去找皇帝,在神宗的病榻前把这件事敲定了。

你看,在蔡确讲述的这个版本中,立太子的过程,其实是暗藏了刀光剑影的,是他蔡确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成功把哲宗推上了皇位。

你可能会说,这蔡确不是奸臣吗?奸臣的话哪儿能信?这明显是编故事,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话不能这么说。蔡确是奸臣,这是谁定的?是元朝人写《宋史》的时候定的。那元朝人的观念又是从哪儿来的?是沿袭的南宋人的想法。南宋人普遍否定新法,所以,跟着神宗搞新法的头面人物,除了王安石,基本都被列入了奸臣传。

但是,如果你生活在这个阶段的北宋,你会发现:这是非啊,跟翻烙饼似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几十年颠来倒去没个准儿。蔡确讲的故事,到南宋的时候,大家是不太信了,但是,在北宋这个阶段,有人信啊。谁啊?就是十年后,长大了、亲政了的宋哲宗。

那个时候,蔡确已经被贬,而且已经死了。但是宋哲宗还是给蔡确恢复了名誉、赠官“太师”,这是非常高的礼遇,并且赏赐了一个非常好的谥号,叫“忠怀”。再后来,对这个蔡确的赏赐越来越邪乎。等哲宗死了之后,蔡确作为哲宗的陪祀大臣,跟着哲宗一起进了太庙。将来后辈的大宋天子祭祀哲宗,这香火啊,都有蔡确的一份。这还不过瘾,还追封蔡确一个王爵,清源郡王。这还不行,徽宗皇帝还手写了几个大字,“元丰受遗定策殊勋宰相蔡确之墓”,立在了蔡确的墓前。

最后这个动作,算是把谜底揭开了。你看那字儿写的,简直像生怕有人不知道是啥意思似的:“元丰受遗”,神宗的年号是元丰嘛,是神宗皇帝遗命蔡确保护了哲宗,“定策殊勋”,保哲宗上台这是一场绝大的功勋。你看,蔡确讲的那个版本的故事,被哲宗这个当事人照单全收了。

好了,关于1085年4月1号前后发生的故事,两个版本我都摆在你面前了。你是相信第一个,还是第二个?你是更倾向于后来南宋人的判断,还是更相信哲宗、徽宗这小哥俩当事人的判断?您自个儿拿主意。

我这里要提醒你注意的是,其实这个故事,还有第三个版本的讲法。那就是以高太后为主角的另一个故事了。

我估计你听到这儿,心里也会有一个疑问:蔡确也好,王珪也罢,甚至是神宗本人,对高太后的心思都是猜。那么,高太后在这件事情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到底有没有想过要立自己的小儿子赵颢当皇帝?

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请问,神宗如果去世,高太后最在乎的是什么?是孙子当皇帝,还是换自己另一个儿子当皇帝吗?其实,更可能是她自己有没有机会垂帘听政。别忘了,神宗一死,9岁的哲宗上台,这时候后宫里是有两个太后的:一位是神宗的皇后,向太后,另一位才是神宗的母亲高太皇太后。

那么请问,两位太后,哪位更应该垂帘听政?如果严格按礼法来讲,其实向太后更占优势。为什么呢?因为中国古代皇权的宗法,还是以男性、父系的血缘为核心的。太后垂帘听政,只是权宜之计,她的合法性还是附着在男性权力上的。只不过是因为男性皇帝年幼,才由他的监护人来代为掌权。那对皇帝最负责、最接近的监护人当然是母亲,而不是祖母。

虽然这个事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如果要有一位太后垂帘听政,向太后是高太后的有力竞争者,这是肯定的。高太后的如果想获得至高无上权力,这是必须要过的一关。

一个深宫中的女性,有那么大的权力欲望吗?讲个小故事吧。

高太后是神宗的母亲,英宗的皇后。她当皇后的时候,把英宗管得死死的,不准皇帝和其他妃嫔亲近。后来连她婆婆都看不下去了,就劝她。高太后当时回了一句酸酸的话:“回禀娘娘,儿媳我也就嫁了一个在家里排行十三的团练使罢了,可没有嫁给皇帝。”团练使指的是当年英宗还没有继位的时候的官职,不大。

这句话里,可有好几层意思:第一,我管的是我当年嫁的那个小官,我当老婆的管丈夫怎么了?在我眼里,他可不是什么皇帝。第二,你们当年做主我们成婚的时候,可是差一点害了我。万一他这辈子就是个团练使呢?所以,你对我也没有什么恩情,你也管不着我。

就从这个小故事里,你体会一下这位高太后的性格。到了这1085年,神宗去世,高太后54岁,婆婆死了,儿子也走了,这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可以尝一下权力的滋味了。你说她会不会争取这个机会?

吴铮强在《官家的心事》里,就提出来了一个猜想。两点:第一,其实高太后并没有想扶持自己的小儿子赵颢上位。为啥?因为这不仅很难,在法理上有太多难题解决不了,更重要的是,赵颢是成年人,如果他当了皇帝,高太后还怎么垂帘听政?所以,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选项。

但是,还有第二点:赵颢不能上位,但是并不耽误他成为高太后手里的一张牌,去给向皇后施压啊。老太太我本来也可以有别的选择的,比如支持赵颢,但既然你向皇后想让你儿子小赵煦顺利接班?想让老太太我也支持?可以啊。那用什么东西来换呢?比如,退出对垂帘听政资格的竞争。

所以,我们才会看到神宗病重的时候,高太后有意纵容赵颢在宫里面晃来晃去。二月份,赵颢居然要求留在皇宫里照顾神宗,向皇后非常警觉,坚决不允许,这才没让他留下来。但是,很显然,高太后这招确实有效,赵颢的这些不正常的行为,让向皇后非常不安,甚至在佛寺里以小赵煦的名义摆了斋坛,为神宗祈祷。

所以你看,表面上是两个男人争皇位,其实本质上是后宫里两个女人在争垂帘听政的资格。很显然,两个女人最终还是达成了默契,双方各退一步:对于向皇后来说,你确保我儿子上位,我不跟你争垂帘听政的资格。

至于外朝的两个宰相,王珪也好,蔡确也好,都是小角色,都是高太后这出戏里的配角儿而已。

发生在公元1085年4月1号神宗去世前后的事儿,没想到吧?表面上的政权顺利过渡,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曲曲折折的隐情啊。

神宗的是非

刚才我们说,1085年神宗去世,留下的政治局面看似平静,但其实有很多隐藏变量。好在,局面并没有恶化,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那你说,当事人的那些暗中较劲的心理活动,对于现实政治有影响吗?当然有。

高太后垂帘听政之后,立即启用司马光,开始了废除新法的工作。神宗忙了十几年的成果,不到两年就被废了个干干净净。

过去,我们一般都认为,这是因为司马光性格比较倔,所以走了极端。但是你想,没有高太后的支持,这也不可能啊。

我请你设身处地地代入一下高太后的视角:你现在垂帘听政了,不管你权力欲多么旺盛,毕竟也是权力新手,很多事情是不是得悠着点来?还有,你高太后毕竟只是一个替孙子看住政权的过渡性的领导人,即使要有所更张,那也应该是放长线、迈小步、拐大弯,要保持政策连续性的嘛。还有,王安石变法主要是在熙宁年间,距离现在已经十几年了。一套实行了十几年的新法,很大程度上已经深深嵌入了社会结构里。现在,即使高太后铁了心要走回头路,那也应该是做一台小心翼翼的剥离手术啊,搞快了容易翻车嘛。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高太后都不应该如此急躁。

有意思的事情来了:如果一个政治家坚定地推行一个政策,但是在情理上,技术上讲不通,那背后可能就有政治上的考量了。

结合我们前面讲的故事,你就明白了。高太后一上台,宰相班子里除了一个唯唯诺诺的王珪,全都是神宗生前提拔的人。尤其是这个蔡确,居然还摆出了一副定策元勋的架势,要当神宗的忠臣,这是冲谁来的?就是冲着高太后啊,就是为了防着高太后换皇帝啊。

那不行,必须换人。不仅要换人,而且要在政治上彻底否定掉他们。你们既然自诩神宗的忠臣,是新法派,那高太后就只能以母亲的身份否定神宗的路线,选择支持保守派。

你千万别觉得,政治斗争就是阴谋诡计。不全是。斗争的起因可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争权夺利,但是决胜因素则往往是看谁拿住了道义的大旗。新法派和保守派,已经争论了十几年了,各自都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大义凛然的论述。说白了,现在的大宋政治场域里,只有这么两杆高高飘扬的道义大旗,高太后不用这一杆,就得拿起另一杆。

不管高太后原来的立场如何,神宗一死,她和蔡确等人之间的结构性的矛盾,导致她只能更坚定地倒向保守派。而且,要把蔡确这帮人清理干净,就必须把手里的道义大旗举得更高,那就必须更加强调新法是祸国殃民,必须用疾风暴雨的方式断然废除;新法派的大臣是奸臣坏蛋,必须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

政治局势的演化往往就是这样:人事矛盾一旦升级成派系斗争,派系斗争就会去借重道义大旗,而道义大旗又会反过来强化派系分野,最后导致政治撕裂越来越严重。乍一看是道义之争,而一旦你深入细节,又会发现:实际上是非难分。

如果你跟着《文明之旅》节目往下听,将来你会浩然长叹一声。北宋还剩下的40年左右的时间,就会在这个派系之争的泥潭里翻来覆去:高太后要守旧,哲宗要革新,向太后要调和,徽宗又要革新,每次变化都要打倒一批人、丑化一批人,一直折腾到大难临头。

那你说,这是因为后来的这些政治家,高太后、宋哲宗、向太后、宋徽宗都很无能吗?也不尽然。其实根子还是在神宗时期留下来的分歧。

今年,1085年,我们为聪明、能干、执着、其实也挺厚道的宋神宗送别。神宗这辈子做了很多事儿,当然有成、也有败,但他最重要的政治遗产是什么?其实不是那些具体的法条,也不是国库里积攒的金银,而是一个深刻的分歧:要新法?还是要旧法?他用将近20年的时间,为分歧的双方都制造出了充分理论依据、政策主张,发展出了庞大的派系组织。神宗生前,用自己的聪明和威权,把这些分歧死死地压制住了。但是谁都知道,只要他一撒手,大宋的政治版图立刻就会地震,那道大裂缝、大沟壑就会显现出来。神宗的继承人们,只能在沟壑两旁选边站。不是他们无能,是他们只能通过选择一边来给自己灌注执政合法性。

我们再把视角拉回到上一年,1084年的秋天,病痛缠身的神宗当着大臣的面,不无感慨地说:“天下事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遗憾的是天不假命,时间不够。但其实,不够的根本不是时间,而是“共识”。他留下来的那道分歧的深沟,他的子孙们用四十年的时间也填不平,是此后诸多政治恶果生根发芽的土壤。

很多大人物也都有这个误区。他们有无穷的资源,所以,他们容易鼓荡起雄心,去全力拿下那些看起来激动人心的目标。他们经常忘了,最重要的其实不是这些目标本身,而是通过拿下目标,为后人达成一些重要的共识,至少也不能埋下分歧的祸根。

如果以文明为标尺,那么,大人物的丰功伟绩,其实很容易随风吹散,但如果有人能创造出共识,共识这个东西,看上去无影无形,却会一层层堆叠,一次次累加,直到变成我们现代文明的万丈高台。

最后讲一个小故事吧,是我听曾仕强老师讲的。

他说,有一个公司老板,手下两个经理,小张和老王都挺强的,但是这两个人关系不好,有点儿“既生瑜何生亮”的意思。有一次,关于一个重大项目的方案,老板召开决策会议,小张和老王当众吵起来了。老板其实挺支持小张的看法的,但是,他在这次会议结束的时候还是说,既然没有统一的共识,就先搁置吧,大家再想想。

等散了会,老板把小张找来,狠狠训了一顿:你这个年轻人,想法很好,但是如果老王不支持你,你再对也没用啊,事情还是做不成啊。我不管,你去找老王聊,争取他的支持。

再过几天,老板把小张和老王都叫到办公室,说,上次开会,我其实没太听懂你们俩都在吵什么,都有什么分歧啊,你们在我这儿再摆摆?

你放心,小张和老王,这个时候已经沟通过了嘛,他们都会抢着说,没有什么分歧,只不过我们强调的侧面不同而已。

这时候老板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哦,是我误解了,我还以为你们俩有分歧呢。老王,你够意思,支持年轻人做事。小张,你不要辜负老王对你的支持哦,好好干,我和老王都给你撑腰。

故事讲完了。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公司里的场景。它不过就是在告诉我们:领导者的使命,不是运用自己的权力评判谁对谁错,就是在分歧中创造性地达成共识,然后在共识的推动下获取成果。这才是一个领导者该有的遗产。

好。这就是我为你讲述的公元1085年,以及宋神宗的那笔令人遗憾的政治遗产。

我们下一年,1086年再见。

致敬

公元1085年,我们讲的是宋神宗令人唏嘘政治遗产,新旧党争,带来了此后北宋政坛难以弥合的大撕裂。

节目的最后,我要致敬一场伟大的演讲,对,就是1963年美国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发表的那篇演讲《我有一个梦想》(I have a dream),给你读其中的一些片段吧。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同席而坐,共叙手足情谊。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这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怀着这种信念回到南方。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从绝望之嶙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把这个国家刺耳争吵的声音,改变成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优美交响曲。

这场演讲,是一个弥合撕裂的范例,致敬马丁路德金,致敬所有弥合撕裂的智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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