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新剧《兽藏我心》(The Beast in Me)上线即跻身IMDb周榜前三,赢得了很高的关注度。然而热度背后,关于剧集本身的质量争议不断。该剧取材自轰动一时的真实案件——纽约房地产大亨罗伯特杜斯特(Robert Durst)涉嫌连环杀人事件。但是这部剧却未能借力于原型故事的复杂张力,反而在叙事节奏、人物塑造与主题表达上显得力不从心。

《兽藏我心》海报
噱头够大,但故事很差
女主角阿加(Aggie Wiggs)由克莱尔丹尼斯(Claire Danes)饰演,是一位丧子、离异后隐居郊外的作家,正深陷创作瓶颈。她停滞的生活因隔壁搬来新房主而被打破。新邻居尼尔(Nile Jarvis),由马修瑞斯(Matthew Rhys)饰演,是一位房地产大亨,在其妻子失踪后与妻子助理再婚,成为杀妻嫌疑的最大焦点。尼尔主动找上阿加,以提供写作素材为名,强势介入她压抑封闭的世界。更令人不安的是,当他得知阿加幼子死于车祸而肇事者始终逍遥法外后,第二天,肇事者竟离奇失踪。这仿佛是尼尔向她递出的一张无法拒绝的黑暗邀请函。在现实压力与好奇心的双重驱动下,阿加决定踏入这场与狼共舞的危险关系。
剧集不断抛出悬念:尼尔是否杀害妻子?肇事者失踪是否与他有关?并试图以美剧中常见的政治选举与FBI查案情节丰富叙事层次。在写作过程中,阿加不断被丧子之痛侵袭,而尼尔却以近乎粗暴的方式,强拉她进入已故儿子的房间,逼她直面未愈的创伤,或许阿加心中还有对肇事者失踪那一丝难以言说的、复仇般的快意。

阿加与尼尔
然而,剧情在关键处却显得乏力。尼尔最终因与现任妻子争吵时不慎自曝罪行,录音成为定罪证据而入狱。更突兀的是,他在狱中尚未经受法律审判、真相也未完全公开之际,竟被叔叔雇凶刺杀。这一安排不仅削弱了前期累积的悬疑张力,也让角色结局显得仓促而敷衍。
阿加在后续的演讲中反思道:“我们应如何看待尼尔的死?是恶有恶报,还是大快人心?……我曾将复仇视为另一种哀悼,尼尔嗅到我心中的血腥,将我的故事变为现实。他如黑暗天使,吞噬我的愤怒,代我完成那说不出口的愿望……我是这场循环中的共谋,绝非清白。”这段独白意图展现角色的自省与对善恶界限的质疑,并借佛教中“业力”(Karma)的概念,试图超越传统善恶报应的叙事框架。
然而,这样的主题升华却显得生硬而勉强。尼尔在剧中几乎被塑造成纯粹的恶之化身,缺乏足够的内在动机与人性深度,家族对他的控制也一笔带过。他的恶行如游戏般轻率,杀人仿佛踩死蚂蚁,缺乏更复杂的心理铺垫。而剧集在人物塑造与节奏把控上的不足,更导致对人性灰度的探讨始终停留在表面。善恶未必分明,撒旦未必狰狞,可惜《兽藏我心》在刻画与诠释上,都还欠一把火候。
真实案件与苍白改编之间的落差
剧中房地产大亨涉嫌杀妻的设定,不难令人联想到现实中的罗伯特杜斯特(Robert Durst),那位曾在美国掀起舆论巨浪的豪门之子。他所涉的三起命案(妻子、密友与邻居),其轰动程度不亚于辛普森杀妻案,也多次被搬上银幕。
2010年,由高司令(Ryan Gosling)主演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首次尝试将杜斯特的故事剧情化。影片聚焦于主角扭曲的童年,7岁丧母,成长于强权父亲的阴影下,一步步走向毁灭他人亦自我毁灭的悲剧。尽管该片上映后反响平平,却意外引来了杜斯特本人的关注,他主动联系导演安德鲁杰瑞克奇(Andrew Jarecki),接受了多年来的首次专访,从而催生了2015年震撼全美的纪录片《纽约灾星》(The Jinx)。

《所有美好的东西》与《纽约灾星》第一季、第二季海报
这部纪录片不仅呈现了杜斯特口中7岁被父亲带去目睹母亲跳楼的创伤记忆(后被其弟道格拉斯公开否认),也揭露了他早在10岁时就被心理医生标注可能具有人格分裂或精神分裂倾向。纪录片不再只是记录,更成为推动现实案情发展的关键。德斯特在这部纪录片中变相坦白了自己所犯罪行。在片中一个场景中,麦克风捕捉到他在浴室里喃喃自语:“我到底干了什么?……当然是把他们全杀了”。在节目播出前后,杜斯特因涉嫌谋杀好友苏珊柏曼被捕,片中那些近乎自白的片段,也成为司法进程中的一环。
反观《兽藏我心》,其根本问题不在于将尼尔塑造成一个天生杀人狂,而在于未能构建起令人信服的角色逻辑。即便编剧意图呈现一个天生冷血、缺乏常人情感动机的杀手,这种设定本身也需通过细节、氛围与叙事来支撑其可信度。然而,剧集对尼尔父亲与叔叔的刻画仅停留在包庇与监视的浅层,既未深入家族扭曲的关系动力学,也未展现这种环境如何塑造了他的行为模式。
结果是,无论尼尔是有复杂动机的悲剧恶徒,还是无理由的纯粹恶种,角色的呈现都显得单薄。他的恶行缺乏内在的叙事纹理,狱中遇刺的情节也因此失去应有的悲剧张力或命运讽刺,沦为生硬的剧情工具。剧中作家通过采访逼近真相的线索,虽与现实中的《纽约灾星》形成互文,却因角色塑造的悬浮,难以触及人性与真相之间的复杂地带。
当真实案件本身已具备如此强烈的戏剧张力与命运讽刺,《兽藏我心》却未能借力于此,只能在情节表层游走,错过了成为一部真正有重量的罪案剧集的机会。
只有生死大事,未见人性幽微
2022年1月10日,罗伯特杜斯特以79岁之龄病逝狱中。而对他涉嫌谋杀首任妻子凯瑟琳的审判,尚未开启便随他的死亡戛然而止。他再一次逃脱了法律制裁,上一次是靠家族势力与司法漏洞,这一次则是凭借死亡本身。
现实中的杜斯特并未如公众所期待的那样杀人偿命,剧中的尼尔同样未死于法律审判,而是倒在狱中由叔叔雇凶的刀下。阿加对尼尔的死抱以同情,将他视作黑暗天使,一个嗅出她心底血腥味、替她完成复仇的共谋者。这样的设定也触碰了观众对罪与罚的敏感神经。剧中借阿加之口提及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暗示她所追求的正是那种超越道德审判、直指人性复杂性的非虚构笔触。然而,观众是否仍下意识渴求一个恶有恶报的爽文式结局?

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中文版书籍封面
事实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往往只是人们对正义的理想投射。现实中,以疑罪从无为基石的司法体系,在宁可错放也不错判的原则下,确实最大程度地保障了程序正义,却也难免造成真凶逍遥法外的结局。对受害者家属而言,这种源于制度本身的无解之局,带来的是一种深刻的无力与持续啃噬的愤懑。正义不仅可能迟到,甚至可能永远缺席。
正是在这一现实困境的映照下,《兽藏我心》中借家族势力在狱中买凶完成私刑正义的情节,显得尤为讨巧。它聪明地绕过了法律程序的漫长与不确定性,用杀人偿命这种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满足了观众对因果报应的期待。这种叙事选择,固然提供了某种情感宣泄的出口,却也不无取巧之嫌。它将复杂的司法伦理与社会矛盾,简化为一个可以快速了结的暴力闭环,实际上回避了更深层的诘问。
当法律无法交付众人所望的正义时,我们是否只能退回至原始正义?如果暴力复仇成为被默许的解决方案,那么它与它所惩罚的罪行,界限又在哪里?阿加将尼尔视为黑暗天使,正是试图触碰这一灰色地带,暗示她如何在悲恸与复仇的冲动中,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染上晦暗之色。
真正深刻的悲剧或许不是恶人伏法,而是清白之人如何在追寻正义的过程中,被自身的执念与黑暗吞噬。影视作品屡屡触及这一命题,正因其背后是无法轻易安放的人性困境。当法律无法全然实现令所有人都满意的正义,当伤痛无法靠审判平息,受害者家属该如何自处?是转向宗教寻求慰藉,还是尝试谅解以求释然?抑或在复仇的循环中越陷越深?
这些问题已超出《兽藏我心》所能承载的范畴,却也恰恰暴露出它在人性探讨上的浅尝辄止。在这一点上,《兽藏我心》提出了问题,却未曾真正走进问题的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