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北方政权的频繁易手,南方诸国相对稳定,但杨吴/南唐是个例外。从杨行密到徐温,这个南方最大割据势力的统治者已经从杨氏转到了徐家,但老谋深算的徐温算来算去,还是没算到历史的吊诡。他辛辛苦苦搭起的架子,在亲儿子徐知训被杀后,却被干儿子徐知诰(889-943)趁机接盘,最终成功受禅称帝,完成了从杨吴到南唐的转换。徐知诰自己也改名为李昪,史称南唐先主。

作为徐温的继承人,徐知诰(李昪)文才武略,毫无南方“王二代”的纨绔之气,作为南唐帝国的开创者,他心系民生,息兵止战,为南唐近四十年的繁华奠定了基础。

南唐开国皇帝李昪

我是谁:李昪出身之谜

徐知诰并非真正的“二代”。他只是一个养子。

关于其出身来历,一直众说纷纭,成为五代史上的一桩公案。南唐史料大多声称徐知诰为大唐皇族后裔,但在具体世系上却莫衷一是。如《江南录》称其乃唐宪宗第八子建王李恪之玄孙,《南唐书》还给出具体谱系,言之凿凿。还有史书说他是唐睿宗玄孙李知柔之后,从岭南流落淮南;又或云其为唐玄宗之子永王李璘之后等。不管其先祖为谁,这一说法的指向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徐知诰作为李唐皇室后裔,建唐称帝,天经地义。

但正史却多以徐知诰出身低微,自幼孤贫。如《新五代史》直截了当,说他是徐州人士,“世本微贱”,其父姓李,在唐末乱世不知所终。司马光也说他“起于厮役,莫知其姓”。

《吴越备史》则提供了第三种说法:徐知诰本姓潘,浙江湖州人,吴越武将之子,杨吴与吴越交战之际,杨行密手下大将李神福将之掠至淮南。徐知诰掌权后,有“东海鲤鱼飞上天”的谶语流行,所以他才“冒李氏以应谶”,改姓了李。

至于徐知诰如何成为徐温养子,也是说法不一。

照《吴越备史》的说法,徐知诰被李神福所掳,沦为家奴,徐温“见而异之,求为养子”。而《江表志》则说,徐知诰小时候有个姐姐出家为尼,因为与徐温之妻李氏同姓,所以经常携徐知诰出入徐府,“温妻以其同宗,怜其明慧,收为养子”。

当然最通行的说法还是主流史书所记载的那样:895年,杨行密掠地淮南,在濠州见到六岁孤儿“彭奴”,养以为子,但此子却为杨行密长子杨渥所恶,杨行密因此将之转给徐温,说“此儿质状性识,颇异于人,吾度渥必不能容,今赐汝为子”,于是徐温将之收为养子,起名徐知诰。

939年,已经称帝的徐知诰宣布恢复李姓,立唐宗庙,正式以李唐子孙自居。但到底找哪位唐室皇子作为祖先,让改名后的李昪颇费思量。据《资治通鉴》,李昪最初选中的是唐太宗之子吴王李恪,但有大臣认为吴王因谋反罪被诛,不如选唐高祖之子郑王李元懿。经过一番考证,吴王李恪的子孙功绩显著,于是最终还是定下吴王,历十世传到李昪。但从唐初到五代,中间已历三百年之久,李昪自己也犹豫,这么长的时间才传十代,会不会显得太少呢?臣子解释说,按三十年为一代,传十代到他这,问题不大。为了确定祖先,君臣一起苦苦研究历史和算术,这在古今中外恐怕绝无仅有!

徐知诰以李唐子孙自居,其说漏洞百出,历来为人所讥。同时代的吴越国主钱元瓘听说了此事,大笑说这事编得也太玄乎了吧,原话是:“金陵冒氏族于巨唐,不亦骇人乎!”《旧五代史》也含沙射影,说李昪“自云”唐王室子孙,言下之意也是不信。清人王夫之也讥讽“徐知诰者,不知为谁氏之子,乃自撰五世名讳”,李唐王族“何忍取夷狄盗贼之子而以为子孙哉”?

其实徐知诰原姓李应该问题不大,但说他为唐室之后,编造痕迹过于明显,根本不足为信。五代乱世,谱系不存,哪来如此清晰的传承。唐宋之际太多的枭雄起于草莽,一旦成功上位,往往热衷于编造祖先和出身,以壮门面,如“世为饼师”的前蜀高祖王建托云祖上为周朝太子王子乔,晋高祖石敬瑭则尊春秋时卫国大夫石碏为祖先,就连后唐枢密使郭崇韬也以攀缘唐朝大将郭子仪为荣。

这种做法在五代可谓见怪不怪,成为帝王塑造自身统治神圣性与合法性的一个普遍方式。徐知诰孤儿出身,以养子身份上位,编造祖先以抬高身份也情有可原。

总之,徐知诰身世成谜,但阴差阳错,机缘巧合,被杨吴权臣徐温收养。如果不是他最后脱颖而出,成功上位,可能也就淹没于动荡的乱世之中,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来历。但历史让他成为南唐开国皇帝,从此为后世留下诸多的谜团和谈资。

那么,一个养子是如何忍辱负重三十年而终成帝业的呢?

父子恩长,兄弟情短

苦难是人生之师。出身孤寒的徐知诰,以养子身份寄人篱下,从小就谨慎机敏,隐忍顽强,在严厉的养父和虎视眈眈的徐氏亲子中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徐知诰“天资颖悟”,自少年起就在徐氏诸子中鹤立鸡群。当徐温的亲儿子们沉迷于嬉戏畋猎之时,徐知诰却在读书练箭,史书说他“喜书善射”“所志必精”。很快,养父徐温就对他刮目相看,让其管理府内家务,徐知诰做得井井有条,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家人无违言”。

徐知诰长大成人后,更是气质出众,一表人才,史书如此描述其相貌:“身长七尺,坦额隆准,神彩鉴物。”他还文武双全,“识度英伟”,“为人温厚有谋”。从小到大,徐知诰一直对养父徐温恭敬有加,极为孝顺,“勤孝过于诸子”。据说他在九岁时就向徐温献诗,表明孝心,其中一句写道:“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有一次,徐温不知因何发怒,用棍子揍了徐知诰一顿,把他赶走。等到晚上徐温回家,却见养子仍候在门口,徐温问你怎么还赖在这,徐知诰哭着答道:“人子舍父母将何之!父怒而归母,人情之常也。”徐温听罢颇为感动,“以是益爱之”。

还有一次徐温夜里醒来,看到养子徐知诰站在床前侍奉,就大骂他一顿,让他去忙公事。但等徐温后半夜再次醒来,发现身边还有人侍候,一看是徐知诰新过门的妻子。这两口子实在太有心了,难怪徐温当着一众亲生儿子的面发出感叹:“汝辈事我能如知诰乎?”就连杨行密也看在眼里,多次对徐温说,“知诰俊杰,诸将子皆不及也”,可能在后悔自己当初没能留下这个养子。

但干儿子毕竟是干儿子,徐知诰再好,在徐温心中,恐怕也终究是外人。对徐温来说,在继承人的选择上,大儿子徐知训毫无悬念地排在第一位,而他的一切辛苦经营都是在为亲儿子上位做准备。在此情形下,徐知诰越有才华,徐温心中越是不安。徐温掌握杨吴大权后,留亲子徐知训执政扬州,却把徐知诰派往昇州。

好在徐知诰深知韬晦之道,在养父面前只是默默展示着能力。赴任后,他体恤百姓,招纳贤良,很快把地方搞得井井有条,史书说“徐知诰治城市府舍甚盛”。徐温听说了,忍不住前去昇州勘察,一看之下非常满意,“爱其繁富”,就自己搬了过来,将养子调往润州(今江苏镇江),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被养父占了自己辛苦经营的地方,徐知诰不敢不从,但他提出想去重镇宣州(今安徽宣城),又被徐温拒绝。这时谋士宋齐丘开导徐知诰说,徐知训在扬州骄纵无礼,恐怕“败在旦夕”,而“润州去广陵隔一水耳,此天授也”。原本郁闷不乐的徐知诰一听大喜,欣然赴任。

润州扼守长江南岸,与杨吴政治中心扬州隔江相对,相去不过数十里。唐朝诗人杜牧曾如此描述两地之近,“画角爱飘江北去,钓歌长向月中闻”——润州的号角和歌声顺风北去,隔江就能听到。如此地利,朝中一举一动,徐知诰自然顷刻皆知。后来的故事也证明,他这步棋走对了。第二年,扬州城内朱瑾事件爆发,徐知训被杀,最先得到消息的就是润州的徐知诰。

养父不便明言的偏心也就罢了,徐知诰还要面对来自兄弟们的明枪暗箭。

徐温两个年长的亲儿子,尤其是长子徐知训对徐知诰怀有深深的敌意。一次徐知训召兄弟饮酒,徐知诰因故没来,徐知训怒曰:“乞子不欲酒,欲剑乎?”这个小乞丐不想吃酒,难道想吃剑?出于嫉妒,他对徐知诰已起杀心。徐知训安排下鸿门宴,埋伏了武士,又召徐知诰饮酒,幸亏一个行酒小吏有心相救,趁倒酒之时暗中掐其手示警,徐知诰会意,借口起身逃去。徐知训仍不罢休,第二次再约徐知诰喝酒,打算故技重施,好在徐家一个小弟不忍,偷偷提醒了徐知诰,让他再次逃过一劫。

徐知训被杀后,就近的徐知诰第一时间带兵平乱,控制了扬州。徐温赶到后,又悲又怒,甚至怀疑徐知诰参与其间,好在臣下力陈徐知训恶行,徐温只好作罢。史书说当时“徐温诸子皆弱,温乃以知诰代知训执政”,内外形势如此,徐温别无选择,只好暂时接受既定事实,让养子留镇扬州。就这样,历经劫难的徐知诰终于等到了天赐良机,成为杨吴的二号人物。

但彼时徐温仍然遥掌大权,其他徐氏亲子也心有不甘,徐知诰的地位还不稳固,父子兄弟之间仍然暗战不断。

徐知诰身边的第一谋臣宋齐丘,深得徐知诰信任,而徐温对之却十分厌恶,应该是不愿养子身边有如此能人。史书说:“知诰欲进用齐丘而徐温恶之。”徐知诰从此更为小心,每次与宋齐丘见面密谈,要么在水亭之中,四下隔上屏风;要么在空旷的大堂之上,二人隔火炉对坐,用铁条在炉灰中写字交谈,随写随擦,“故其所谋,人莫得而知也”。徐知诰的谨慎可见一斑。

养子对于徐氏的潜在威胁,早有大臣觉察。徐温的谋士严可求曾劝其以亲子取代徐知诰,说其“非徐氏子,而推贤下士,人望颇归,若不去之,恐为后患”。徐知诰听说后,对严可求十分顾忌,一度想将之贬去地方。但严可求很聪明,最后借助徐温得以自保。徐知诰见无法除掉严可求,索性把女儿嫁给了严可求的儿子,两人结为儿女亲家,将养父的谋士变为自己的亲戚。

919年,吴王杨隆演去世,诸臣纷纷劝徐温自立,徐温召来徐知诰商量。徐知诰回答说这些大臣拥立,“言未必诚,不过顺大人意尔”。此语虽然平淡,但应该也是让徐温打消自立念头的原因之一。徐知诰的真实意图恐怕是担心徐温称帝后,自己作为养子,将失去继位的可能。

对于专权多年的养父徐温,徐知诰也曾暗中寻机牵制。一次徐温入觐,徐知诰私下对吴主说:“温虽臣之父,忠孝有素,而节镇入觐,无以兵仗自从之例,请以臣父为始。”徐知诰此举,无疑是想借着吴王名分,削弱徐温威仪。

随着徐温年事已高,在是否再换继承人的问题上仍然犹豫不决。一方面,徐知诰表现出来的孝顺,让徐温“不忍”换之;而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这个干儿子的能力,诸子之中无人能及,如果再不更换,自己一死,徐氏子孙将再无机会。927年,徐温次子徐知询几次请求取代徐知诰执政,徐温说了一句,“汝曹皆不如也”,似乎仍在犹豫。这时徐温之妾陈夫人说:“知诰自我家贫贱时养之,奈何富贵而弃之!”于是徐温决定暂时维持现状。

这一年十月,就在徐温要出发入朝之际,他却病倒了。也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徐温终于决定换嗣。他派儿子徐知询代自己奉表劝吴主称帝,并让他留在扬州,取代徐知诰。面对养父的决定,徐知诰也无可奈何,只好谋求外放,以图将来。

但命运似乎只是和徐知诰开了一个玩笑。

就在他写好奏表的当夜,南京传来徐温病亡的消息。刚刚接权的徐知询又匆匆奔丧而去,朝政再度回到徐知诰手中。养父既死,徐知诰已不惧任何对手。他最后的挑战来自徐温的二儿子徐知询。

徐知询继承了父亲爵位,驻守南京,手握重兵,本可以与徐知诰分庭抗礼,但他素来人缘极差,于是诸弟与重臣纷纷倒向徐知诰。最要命的是徐知询毫无自知之明,“自以控强兵,居重地,去知诰如举手易耳”,对义兄很是轻视。徐知询的骄纵也让他备受非议,当时吴越送来饰以龙凤图案的金玉器皿,徐知询坦然用之,毫不避嫌。这样的二代又怎能争得过徐知诰呢?

论谋略和心机,哥俩实在相差太多。

徐知询本想利用父亲的丧事,召徐知诰来南京,再趁机除去,但徐知诰怎会上当,以国事推脱不来。反过来,徐知诰假借吴王旨意,在929年召徐知询入朝,知询傻傻前来,一到就被扣下,夺去军权。就这样徐知诰轻松独揽大权,“自始专吴政”。

史书还记载了兄弟间这样一场对话。此时胜负已分,失去权力的徐知询斥责义兄:“先王违世,兄为人子,初不临丧,可乎?”——咱爹去世,你作为儿子也不来吊唁,这样对吗?徐知诰回答:“尔挺剑待我,我何敢往!尔为人臣,畜乘舆,服御物,亦可乎?”——你拿剑等着我,我又不傻!你作为臣子,用僭越之物,这样就对吗?通过谴责对手“不忠”,徐知诰轻松化解了对自己“不孝”的指控。

徐知诰没有再给徐家兄弟任何机会翻盘。

929年冬的一天,徐知诰以金杯赐酒给徐知询,说“愿弟寿千岁”,徐知询疑心有毒,将酒分作两杯,要与徐知诰同饮,说“愿与兄各享五百岁”。徐知诰当然不肯喝,兄弟二人僵在那里,场面有些尴尬。这时,一伶人上前调解,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将两杯酒都喝了,结果毒发身死。这件事说明徐知诰对这位昔日的竞争对手,已有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毒酒之计不成,徐知诰又将徐知询调往南昌,代替刚刚去世的徐温四子徐知谏。徐知谏之前一直支持徐知诰,所以当徐知询见到其灵柩时,抚棺泪下,说了一句:“弟用心如此,我亦无憾,然何面见先王于地下乎!”数年之后,徐知询卒于任上。

徐家还有一个小弟叫徐知谔,昔日最为徐温疼爱。徐知谔平日厮混,宴游无度,还在城内开店做起了生意,这让徐知诰很是恼怒。这时有谋士一语点醒知诰:

借使知谔治有能名,训兵养民,于公何利?

这些徐家子弟庸庸碌碌,不正说明徐知诰以养子上位当之无愧吗?于是“知诰感悟,待之加厚”。

天赋、谋略、隐忍、谨慎和机遇,种种因素合力让养子徐知诰成功掌权,循着养父徐温的道路继续向前。据《旧五代史》载,徐知诰曾梦到养父徐温背着他爬山,这似乎寓意着他将以徐温为基,更进一步,登上帝位。

从杨吴到南唐:李昪与禅让

中国古代王权更迭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同姓家族内部传承,以血缘为合法性;另一种是异姓家族间的代立,或如汤武革命一样的暴力更替,或如汉魏禅让下的和平嬗代,二者皆以天命渲染其合法性。徐知诰作为养子,既不姓杨,也不姓徐,毫无血缘优势的他选择了受禅之路。

从模仿徐温到超越徐温,从霸府走向称帝,天性谨慎的徐知诰又忍了八年。直到937年,年近半百的徐知诰才接受吴主禅位,取而代之。此次禅让也成为五代史上为数不多的禅让之一,它既没有唐末哀帝禅位于朱温的血腥,也不同于后周幼主柴宗训逊位于赵匡胤的仓促,而是以一种和平舒缓、按部就班的节奏逐渐展开,水到渠成。

掌握杨吴大权之初,徐知诰就以徐温为模板,外建霸府,内控朝廷,表面上忠于吴主,实际上操控一切,用其亲从的话说就是“挟天子以令境内,谁敢不从”。

931年冬,徐知诰上表吴主,请求“归老金陵”,朝中上下当然明白这是在模仿徐温的霸府治国。于是他身兼镇海、宁国两军节度使,出镇金陵,“总录朝政如徐温故事”。其年仅十六岁的长子徐景通也随即被委以军权,留在扬州“辅政”,一如当年的徐知训。

但徐知诰的目标无疑更为“远大”。

934年,他开始在金陵营建宫殿,计划请吴主迁都,一方面可以更近便地控制皇帝,同时也为自己受禅即位铺路。只可惜当时“国人多不欲迁都”,吴帝杨溥也劝徐知诰罢议,这无疑浇了徐知诰一头凉水。

“久有传禅之志”的徐知诰难免郁闷,一向谨慎的他甚至想等下一代吴主再说。史书记载了他的惆怅,一天早上,徐知诰对着镜子,拔下腮边几根白须,大发感叹:“功业已就,而吾老矣,奈何?”

身边的亲从当然明白徐知诰的心意,立即奔赴扬州,劝吴主让位。很快,其他官员闻风而起,纷纷上书,“屡陈知诰功业,宜早从民望”。

徐知诰上位的脚步开始加快。

935年,他加封尚父、太师、大丞相、天下兵马大元帅,又进封齐王。接着他又做出种种防范安排,先是幽禁了在地方任节度使的杨氏子弟,又疏远了反对他称帝的重臣宋齐丘。

936年,南方诸国纷纷遣使劝徐知诰称帝,这就相当于有了外部呼声。内部拥戴自然也不能少——当时有几位杨吴开国老将尚在,徐知诰“欲使之帅众推戴”,恩威之下,就连一贯以忠勇闻名的大将周本也“不得已”上表,“陈知诰功德,请行册命”。

937年初,徐知诰以昇州等十州之地建齐国,立宗庙,设百官,“如天子之制”。

这一年秋天,禅让高潮终于到来,吴主杨溥正式下诏禅位。经过一番传统程序性的劝进和辞让,徐知诰接受禅让,即位称帝,国号大齐。两年后又更名李昪,改国号为唐,至此完成了从小乞丐到大唐继承人的终极蜕变。

这场禅让虽然代表了帝位的转移,却更多显示出了统治的连续性。李昪即位之初,几乎继承了杨吴的一切礼仪制度,史书说:“宫室、乘舆、服御皆如故,宗庙、正朔、徽章、服色悉从吴制。”当时有人请改各地带有“吴”或“阳(杨)”字的地名,也有姓杨的官员担心犯忌而奏请改姓,但李昪认为自己“应天顺人,事非逆取”,既然两朝平稳衔接,前后禅让相因,又何必忌讳杨吴之名呢?

对于养父徐温,徐知诰也将其视为自己得位之所本,自言“不敢忘徐氏恩”,开国时将其尊为太祖,祀享于宗庙。即使在他“恢复”李氏身份后,也只是改尊徐温为“义祖”,继续列入七庙尊崇。当时有臣子认为徐温身为诸侯,不宜与唐太宗这些帝王祖先同列,但刚改名的李昪却郑重地说:“吾自幼托身义祖,向非义祖有功于吴,朕安能启此中兴之业?”

就这样,借助古老的禅让模式,李昪顺利取代了杨吴政权。

从更长的时段看,从杨行密到徐温再到李昪,在这个南方最大的割据势力内部,政权一直以相对平稳的方式逐次更替。虽然这一过程背后一样充满着欲望与野心、算计与权谋、权力控制与军事支持,但吴、唐嬗代没有出现肆意的杀戮和动荡,为江淮地区的持续稳定和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和平政治环境。范文澜先生在其《中国通史》里对此也颇为感慨:

徐温、徐知诰谨慎缓进,远比北方武夫有识见……唐代替吴,国内免于战乱,在五代时期是少有的现象。

其实禅让也好,改名也罢,这些手段仅仅是在形式上让李昪的上位显得更“合法”,而真正让其统治获得百姓认可的,则是他实实在在的安民治国之策。

大江大海还是小民幸福

李昪为南唐的早期国策烙下了非常鲜明的个人特色。他的核心治国理念,不外乎两个字——安民。从他早期经营昇州开始,到执政扬州,再到即位称帝,安民之政一以贯之,而最重要的具体政策有三项,那就是重农薄赋、崇文抑武和息兵止战。

早在昇州时期,李昪就“以宽仁为政”,获得了地方民众赞誉。在取代徐知训主政扬州后,他“悉反知训所为”,一上来就将过去“民甚苦之”的种种盘剥之策罢除,又取消了丁口钱和过往欠税,极大减轻了百姓负担。之前淮南收税以钱计算,老百姓种完庄稼还得去换钱交税,既不方便又受剥削,大臣宋齐丘建议以谷帛纳税,用绸绢抵税还可有优惠。当时有人反对,认为这么做国家会损失很多钱,宋齐丘反驳道:“安有民富而国贫者邪?”此话至今读来,仍然光芒万丈!李昪一听,马上采纳推行。

李昪的“安民”并不仅仅停留在政策上。他经常派人暗中巡察民间,见到有因灾祸而生计匮乏的人家,就施以救济。而他个人却例行节俭,从不铺张。史书说李昪“性节俭”,平日穿草鞋,用铁盆洗脸,“服饰粗略”,却“勤于听政,以夜继昼”。盛夏酷暑之际,李昪也不用扇子,左右想为之张盖遮阳,李昪总是拒绝,说:“士众尚多暴露,我何用此?”933年,江淮天灾频发,李昪遣散侍妓,焚毁府内乐器,说:“兵民困苦,吾安可独乐!”遇到这样的执政者,江淮百姓怎不感戴。《资治通鉴》载:“于是士民翕然归心,虽宿将悍夫无不悦服。”即使在徐温遥掌大权之时,“吴人颇已归昪”。民心所向,绝对是李昪顺利得位的重要原因。

李昪称帝后,由于国费开支增大,一度在金陵地区设置关卡、加征商税。正逢金陵大旱,李昪问属下,为何附近地方有雨,唯有金陵大旱呢?有伶人趁机半开玩笑地讽谏说:“雨惧抽税,不敢入京。”李昪一听,立知其意,下旨停收杂税。

939年,李昪下诏,赐土地给逃难入淮南的贫民耕种,同时免除三至五年的租税。这个政策一出,不仅吸引了大量劳动力,也扩大了土地垦荒面积,进一步刺激了淮南的经济发展。

李昪的重农轻赋政策效果显著,史书说:“江淮间旷土尽辟,桑柘满野,国以富强。”到他去世时,宫中积聚的金帛已达七百万之巨。其政影响深远,史书载:“自吴变唐,自唐归宋,民到于今受其赐。”

李昪在位期间,大兴文教之风,不仅在金陵建立国子监,还在庐山五老峰下建置学馆,后来那里成为大名鼎鼎的白鹿洞书院。李昪还经常搜罗战乱中流失的图书文献,不惜重金求购,在开国之初就已经收聚图书三千多卷,等到南唐灭国之时,宋军在金陵发现的藏书达两万多卷——要知道宋朝建立之时,整个北方也才得书一万二千卷而已。所以马令在《南唐书》中说:

五代之乱也,礼乐崩坏,文献俱亡,而儒衣书服盛于南唐。

南唐文物在李后主时期达到顶峰,“当时诸国莫与之并”,但追踪溯源,李昪有奠基之功。

崇文政策之下,儒者文士自然也受到李昪推重。早在昇州时期,李昪就喜欢结交文人,“时江淮初定,州、县吏多武夫,务赋敛为战守,昪独好学,接礼儒者”。主政扬州后,李昪大力招揽人才,建延宾亭“以待四方之士”,与之相谈,问民疾苦,经常到半夜。当时有文人从北方前来投奔,李昪派人候在边境,给以重赏,一时间北方士人纷纷来投,“闻风至者无虚日”。932年,李昪又在金陵府邸设置礼贤院,“聚图书,延士大夫”。称帝后,李昪于942年发布《举用儒吏诏》,认为唐亡是因为武人用事,不宣德化,提出要推举儒士出任地方官。

在李昪的推动下,南唐从中央到地方,文臣地位获得极大提升,而杨吴时期的军功集团则逐渐淡出了南唐的权力中心。李昪抑制武人当然有稳固统治、加强集权的考量,要知道南唐继承杨吴,昔日杨行密麾下的功勋旧将子弟相承,势力庞大,势必让养子上位的李昪有所顾忌。但李昪的崇文之政开启了南唐文治化的进程,也成为后来北宋崇文抑武政策的先导,是唐宋之际政治文化转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经济发达,文化昌盛,归根到底都离不开和平稳定的政治环境。李昪统治期间,力求息兵止战,使江淮大地长期保持了和平状态。

童年记忆应该是李昪止战思想的最早来源。他出身底层,亲历过战乱与动荡,目睹过百姓在战争中的惨状,这种幼年经历对其后来和平思想的形成无疑影响深远。当时北方动荡,手下建议他趁机进兵中原,说:“陛下中兴,今北方多难,宜出兵恢复旧疆。”李昪的回答却是:“吾少长军旅,见兵之为民害深矣,不忍复言。使彼民安,则吾民亦安矣,又何求焉!”

养父徐温对李昪的和平理念影响也很大。在919年与吴越的无锡之战中,李昪就在徐温麾下,父子联手大败敌军。当时李昪急于建功,主动请缨,提议假冒吴越军队,随败兵跟进,趁势袭取苏州。但徐温却说:“尔策固善,然吾且求息兵,未暇如汝言也。”接着他又道出了那句名言:“使两地百姓安业,君臣高枕,岂不乐哉,多杀何为!”养父此语应该让年轻的李昪极受震撼,主政以后,他极少主动对外用兵,一直致力于与邻国和睦相处。

必须承认的是,李昪遇到了好时候。

李昪上位前后,北方正逢契丹势大,后晋初立,中原多事,无暇南顾,而南方那些开国枭雄都已老去,在位的大多是无能的王二代,对南唐毫无威胁,所以南唐在开国初期迎来了一个非常宽松的外部环境。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李昪得以非常从容地展开外交,主动与邻国和平相处。

928年,吴即遣使求和于楚。933年,有将领没请示就带兵进攻福建,被李昪下令召回;后来楚国内乱,南汉遣使来见李昪,希望两家联合出兵灭楚,平分其地,李昪也没有答应。940年,南唐军队在湖北安州(今湖北安陆)与后晋发生冲突,损失了两千多人马。李昪听说了,“辍食咨嗟者旬日”,吃不下饭,唉声叹气好多天,还写信给后晋皇帝石敬瑭解释,说将领贪功冒进,属于个人行为,希望两国妥善处理,保持和平。

史书说李昪“在位七年,兵不妄动,境内赖以休息”。李昪经常对臣下说:“民各生父母,安用争城广地,使之膏血涂于草野乎?”大家都是爹生妈养的,何必杀来打去,为争夺土地而白白丧命呢?作为帝王,能把百姓生命置于开疆拓土之上,李昪的境界之高,让人佩服。

941年,吴越宫署发生火灾,属下建议他趁机出兵攻越,诸将也摩拳擦掌,纷纷请缨,而李昪却说了一句:“人生何堪此酷也,土木当亦伤害。”不仅没有出兵,反而派人前去慰问,还送去一百多船粮食帮吴越赈灾。李昪如此言行,已经超越了一个和平主义者的范畴,而是兼具儒家救世与佛教悲悯的情怀,这在五代帝王中极为少见。

李昪临终前,给儿子李璟留下遗言,说我死以后,你一定要与邻国和睦相处,千万别学隋炀帝。可惜他一死,儿子却违背了父亲遗志,穷兵黩武,这是后话。

当然,李昪的和平对外政策因其保守性也受到了非议。当时北方动荡,后晋契丹纷争,南方诸国皆弱,南唐一家独大,可以说是开疆拓土的天赐良机。如果南唐注重军事,是否有可能寻机扫平各国而统一中国呢?如果存在这样的可能,那么李昪过度强调息兵止战睦邻和平,是不是有点儿过于保守、不够“英雄”呢?所以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说李昪“志在守吴旧地而已,无复经营之略”。南唐有个大臣也曾经讥讽李昪:“此田舍翁识量耳,安足与成大事!”

另外,李昪的崇文抑武也为南唐前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他在推动文治的同时,打击抑制武将,将杨吴军功集团排斥在政权核心之外,有一些旧将甚至被处死,如此无疑削弱了南唐的军事力量。这就好比一枚硬币的两面:崇文抑武固然巩固了统治,避免了武人篡权,整个南唐历史上几乎没有发生过地方武人叛乱,但自此南唐军力下降,虽然传承三代,但最后还是挡不住后周和北宋的大军,终至亡国。在这方面,南唐与宋朝的重文轻武及其后果极有相似之处。

那么,究竟该如何评价李昪其人其政呢?

他在动荡的五代乱世,能够轻徭薄赋、息兵止战、推动文治,无疑是一位好皇帝。说他保守而错过一统的人,应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历史究竟是谁写的,历史究竟又是为了谁?是为了千秋万代的帝王霸业,还是为了普通小民的人间幸福?衡量一个帝王功业的标准,到底是开疆拓土、万邦来朝,还是社会清平、国富民安?

宋人史温在《钓矶立谈》中曾如此描述江淮民生景象:

江表五十年间,父不哭子,兄不丧弟,四封之内,安恬舒嬉,虽流离侨寓之人,亦获案堵,弗夭弗横,以得及真人之期。

大江大海与小民幸福,究竟孰重孰轻?这就是李昪留给后人的思考。

(本文摘自王宏杰著《大浪淘沙:从五代到十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10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