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山河》导演郭旭锋与陈其钢的初次见面,始于一场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
2019年在浙江遂昌的躬耕书院,早餐桌上的陈其钢接连抛出问题,眼神里带着审视——这位曾婉拒央视拍摄的作曲家,对陌生镜头始终保持着警觉。面对这位仅凭一封邮件就前来叩门的年轻导演,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身旁的助理说道:“万一他是个骗子呢?”而那时的郭旭锋,正处于自己的人生迷茫期,怀揣着“记录文化巨匠精神”的执念,希望为像自己一样的人寻得一份人生答案。郭旭锋同时也向陈其钢展示了自己做文化视频平台的案例,试图证明自己“不是来消费光环的”。
他从没拍摄过纪录电影,也并非音乐行业从业者。他被陈其钢吸引,是因为在那个信息噪音淹没思考的时代,这位作曲家身上藏着一种稀缺的精神定力 —— 那是站在当代中国严肃音乐创作成就的光环之巅,却能转身退隐山村躬耕的决绝;是历经丧子之痛与癌症折磨,仍能在乐谱中安放悲喜的通透;更是在“正确”与“自我” 之间,坚定选择后者的孤勇。

作曲家 陈其钢
陈其钢,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作曲家之一,32 岁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赴法深造,成为作曲大师梅西安的关门弟子;《逝去的时光》在香榭丽舍剧院首演时,曾让观众掌声经久不息,与《五行》共同成为国际乐坛最常演奏的中国当代音乐作品;为北京奥运会创作的《我和你》经刘欢和莎拉布莱曼演唱后,风靡全球;为《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等电影创作的配乐,更以极致克制的情感张力打动亿万观众……

《隐者山河》海报
而光环之下的陈其钢,始终行走在悲喜交织的生命旅途上。事业起步不算早,在异国他乡靠素昧平生老海员的资助站稳脚跟;正当事业如日中天,却遭遇中年丧子的重创;晚年又被确诊癌症,他也用坦率而达观的态度去“战斗”。2015 年,这位国际级作曲家回到浙江遂昌的躬耕书院,开始了另一种 “躬耕”——开办免费音乐工作坊,倒贴食宿培养青年创作者,在山林间与年轻人探讨音乐的本质。
导演郭旭锋耗时七年拍摄的陈其钢艺术传记《隐者山河》,便定格了这段归隐岁月。七年摄制,也是郭旭锋最漫长的一次 “修行”。他一边承担着维持生计的工作,一边坚持推进自己的电影理想,横跨中国、法国、英国多国的扎实资料中翻寻陈其钢的音乐足迹,在一场场日以继夜的高密度对谈中搜寻智者的洞见。
电影里陈其钢坦诚得令人意外,他会直言自己的丧子的痛苦,长时间没有写出作品的羞耻,与病痛缠斗的狼狈。这个已经站在行业金字塔尖的大师,“一天痛苦的时候,可以哭四五次。”最终在200:1的“超浓缩”成片比例,郭旭锋放弃了传统传记片的叙事逻辑,用归隐、肖像、迁徙、创作、躬耕、如戏六个章节,呈现这位音乐家“忙世人之所闲,闲世人之所忙”的独行之路。章节如乐章搭建,就像编排交响乐般,让镜头在真实与诗意间呼吸:山间的明月、案头的乐谱、演奏者的指尖,交织成这位 “音乐隐者” 的精神图谱。

郭旭锋
《隐者山河》已于11月25日在全国艺联专线上映。电影上映前,导演郭旭锋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回顾了这段与大师同行的岁月中,自己所受到的心灵洗礼,以及用影像为这个时代留住这份 “思想火种”的初心。
触动于音乐,感佩于人格
澎湃新闻:最初是出于什么契机,想要拍摄陈其钢老师的相关纪录片?
郭旭锋:我原本有个大计划,在这个信息噪音很强的时代,想通过影像化手段记录“有世界影响力的中国人”,他们的思想观念和人生故事,为社会留下一点精神成果。之所以选中陈其钢老师,一是我本身喜欢音乐,曾梦想当作曲家,能和他对话也算圆了一个梦;二是他的音乐有神奇魔力,听的时候会有烟雾般的回忆感,让我特别感动。深入了解后,更发现他的独立思想和人格,是这个社会所稀缺的。这两点让我下定决心,通过写信、发邮件和他建立联系,慢慢推进到今天的成果。
澎湃新闻:拍摄这部纪录片前后花了 7 年时间,中间经历了哪些过程?为什么会耗时这么久?
郭旭锋:2018 年就立项了,中间断断续续拍摄了三四年,剩下的时间主要花在修改上,前后大改版不下十次。我本身是急性子,按以前的习惯两三年就能完成,但拍摄中被陈老师认真对待事情的态度影响了,我觉得要像穷究纪录片的道理一样,尽量做到当下最好的状态。而且我们积累的素材量特别大,光看完就要几个月,还要反复筛选、整理,加上和陈老师建立信任也需要时间,这些都让整个过程拉长了。
澎湃新闻:纪录片导演和拍摄对象建立信任的过程很重要,可以说直接影响了最终能够获取的结果,能具体说说你和陈老师的这个过程吗?他为什么会同意您的拍摄请求?
郭旭锋:第一次见他是在书院吃早餐,他问了我很多问题,后来听他助理说,他是怕我万一是骗子。我跟他坦诚了自己的初衷 —— 想通过纪录片传承精神内核,还给他展示了我之前做的文化视频平台飞观App,让他知道我确实在做实事。而且我们沟通都围绕内容本身,我会把初版片子给他看,过程里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要明确区分事实和我的主观想法,通过真实素材构建故事。他不会直接要求我怎么改,但会让朋友提意见,我也愿意吸收合理的建议,信任就是这样慢慢建立的。听说之前央视的朋友找过他,他没同意,但同意了素昧平生的我来拍他,这一点让我有些意外。但这就是陈其钢,也许是我的初衷和某些创作理念与他希望为年轻人做一些精神上的传承和分享有关。

《隐者山河》海报
澎湃新闻:前面提到的完全不摆拍,其实在纪录片工作中并不容易。
郭旭锋:其实也是有过动摇,比如看到陈老师工作的状态,我曾动过摆拍的念头,觉得那样画质更好、更精准好看,但和他沟通他也说那是不是会太假了,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就放弃了。不摆拍意味着所有内容都要靠抓取,需要耐心等待合适的瞬间,而且要保证素材的真实性和完整性,这对我们的拍摄要求很高,但我更在意真实和自然,这是我的审美,场景和事实本身的力量更打动我。不过影片里也加了一点点幻想的成分,但那也是头脑中的真实,比如营造的宁静氛围、星光月亮这些意象,这和陈老师的人格追求很契合,也是为了传递诗意感。

电影中有不少写意镜头
澎湃新闻:您在拍摄和接触中,陈其钢老师最打动您的是什么?
郭旭锋:更多的是他的人格本身。他成功后对待生活平静如水的态度,他的才华、独立思想,还有他的坚韧不拔和坦诚,都特别打动我。他经历过很多坎坷,年轻时候出国留学的困境、中年失去孩子、老年身患肺癌,但他依然乐观,谈起生死也能笑嘻嘻地说 “人生是一个悲剧”。而且他年纪大了之后心会变得更软,越来越脆弱,却很爱护身边的人,比如我映后交流前紧张,他会安慰我,还更希望我做的事情能成,这种人格魅力比音乐更让我触动。你会看到一个有局限的人,活生生的人。
他的音乐也很特别,比如《二黄》《悲喜同源》《如戏人生》,能调动出深层的情绪,不是浅层的感官享受,而是心与心的交流。

陈其钢在躬耕书院
比起故事更在意呈现思想
澎湃新闻:这部纪录片的创作理念和呈现形式很特别,各个独立的章节很像音乐曲里的“乐章”,谈谈你是怎么构思的?
郭旭锋:核心是两点,一是我不喜欢编造故事,更愿意“发现”而非“发明”故事,过分的故事性会削弱思想性,而思想性是我的初衷;二是我们坚持 “如是纪录”,所以这个片子摆拍含量为 0,所有内容都是抓取真实事实,通过排列组合从 6 个侧面呈现完整的人物,形式上借鉴了交响乐的乐章结构,一方面因为陈老师是搞音乐的,另一方面能让观众观影时更放松,看完一个段落可以 “呼吸” 一下。
排序也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而是在看完大量访谈和文献后摸索出来的:第一章先交代他现在的状态和身份,用奥运会音乐总监这个大家熟悉的标签建立连接;接着通过他的音乐作品,比如巴黎音乐城的肖像音乐会,让大家认识他的艺术成就;然后是他的成长故事,比如在巴黎的经历;再到他的创作理念、当下的躬耕状态;最后用 “如戏人生” 呈现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整体是想让大家通过这个路径去跟更深入自然地了解这个人。

《隐者山河》剧照
澎湃新闻:很多人可能更熟悉陈其钢老师的《我和你》,或者他和大导演们的合作,但你没有把这些作为重点?
郭旭锋:我个人非常不喜欢装腔作势,我们认识一个人应通过他的言行和作品,而非某次名声或者奖项。我还是希望大家关注到他的第一身份是一个严肃音乐的作曲家,尽量通过能代表他的作品去认识他,而不是靠流量化的话题。那些热门合作虽然有关注度,但容易掩盖他真正的艺术追求和思想内核。我更想让大家通过他的严肃音乐作品,了解他的艺术观念和人格魅力,拓展对音乐的认识 —— 音乐不只是好听的旋律和节奏,还能传递深刻的情绪和思想。
澎湃新闻:纪录片的结尾设计很有诗意,陈老师那段《水调歌头》的唱词是专门为片子录的吗?现在这个很有意思的结尾是怎么构思的?
郭旭锋:那段唱词是我从文献中发现的,当时就感觉挖到宝了。结尾构思是想传递一种 “羽化而登仙” 的感觉,因为陈老师很喜欢苏东坡,他的精神状态也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味。最后镜头不断向上,配合“明月几时有” 的画面,和唱词匹配,既呼应了他的人格追求,也给影片一个宁静、悠远的收尾,希望能让观众感受到他的精神境界。
他的精神如火光照亮时代
澎湃新闻:这部纪录片由你自己出资,并且身兼编剧、导演、剪辑等多个职位,谈谈你的创作道路。
郭旭锋:我毕业就明确想做纪录片,觉得它有社会价值和教化作用,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做娱乐向的东西。虽然也会做商业化项目生存,但更想做有历史意义的,能站在人类文明的视角,能留存下来的内容。这个时代不缺流量化的信息,缺的是水平面之下的文化巨匠的精神内核,我想通过自己的手段把这些记录下来。

郭旭锋谈感想
澎湃新闻:就像你刚刚说到了,他有非常强大的人格魅力和生命哲学,拍摄这部纪录片的这个过程对你个人产生了哪些影响?
郭旭锋:影响挺大的,首先吸收了他很多艺术观念,他反复强调要做自己、坚持自己,还说文化创作中个性的完美呈现就是创新,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一开始我去找陈老师,是希望从他身上找到答案。但7年过去后,我发现并没有什么标准答案。我得出的结论是:每个人只能走他自己的路。这个拍摄过程真的治愈了我,有段时间我靠剪片子缓解焦虑,一个人躲在小房间里剪片的时候,心才能平静下来,特别享受那种状态。还有他那代人背负使命、坚韧不拔的精神也感染了我,他们遇到困难只会想着克服,不会有 “躺平” 的想法,这种精神也激励我坚持做有意义的事情。
澎湃新闻:当年他们那一代公派留学生担负着国家命运走出去,之后又成为一个时代连接中西方的文化符号,他的一部分命运是呼应了时代的“需要”,那么当下这个时代,我们为什么仍然需要陈其钢这样的人?
郭旭锋: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困惑,陈其钢从那个单纯又艰难的时代走到今天,他身上的实干,坚韧不拔的精神,就像火光一样能照亮大家。他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依然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坦诚面对人生,从而达到今天的成就,这种精神在当下很稀缺。

年轻时的陈其钢
澎湃新闻:人物传记式的纪录片其实在院线里很少,你希望这部纪录片能给观众带来什么?未来还有什么创作规划?
郭旭锋:希望观众能通过片子认识一个真实的陈其钢,被他的人格和精神打动,在影片里我能看到,陈其钢不仅仅是一位属于世界的音乐家,同时也是我们的同类,他有他的孤独与痛苦,却能一步一步往前走,非常鼓舞人,同时这部电影也能拓展观众对音乐的认识,对现代音乐、古典音乐产生更多兴趣。我真的非常希望他坚韧不拔、坚持做自己的精神能给年轻人一些启发,让大家愿意为了梦想去坚持、去付出,而不是等所有条件都具备才行动。
未来的规划是想验证大家对这类内容的兴趣,因为做这类纪录片需要很多条件,接下来可能还会继续关注文化巨匠这个方向,拍摄更多有精神内核、能留存下来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