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建省,谁为首倡?流行的潘存、张之洞说皆不确,孙中山到1912年才发出倡议,时间较迟。目前所见,最早提出海南建省的,是张之洞幕僚杨玉书。杨玉书1886年的倡议遭到张之洞冷待,此事就搁置起来了。

《华阳县志》杨玉书传

建省倡议诸说回顾

明清时期海南属广东省琼州府,建省倡议必发生在台湾建省之后。作为中国第一、第二大岛,台岛与琼岛有甚多相同之处,如热带资源丰富,中法战争中均受到法国威胁,都有未归化的土著(台湾“生番”,海南“生黎”)。不同的是,法国当时的目标是“踞地为质”索取赔款,台湾经济开发起步较早,有基隆煤矿,茶叶、樟脑等土产外销畅旺,在法国眼里是更具价值的“筹码”。

1874年沈葆桢巡台之后,曾实行福建巡抚每年驻台一段时间的体制。光绪二年,侍郎袁保恒上奏请将福建巡抚改为台湾巡抚,次年遭否决。光绪十年(1884)闰五月,朝廷命刘铭传以巡抚衔督办台湾军务,隐然将台湾视同省级政区。九月,刘铭传补授福建巡抚,专管台湾事务。中法战争结束后,醇亲王奕譞奏请“台湾为南洋门户,宜有大员驻扎”,光绪十一年九月初五日(1885年10月12日)钦奉懿旨:“著将福建巡抚改为台湾巡抚,常川驻扎;福建巡抚事即著闽浙总督兼管。”这样,台湾建省完成最后一步,刘铭传也成为第一任台湾巡抚。顺便一说,“常川”是清代官文书用语,相当于“固定”“经常”之意,有人以为是姓常名川的人物,纯属误会。

海南建省谁首倡?“潘存说”来自陈宗舜《海南建省运动纪要》一文。该文发表于1960年1月台北《海南简讯复刊》卷6,称:“海南建省运动,传说不一,人言人殊,其实此议始于前清末叶光绪年间文昌举人潘存先生,先生学识渊博兼擅书法,富新思想,眼光远大,且赋性刚直,崇尚气节,一时名闻公卿,见重士林,以故乡海南系一海岛,为我国南疆门户,值此国威不振,外侮日亟,诚宜改制建省,从事建设,使其发展繁荣充实国力,所著《琼崖建省理由与建设方案》分为地位、政治、军事、经济、交通、文教等六大类洋洋近十万言(原文我曾在故友张韬藏书中一阅,为手抄本,据说留学日本时在东京购自一旧书店,惜在抗战期间,被焚于敌火),呈由两广总督张之洞陈奏,未几,先生逝世,张方伯亦调任,其事遂寝。”陈宗舜的说法十分可疑。

台湾地区学者王家槐指出:“陈宗舜所传潘向张献议改省之说,殊不可信。何也?清末人所谓琼崖二字,且用政治、军事等六项目,不类其习用语。”周伟民、唐玲玲在《海南通史》中说:“……可惜在《潘孺初集》中没有存录。四处搜索,至今仍无法找到。”李勃在《海南编年史》中提出:“据传潘存曾首倡海南建省,但查阅其文集《潘孺初集》、民国《文昌县志》之《潘存传》、《张之洞全集》等,皆只字不提其事。待考。”2021年,海南师范大学陈平殿发表《海南建省首倡者考》一文,全面审视了前人研究,认为“潘存说”难于成立。

潘存逝世于1893年。笔者从清代文书习惯判断,认为《琼崖建省理由与建设方案》不可能是1893年以前的作品。当时“方案”指的是中医的医方脉案,民间人士、非主管官员给高官的建议书,普遍叫做“条陈”,绝对不会用“方案”一词。“建省”也是很现代的说法,当时如有的话,应叫“改省”、“设省”或“设立行省”。

权威机构编纂的《海南人物传略》依据陈宗舜及其支持者的文章称:文昌县举人潘存“草拟《琼州改建行省建议方案》,通过张之洞呈报朝廷,为历史上最早提出‘海南建省’意见的人”。(中共海南省委党史研究室编《海南人物传略》第32页)笔者近几年一直在整理张之洞督粤时期电报,尚未发现相应内容。宾睦新博士一直在整理张之洞督粤时期奏折,几近完成,他向笔者证实没有见到类似奏折。

潘存(1818-1893),海南文昌人,1851年考中举人,供职户部主事,30年未曾升一阶,以老病归田里。法越事起,粤督张树声奏举筹办雷琼团练。1885年秋,张之洞致电雷琼道、琼州知府,称“潘孺初户部存,品端学粹,鄙人旧友,明年请主讲惠州丰湖书院,冬间可携家来省,明春到馆。即将此电转寄延订,并索复函”。潘存才学宏博,为张之洞在京时旧友,两人有多次函电往来,但目前看不到他首倡海南建省的文字证据。有些学者认为张之洞是首倡者,从下文可看到,张之洞实际持反对态度。

《潘孺初集》封面

民国时期,屡次有人提出“琼州改省”建议,其中不乏大人物,最后均不了了之。1912年9月,孙中山在北京粤东新馆开恳亲会,“孙君演说将琼州改为行省”。他说:“琼州一岛,孤悬海外,为欧亚交通孔道,形势握要,屏蔽全国,物产丰饶,利于殖民。然欲经营之、垦拓之,须改为行省,始有所措手。原同乡诸君留心研究此问题。”(1912年9月18日《申报》)陈平殿爬梳史料,认为是海南人士陈治安、陈发檀1912年向孙中山率先建言。此说如果属实,仍然不算最早,因杨玉书早在1886年提出建省倡议。

杨玉书倡议

1886年,为镇压“客黎扰乱”,张之洞派冯子材率领萃军开赴海南。不久,候补知府(后升候补道)杨玉书被张之洞任命为冯子材的营务处总理,兼总办抚黎开山事宜,俨然政坛新星。杨玉书这个职位,既掌管萃军军令、参谋、政治、后勤工作,又管理黎区民政,权力很大。张之洞给这位门生“压担子”,积累军功,想必接下来要提拔到重要岗位。晚清以捐纳、军功得到“候补道”的人多如牛毛,红、黑差异极大。得到督抚欣赏的候补道、候选道“红员”,可以署分巡道、兵备道、督粮道,再晋升就是盐运司、按察使,前途无量。

1886年12月25日,杨玉书从海南向张之洞发电报,首先表彰冯子材在剿黎行动中的英勇表现,把他与伏波将军马援相比,其次提出设“广南省”的主张。电报原文为:“冯军深入,为伏波后一人。雇土人开山,改建广南省,添设州县,均可望成,祈帅慰劳并奖其三公子。书叩。”张之洞最初没有反应。

杨玉书建省电报

个别同乡对杨玉书的私下评价是“好大喜功”。杨氏想法多多,作风铺张,如提请拨款增设马队,诋毁参与抚黎开山的一些同事,让张之洞感到不安。次年2月,张之洞发电报加以批评:“前电饬该道勿得空言大论,乃因该道到琼后,设广南省、添马队等电发之,与他人无涉,该道不自反力戒,初九日禀力诋他人,无谓已极,若如此怀疑迁怒,必于公事大有妨碍。”这份电报主要目的在警告杨玉书,但反映了张之洞对海南建省的态度十分消极,推测是当时财政十分紧张,海南建省需要巨额资金,若中枢、粤省都不能给予实质性支持,恐难成事。另一方面,法国有过两次海南测量行动,但没有后续动作,从1898年侵占广州湾(今湛江)可以推想,法国人对海南前景不太看好,海南设省不如台湾紧急。

杨玉书关于设“广南省”的电报十分简略,猜测行政区域以海南岛为主,有可能包括雷州半岛,也即以“雷琼道”管辖区域纳入。无论如何,电报语意明确,杨玉书向张之洞提出,以海南岛为基础设立“广南省”,张之洞则态度冷淡,1887年2月回电实际持反对态度。有关张之洞上奏朝廷请设海南省的说法缺乏依据。

杨玉书(?-1887),字赐麟,四川华阳人。笔者从民国《华阳县志》中找到他的小传,附载于侄子杨鼎勋传记之后。杨鼎勋,淮军猛将,初隶湘军鲍超麾下,同治元年李鸿章督师上海时转入淮军,以功擢总兵,从程学启克复苏州,加提督衔,同治四年以克复漳州功授苏松镇总兵,同治七年从郭松林“剿捻”,因旧伤复发去世,赠太子太保,谥“忠勤”。(《清史稿》第40册第12311-12312页)《华阳县志》杨玉书小传摘录如下:

玉书,字赐麟,鼎勋之叔父也,少驰跅不羁,而文字瑰伟,为诸生时,见赏于学使张文襄公。光绪乙亥应乡试不售,明年走京师,举京兆试,援例得郎中,以鼎勋故与淮军将帅有连,常游军幕中,……文襄督两广,奏调入粤。时黎峒不靖,檄玉书率兵驻雷州,……竟积劳中痢卒。……其生平不持小节,辞让如此,顾于国家事则不辞艰苦,投身尽命,几有以究其功。

原来,杨玉书是张之洞四川学政时赏识的弟子。《华阳县志》误以琼州为雷州,其实杨玉书供职海南,从未负责雷州事务。据县志记载,杨玉书本是浪荡子,曾在京津流连青楼、征歌逐酒。幸运的是,他后来在山西候补,遇到恩师张之洞。

1884年7月20日,张之洞上任两广总督不久,即上奏朝廷将山西的一些老部下调到广东工作:“两广为南海首冲,洋务纷集,目前海防、边防均集吃紧,需才尤亟。查有山西委用记名总兵李先义,果敢有谋,血性真挚,山西候补知府杨玉书,学优才长,究心洋务,山西补用都司吴良儒,英锐明亮,器局恢宏,均拟调粤差遣,以资臂助。”上奏后不久,这三人都陆续来到广东工作。前此因中法冲突加剧,湘、淮军相继入粤,张之洞想利用他与湘淮的渊源笼络军人。

1886年,张之洞奏请冯子材率领萃军到海南镇压“客、黎”骚乱,任命杨玉书总理萃军营务处,兼总办抚黎开山事宜。当时海南流行恶性疟疾,张之洞、冯子材事先没有调查清楚,又不能采取有效应对措施,外来人员在海南死亡率极高。据粗略统计,有1000多名官员、将弁、勇丁“瘴故”,包括两个文武高官:雷琼道崇绚、署琼州镇总兵张得禄。算上电报工程人员的话,“非战斗减员”超过2000人。杨玉书没有逃过厄运。他随冯子材两公子冯相华、冯相荣攻破喃淋峒(今保亭县南林乡)时染瘴病倒,转移到三亚后仍无好转,于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五日(1887年5月17日)病逝。

感人的遗电

十二日,杨玉书自知不起,在枕上口授给张之洞遗电:

职道上年请开榆林港埠头,出南林后,同张主事廷钧亲勘其地。据土人云,越南之役,法屯泊兵轮十八艘,逐日操演,崖协牧不问,琼镇道不知,幸款局已定,不然琼事不堪设想。书今日请开港,实为筹海计也。港门两岸,宜筑炮台控制之,内立埠头,中可容轮船数十艘,通黎山之出产。张主事愿觅外洋加非、吕宋烟、麻、胡椒各种,每年消售外洋,似足为穷黎开衣食之源。其港口较埠头为胜,与香港不相上下,海口水浅,高之十倍。此处一开埠头,则崖东南西三路源头均活,实为富琼第一要策,惟事关中外交涉,未敢擅便拟书。南林染瘴,榆林受风,山岚海气,蒸郁成疾,昼夜呻吟,苦不可支。伏枕口授电闻,祈钧酌。书叩。

弥留之际,杨玉书记挂的是,中法战争期间,曾有18艘法国军舰停泊榆林港,崖州知州、崖州协副将均置之不理,琼州总兵、雷琼道不知情,幸亏中法和议已成,否则海南不堪设想。榆林港内可停泊轮船数十艘,杨玉书建议自主开埠,港门两岸修筑炮台,可将黎山的土货销售出去。

跟杨玉书一起考察的是港商张廷钧,他表示愿意寻找咖啡、吕宋烟、胡椒等种子在海南种植,为黎民百姓开辟衣食之源。他认为榆林港媲美维多利亚港,可停泊大轮船,崖州的东、南、西三路变为源头活水,“实为富琼第一要策”。

后续的事态证明,杨玉书对榆林港战略地位的认识极有见地,只是张廷钧在商言商,主张辟为商港。1889年,法国军舰驶入榆林港进行测量,“由港西上岸钉椿,插红白小旗,十七复来插标十五处”。琼州镇总兵李先义等紧急禀告张之洞,张氏请总理衙门向法国公使诘责,不得再进,下令将所插各旗标撤去,一面派李先义率领精于测量之将弁数人,乘兵轮到榆林港测绘。勘测结果,显示榆林的高度海防价值:“榆林港两山环抱,水口紧而且深,形如葫芦,口门内水深港阔,可泊铁甲大船十余艘,中号兵轮二三十艘。各山林木丛杂,泉水甚甘”,其“形势之胜,不独为琼海他口所无,即广东通省各海岛,亦所罕见”,实为“讲求海军必争之地”。李先义的见解更加符合实际,榆林由此逐渐被开辟为军港。

杨玉书身后事

杨玉书牺牲于陵水,当年交通极不发达,灵柩如何运出颇费周折。冯子材建议让省里派轮船到三亚接运。海南天气变幻莫测,三亚附近海面海浪较大,时有台风,经常行走广州到钦州、海南的轮船“安澜”管带林国祥,向张之洞进言,说这个航路十分危险,轮船遭遇风浪可能倾覆。张之洞觉得林国祥说得在理,主张把灵柩从陆路运到海口上船。可是从三亚到海口,有一段都是山野险径,空手行人都要小心翼翼,灵柩至少需要四人抬舁,无法通过。最后,冯子材出主意,让林国祥雇请本地引水员,把轮船开到三亚海面。最后,“安澜”将灵柩运回广州,曾暂厝于西关斗姥宫开弔。1859年,叶名琛在印度绝食身亡,英国人把他尸身送回,在斗姥宫易棺殓殡。广州斗姥宫看来是死事官员棺材的暂厝之所。

广州斗姥宫,康志斌摄

1887年8月2日,张之洞为杨玉书请恤,行文间饱含师生情谊:“盐运使衔奉调广东差委、山西候补道杨玉书,上年十月派往琼州差委,经冯子材派令总理营务,并总办抚黎开山事宜。该员抚循将士,督催工程,招徕黎岐,遍历陵水、万州各黎峒,冒瘴越险,艰苦备尝。本年三月,会同知府冯相荣等督军进剿南林匪巢,身先士卒,深入其阻,擒渠扫穴,勘定崖黎。旋以受瘴过深,回至崖州三亚地方,遽行病故。查该员年力正强,慷慨任事,抚绥黎众,恩信甚孚,力戒滥杀,严禁骚扰。其病殁也,生熟各黎闻之,多为感泣野祭。壮志为申,殒身瘴域,臣等失此臂助,悼惜同深。……合无仰恳天恩俯准敕部将盐运使衔道员杨玉书,照军营立功后积劳病故例从优议恤,以慰忠魂。”

1889年秋,张之洞筹捐集款,在琼州郡城(琼山县城)创办昭忠祠,“合祀此次剿抚黎客瘴故赐恤之三品衔山西候补道杨玉书,及一应在事阵亡瘴故奏恤之员弁、兵勇、绅团”。琼州昭忠祠首要祭祀对象即是杨玉书,但民国七年《琼山县志》已无记载,可能早已湮灭。

“儒生过剩”

乾嘉时代发生“人口爆炸”,在当时经济技术条件下出现了严重的“劳动力过剩”,儒生同样太多,原有机构无法全部吸纳。不断有儒生高唱“改土归流”,表面上似乎是要协助朝廷加强对边区的治理,实际上废除土官、增加流官,即是给儒生创造更多职位。清代严格实行“额缺”制度,类似现代的“编制”,通俗说来就是“萝卜坑”。若能将一个道府升格为行省,将大量增加“萝卜坑”,给嗷嗷待哺的儒生提供许多任职机会。每增加一个主官,即增加很多师爷、文案、书办。胡适父亲胡传曾到海南谋职,因感染疟疾被迫离开,后来在台湾得到台东知州位置,正是儒生向边疆谋发展的思路。杨玉书提出海南建省,首先是出于公心,若他心里有小算盘也可以理解,毕竟英雄也有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