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755-763)结束后,自河北到河南一带出现了许多安史军系藩镇割据。特别是叛乱刚刚结束的代宗(762-779年在位)时期,河北的魏博节度使、成德节度使、相卫节度使以及河南的平卢节度使、永平节度使等各自占据了广阔土地。但是当时,这些藩镇的领土尚不稳定。因此,各个藩帅经常军事侵略邻藩,时常与官军交战,还在必要时组成共同战线。

这种分合聚散看起来非常没有规律,似乎并不存在共同的意志和牢固的团结。但是,如果仔细追索其动向就会发现一个长期被忽略的事实,即代宗时期上述的众多安史军系藩镇通过大范围的联姻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松散的联合体。考察其形成过程以及背景,对于弄清刚刚建立的安史军系藩镇的情况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本章主要通过重新研究编纂史料的记载,首先梳理促成安史军系藩镇联合的联姻,然后探寻其目的以及各自形成的背景。

一、华北东部藩镇的联姻关系

(1)代宗时期的华北东部藩镇

关于安史军系藩镇开展的活跃交流,下面的《旧唐书李宝臣传》有明确记载:

〔史料1〕时宝臣有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后又得沧州,步卒五万、马五千匹,当时勇冠河朔诸帅。宝臣以七州自给,军用殷积,招集亡命之徒,缮阅兵仗,与薛嵩、田承嗣、李正己、梁崇义等连结姻娅,互为表里,意在以土地传付子孙,不禀朝旨,自补官吏,不输王赋。

李宝臣原本是安史军有实力的武将,但是他在宝应元年(762)投降唐朝,获赐名“李宝臣”,被任命为成德节度使,其有时也以本名“张忠志”出现在史书中。李宝臣占据以恒州为首的七州之地,拥有五万步兵和五千马匹的强大军事实力。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与相卫节度使薛嵩、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平卢节度使李正己、襄阳节度使梁崇义有来往并结成姻亲。其中,薛嵩、田承嗣、李正己都是安史降将。自己是安史军武将的李宝臣与同样出身安史军的藩帅们存在联姻关系这一点值得注意。

而且,《旧唐书李正己传》与〔史料1〕相关联,也有以下记载:

〔史料2〕初有淄、青、齐、海、登、莱、沂、密、德、棣等州之地,与田承嗣、令狐彰、薛嵩、李宝臣、梁崇义更相影响。

这里,除了〔史料1〕中出现的田承嗣、薛嵩、李宝臣、梁崇义以及本传的主角李正己五人之外,出现了名为令狐彰的人。他也和李宝臣等一样是安史降将,叛乱结束后被任命为永平节度使。〔史料2〕记载,包括令狐彰在内的六人交相影响。结合前述〔史料1〕记载,〔史料2〕的六人之间可能结成了联姻关系。

安史军系藩镇的相互往来,应该还采取了遣使、结盟等各种手段。但是,相比只不过是暂时关系的遣使、结盟,联姻的特点是利用血缘可以将双方的联系维持到子孙后代,拥有长期且直接的效果。

而且,从〔地图1〕可知,〔史料1〕〔史料2〕记载的各藩镇的地域,广布华北东部。如果安史之乱刚刚结束就以这样大规模的联姻形成了联合,那么对于考察成立不久的安史军系藩镇的权力确立过程来说,这一点非常有趣。因此,接下来列举代宗时期确立的具体联姻关系案例。

(2)藩镇间联姻关系的形成

①平卢-成德:李宝臣之子李惟诚的传记这样记载:

〔史料3〕同母妹嫁李正己子纳,宝臣以其宗姓,请惟诚归本姓,又令入仕于郓州,为李纳营田副使。历兖、淄、济、淮四州刺史,竟客死东平。

李惟诚的同母妹,也就是李宝臣的女儿,嫁给了平卢节度使李正己的儿子李纳(781-792年在任)。从李惟诚自己也效力于李纳推测,平卢节度使和成德节度使可能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而且,关于结婚的时间,《资治通鉴》记载,李宝臣在大历十三年(778)将朝廷赐的李姓改回原来的张姓,第二年再次获赐李姓。与平卢节度使的联姻可能就在此期间进行。

而且李纳之子李师道的传记开头记载:“师道,师古异母弟。其母张忠志女。”李师道在元和元年(806)承袭平卢节度使,其母亲正是〔史料3〕中所见李宝臣之女。从生下的儿子日后成为藩帅这一点来看,可以说两个藩镇间的联姻取得了巨大成果。

②魏博-成德:李宝臣的传记这样记载:

〔史料4〕初,宝臣、正己皆为承嗣所易。宝臣弟宝正娶承嗣女,在魏州与承嗣子维击鞠,宝正马驰骇,触杀维,承嗣怒,絷宝正以告。宝臣谢为教不谨,缄杖令承嗣以示责,承嗣遂鞭杀之,由是交恶。

李宝臣的弟弟李宝正娶了田承嗣之女。但是,发生了李宝正让田承嗣之子意外死亡,然后愤怒的田承嗣杀害了李宝正的事情,因此李宝臣和田承嗣的关系似乎并非那么融洽。

③永平-成德:永平节度使令狐彰长子令狐建的传记如下记载:

〔史料5〕兴元元年六月,加检校左散骑常侍、行在都知兵马使、左神武大将军。建妻李氏,恒帅宝臣女也,建恶,将弃之,乃诬与佣教生邢士伦奸通。建召士伦榜杀之,因逐其妻。士伦母闻,不胜其痛,卒。李氏奏请按劾,诏令三司诘之。李氏及奴婢款证,被诬颇明白,建方自首伏。

令狐建之妻李氏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女。本条史料记载了令狐建想要休掉李氏而诬蔑其通奸。从该举动可以看出,李氏并非妾而是嫡妻。

④魏博-相卫/⑤永平-相卫:小说史料《太平广记》记载如下:

〔史料6〕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淦(滏)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遣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亳节度使令狐章(彰)女,三镇交为姻娅,使使日浃往来。

依照该记载,在朝廷的命令下结成了薛嵩之女与田承嗣之子、薛嵩之子与令狐彰之女两桩婚姻。但是,没有看到其他朝廷介入藩镇之间联姻的事例。考虑到这条史料的小说特征,不能囫囵吞枣地采信其记载的内容,姑且作为一个事例列举出来。

以上具体确认了事例①-⑤的联姻关系。除此之外,还有先前〔史料1〕提及的李宝臣的联姻对象相卫节度使薛嵩以及襄阳节度使梁崇义。因此可以断定,薛嵩和李宝臣(可以当作事例⑥)、李宝臣和梁崇义(可以当作事例⑦),也让他们的子女通婚。所以,从史料检出的联姻关系有①-⑦,共计七对。

笔者基于上述史料绘制了联姻关系图〔图2〕。仅仅粗略看过去就能发现,各藩镇结成了堪称联姻集团的联合体。而暂时没有颇具实力的安史军系藩镇卢龙节度使与周边各镇联姻的证据,这一点将在后文考察。

二、华北东部藩镇的联姻集团与李宝臣

(1)藩镇联姻集团的形成

过往研究中,藩镇之间的政治联姻被解释为是出于利害关系,或者是因应政治局势的变动,其详细情况并未被言及。但是,〔史料1〕明确记载,李宝臣的联姻目的是“以土地传付子孙”。李宝臣所追求的是,将现在领有的诸州以及担任节度使、观察使获得的军事、行政特权传给子孙,最终实现藩帅地位的世袭。因为世袭是和血缘继承密切相关的问题,所以选择联姻作为与其他藩镇合作之下实现该愿望的手段,就非常好理解了。

李宝臣之外的诸藩帅也谋求世袭并相互合作,这一点可以从下面的《资治通鉴》选文中得知。这是建中二年(781)正月,李宝臣去世后,其子李惟岳向朝廷寻求世袭之际的事情。

〔史料7〕初,宝臣与李正己、田承嗣、梁崇义相结,期以土地传之子孙。故承嗣之死,宝臣力为之请于朝,使以节授田悦,代宗从之。悦初袭位,事朝廷礼甚恭,河东节度使马燧表其必反,请先为备。至是悦屡为惟岳请继袭,上欲革前弊,不许。(中略)悦乃与李正己各遣使诣惟岳,潜谋勒兵拒命。

李宝臣在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去世后,成功推动朝廷让田悦世袭。之后当朝廷反对李宝臣之子李惟岳袭位时,田悦与平卢节度使李正己一起支持李惟岳世袭。李宝臣与田承嗣生前不和已如前所述,但在互相帮助世袭藩帅位这一点上,他们抛弃个人感情达成了一致。而且,梁崇义也支持李惟岳,成德节度使的世袭问题最终发展成把河北、河南卷入其中的战乱。如果结合本章之前的论述,可以推测梁崇义行为的背后,也有基于和成德节度使的联姻关系而产生的连带意识。

总之,他们联合起来的共同目的是藩帅地位及其权力的世袭。因此介入的藩镇就有〔图2〕所示的成德、魏博、平卢、相卫、永平、襄阳六镇。藩帅之间平时绝对不是铁板一块,但是一旦眼看无法实现世袭,就会马上搁置个人恩怨联合起来,并且发起反抗朝廷的军事行动,具备关键时刻的团结和行动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以认为这个联姻集团是为了对抗唐朝而建立的松散的政治、军事统一体。

(2)对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的关注

不过,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个联姻集团的存在,就会发现下面的史料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信息。

〔史料8〕我成德节度使、太子太傅、尚书左仆射、兼御史大夫、陇西郡王李公宝臣,光膺朝寄,主东之诸侯,保和师旅,康靖方夏。(中略)于寺内建文殊师利菩萨堂焉。又于堂内立我陇西王洎夫人邠国夫人谷氏真形于其次。

这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在管下易州抱阳山的定惠寺新建文殊师利菩萨堂的记载。文殊菩萨堂中放置有李宝臣和妻子谷氏的真容(仿照本人容貌的塑像)。在唐代,寺院中会放置皇帝的真容像,李宝臣可能就是模仿这种行为,从中可以看出他的野心。而且,碑文记载说李宝臣“主东之诸侯”。原文中的“诸侯”,在唐后期经常指代安史军系的半独立藩镇或者其节度使。这里所谓的“东之诸侯”,应该是指第一节提到的华北东部的各藩镇。如果是这样,那么其记述就暗示,在当时形成的联姻集团中,李宝臣自诩是主导其他藩镇的中心人物。

所以重新仔细观察〔图2〕就会发现,李宝臣所建立的联姻关系要比其他人更加广泛。李宝臣联姻的藩镇,有〔图2〕中的平卢、魏博、永平、相卫、襄阳五镇。这是与此次有事例可列举的所有藩镇的联姻。另一方面,在李宝臣之外与多个藩镇联姻的是薛嵩(案例④⑤⑥)、田承嗣(案例②④)、令狐彰(案例③⑤)。不过如前所述,有关案例④⑤的史料可信度存在疑问。因此如果排除这两个例子的话,无法确定薛嵩、田承嗣、令狐彰与李宝臣以外的藩镇联姻。可以看到一幅特别的构图,即藩镇之间构建了以李宝臣为中心的联姻关系。虽然尚不能断言除此之外的联姻完全没有,但李宝臣的存在感的确非常突出。

另外,从〔图2〕可知,李宝臣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对方藩帅之子的联姻形态有①③两个案例。其中,案例①平卢节度使,如前所述,藩帅位先后由李宝臣的女婿以及李宝臣的外孙继承。而案例③永平节度使,既然令狐建也以李宝臣之女为嫡妻,那么如果世袭成功,也可能出现与平卢节度使相同的情况。总之,李宝臣凭借案例①③的联姻,让本来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平卢、永平节度使诞生了拥有自己血脉的藩帅。也就是说,这种联姻让李宝臣能够干预两节度使,提高话语权。

而且,事例②中李宝臣方面迎娶了魏博节度使的女儿,被选作女婿的是李宝臣的弟弟李宝正。因为不是李宝臣的儿子,所以魏博节度使不能利用这个联姻干预成德节度使的藩帅位继承者。

而因李宝正作为女婿赴魏博,反而或许可以打探魏博节度使的虚实。从这一点可以说,李宝臣以比李正己、令狐彰、田承嗣更优势的条件进行了联姻。

此外,除了汉文史料,李宝臣的名字还出现在古藏文史料敦煌文书P.t.1283中。

〔史料9〕由此再往东方看去,有一个突厥人称作Mug-lig,汉人称作“高丽”的地方。在属于山东地区的大臣张忠志(Chang Chung-chi)辖下的高丽地区,其居民下颚连着胸脯,食人肉,把年老的父母以及老人们互相交换杀害。

该文书是占据河西地区的霍尔人(也可能是粟特人)留下的最迟到8世纪60年代为止的欧亚东部民族分布和势力关系报告,是从唐朝之外的视角认识当时形势的珍贵史料。引用的部分是记述高丽地区,也就是渤海方面形势的条文。这里张忠志也就是李宝臣,以“山东地区的大臣”身份出现。

此处需要注意的是,遍览该文书全部内容,没有看到李宝臣之外的节度使。尽管提到了渤海方面的情况,但在唐朝北边最靠近渤海且与之有紧密关系的卢龙节度使,藩帅本身就是高丽人又兼任押新罗、渤海两蕃使,与渤海贸易的平卢节度使等并未出现。同成德节度使一样位于山东地区的魏博节度使也被完全无视。这样的信息选择方式,说明李宝臣是在当时华北东部第一个值得报告的人物,凸显了他凌驾于其他藩帅之上的存在感。可以看出,李宝臣作为代表当时的节度使,不仅在唐朝内部,而且在吐蕃语圈也为人知晓。

那么,李宝臣能成为华北东部各藩镇中心的原因是什么?为了解答这个疑问,下面考察李宝臣的权力基础。

三、李宝臣的权力基础

(1)地理、军事、经济基础

成德节度使的治府恒州是驿道及穿越太行山脉的要地。因此安史之乱期间,安禄山自然也在恒州驻扎了精兵。率领这支军队的正是李宝臣。即便叛乱的领导者经历了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的变化,他也基本一直驻守在恒州直到叛乱结束,战后在保持原有势力的情况下被任命为节度使。李宝臣成为节度使时,已经形成了牢固的地理基础。

而且,李宝臣在叛乱还未结束时,就拥有足以威胁史思明的军事实力了。而这种军事实力在成德节度使建立后基本被李宝臣的军队继承。前揭〔史料1〕提到李宝臣统治七州的广阔领地以及拥有强大军事实力,所谓“勇冠河朔诸帅”,绝非夸大其词。

此外,作为支撑这一军事实力的经济基础,李宝臣以观察使身份一手掌控了统治地区的财政权力。正如〔史料1〕批评的“不输王赋”那样,他应该是将本应上供朝廷的租税充当了藩镇费用。同时,还应该考虑作为敛财有力手段的贸易。因此,恒州粟特人聚落的存在值得注意。无须赘言,粟特人是走遍中亚的非常活跃的国际商人。他们作为武将流入成德军队,但显然也可以以商人身份与当地政权成德节度使建立联系。不难想象,李宝臣利用他们的网络获得了巨大利益。

从以上几点可知,李宝臣以强大的地理、军事、经济基础为背景,构建起了庞大势力。但是,这些有利条件在其他藩镇中同样可以看到。比如,粟特人的居留地点仅在河北就分布于魏州、定州、幽州等许多州。另外,毫无疑问,魏州、相州都是可以设置都督府的军事要地。而平卢节度使李正己也统领着曾经由安禄山担任藩帅的平卢军主体,占据着超过李宝臣的十五州之地,麾下军队号称十万,并开展着从渤海进口马匹之类的国际贸易。鉴于这样的周边环境,仅从一直以来被提到的物质层面,还不足以说明李宝臣的绝对优势。

因此,本章意在着眼于藩帅与军团的心理层面,探讨李宝臣与其他藩帅之间存在的明显差别。

(2)李宝臣和安禄山

与李宝臣联姻的藩镇,除襄阳之外都是由旧安史军形成的。藩帅不仅是出身安史军的武将,他们还在叛乱结束后通过纠集“安史余党”也就是安史军的残部等手段,致力于扩充势力。虽然各藩镇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但他们麾下聚集的出身安史军者应该不在少数。

此处需要注意的是,在安史军系藩镇中存在以安禄山、史思明为崇拜对象的情况。例如在卢龙,称安禄山、史思明为“二圣”,建有两人陵墓。而魏博强烈地意识到与安禄山的关系,安史父子作为“四圣”被祭祀,此外田承嗣的神道碑中也插入了他与安禄山相见的逸事。安史父子对他们来说仍然是精神支柱,被他们用作藩帅确立统治权的权威来源。

尤其安禄山身上还有史思明等人没有的神秘故事,说他出生时“妖星”现世照耀在帐篷上。这个出生传说表明作为叛乱元首的安禄山是值得被特别神化而加以尊敬的。虽然在安史军系藩镇中,藩帅为了驾驭军队需要朝廷的权威,这一点早就被指出,但当时安史之乱刚结束不久。作为由旧安史军组成的军队容易马上接受的权威,朝廷以外还有安禄山,这是很自然的。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看《旧唐书李宝臣传》的开头:

〔史料10〕李宝臣,范阳城旁奚族也。故范阳将张锁高之假子,故姓张,名忠志。幼善骑射,节度使安禄山选为射生官。天宝中,随禄山入朝,玄宗留为射生子弟,出入禁中。及禄山叛,忠志遁归范阳,禄山喜,录为假子,姓安,常给事帐中。

李宝臣出身于居住在范阳也就是幽州近郊的奚部落。他的本名是张忠志。后来他成为安禄山麾下的射生官,曾经被玄宗留在宫中侍奉。安史之乱爆发后,李宝臣转而投奔安禄山。安禄山大喜,不仅以李宝臣为假子,还让他获得了姓安的破格待遇。李宝臣实际使用安姓,可以从以下事例得到验证。天宝十四载(755)十二月攻打洛阳时,史料记载“禄山声势益张,以其将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前锋”,当时还叫“张忠志”的李宝臣以“安忠志”的名字出现。另外,根据〔史料10〕安禄山让李宝臣经常在自己的帐中侍奉的记载,也可以想象李宝臣在安禄山身边侍奉的情形。也就是说,李宝臣的确是以安姓作为安禄山的亲信和攻打洛阳的先锋活跃在叛乱中的安禄山假子。

以假子和义兄弟等拟血缘关系加强联系在当时军队中广泛存在。安禄山也拥有由同罗、奚和契丹组成的八千余人的假子集团“曳落河”。但是,曳落河说到底只不过是作为集体隶属于安禄山的失去个体性的存在。保留主体性、以个人形式依附安禄山的假子只有三人,他们是李钦凑、王守忠以及李宝臣。其中,李钦凑在叛乱爆发后不久被官军武将颜杲卿杀死,王守忠在至德二载(757)投降朝廷后没有了下文。可以说自从安禄山亲子安庆绪及其弟弟们被史思明杀死后,李宝臣是在叛乱中硕果仅存且官至节度使的安禄山“血统”的唯一继承者。

至于李宝臣之外的藩帅,虽然田承嗣、薛嵩、令狐彰等人也从叛乱前就效力于安禄山,但并没有形成假父子关系。李正己正式崛起是在叛乱之后,也看不到他和安禄山的私人关系。梁崇义本就出身于朝廷军队,因此显然不能在安史军系藩镇中获得主导权。就与安禄山的私人的亲近性、亲密度来说,其他藩帅始终是不如李宝臣的。

但是,他们可以利用与李宝臣的联姻让自己搭上安禄山的“血统”,由此获得的权威在使立于军队顶端的自身的藩帅权力正当化,从而统领麾下旧安史军集团方面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正因如此,李宝臣利用联姻与其他藩帅拉近距离,成为华北东部最有实力的藩帅。

对与安禄山的亲近性的强烈意识,也可以从卢龙节度使、魏博节度使与成德节度使的关系中管窥一斑。如前所述,卢龙节度使与李宝臣的联姻还不能确定,但实际上其治府幽州原本就是安禄山老巢范阳节度使所在地,而且还建有安禄山、史思明的陵墓。因此,卢龙节度使不须依赖李宝臣就可以从地缘层面宣称是安禄山、史思明之后政权的继承者。而如〔史料4〕所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曾羞辱过李宝臣,又以李宝臣之弟为自己女婿,双方有了这样不寻常的联姻,从中可以看出其对李宝臣强烈的对抗意识。这背后的缘由可能是田承嗣自认比李宝臣年长十几岁,又与李宝臣不同,追随史朝义到最后一刻,由此产生了自负心理。可以看到,安史之乱平息后,安禄山的余晖仍然笼罩着华北东部。

结语

安史之乱刚刚结束的代宗时期,成德节度使、魏博节度使、平卢节度使、相卫节度使、永平节度使和襄阳节度使六人以世袭为目的,通过联姻形成了松散的政治、军事联盟。这个联姻集团的中心人物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地理、军事、经济基础,还因他作为叛乱后安禄山硕果仅存的假子,拥有安禄山“血统”继承者的正当性。

彼时,在安史军系藩镇中,安史父子,尤其是安禄山被神化,成为崇拜对象。因此,各藩帅通过与李宝臣的联姻攀附安禄山的“血统”以正当化自己的权力,进而统率军队。以拟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同安禄山的亲近性,决定了代宗时期的安史军系各藩镇的势力关系,成为有别于唐朝权威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可以说,以李宝臣为中心的联姻集团的形成,真切反映了安史之乱后尊崇唐朝皇帝或安禄山、史思明等多种价值观并存的华北东部的时代性、地域性特点。

但是,这种联盟终归只是基于李宝臣个人的凝聚力而形成的,一旦他去世,各藩镇的走向又会怎样?

(本文摘自新见媛著《唐朝的灭亡与欧亚东部:藩镇体制的通史性研究》,黄图川译,后浪|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5年11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