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 月 22 日上午,刘海军(右)在奥森公园跑步。中青报 中青网见习记者 陈宇龙 / 摄
作者|黄晓颖 张是卓
编辑|杨 杰
法国人米歇尔 100 多年前发明马拉松比赛时不会想到,一群看不清路的人跑进了赛道。只需要一根约 30 厘米的尼龙绳,两端都编上圆环,分别交给视障者和引跑志愿者,比赛就这么开始了。
宋海峰是握着绳子的人。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以下简称 " 奥森公园 ")的跑道上,世界冠军、全国冠军从他身边跑过,但更多时候,他的身边是一位盲人。他所在的何亚君助盲团已经在这里跑了 10 年,盲人 600 多名,志愿者是他们的 3 倍有余,盲人可以点名志愿者陪跑,被戏称为 " 翻牌 "。
宋海峰第一次拉起那根绳子是 10 年前。那时他 41 岁," 跑马 " 两年,成绩一路提升。一天,他接到一对夫妻跑友的电话,他们要陪一位盲人参加百公里越野赛,主办方要求 4 人成团,三缺一,他们想到了宋海峰。
4 个人约了一次饭。3 位志愿者到齐了,正等待那位盲友。" 怎么和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一起吃饭?" 宋海峰紧张地想,更不用说跑步。

助盲跑中,志愿者和盲友在交谈。中青报 中青网见习记者 陈宇龙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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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对宋海峰来说,跑步和快乐没有关系。他身材清瘦,起步就是 " 猛跑 ",30 分钟跑完 5 公里,用疲惫对抗工作焦虑和失眠。他干了十几年医疗,当时正在创业,因为长期脱发,索性剃了光头。
在西湖边他第一次跑完 10 公里,累得 " 快要疯掉 ",但很快就给自己报了一个月后的烟台半马。那年全国才 36 场马拉松,和几万人一起集结在起跑点,他 " 像头回戴红领巾一样(激动)"。冲线后,他握住 6 岁女儿的手,把完赛奖牌挂在她的脖子上。
" 一上道就停不下来。" 他一心想跑得更快,走到哪儿都能被叫 " 大神 "。训练量最 " 恐怖 " 的时候,他一周要在奥森公园跑两三次 20 到 25 公里," 感觉自己跟弹簧似的 "。
从 2013 年第一场马拉松成绩 540(5 小时 40 分——记者注)到 2015 年北京马拉松(以下简称 " 北马 ")跑进个人最好成绩 339,宋海峰不停定目标训练、不停突破。配速达到 4 分多时,他的大腿开始出问题,最后因为肌肉拉伤不得不在家休息。
当年,助盲团的名字还叫 " 跑步训练营 "。" 有一种随时随地解散的感觉。" 宋海峰回忆,团里只有五六个盲友,基本都是盲人团长何亚君的朋友,志愿者也只有十多位,能跑越野的很少。
宋海峰第一次陪跑的那场越野赛中,小组里的主角就是何亚君。首次见面的饭局上,何亚君一进门,宋海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
" 各位哥哥姐姐好。" 年纪最小的何亚君先开口。他让其他三人在他面前放两个碗,一个盛饭,一个放菜,没了就添。聊到起劲的时候,他跷二郎腿、用手拍宋海峰的肩膀和大腿。
" 这和我宿舍里的哥们有什么两样?" 宋海峰想着," 一个人跑也是跑,两个人也是跑 ",于是开始在奥森公园和他一起跑步。
事实上,何亚君从 2014 年开始跑步,已经完赛数场马拉松。
备赛时,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前往北京昌平山区勘察活动路线,到了才发现,有段路是超过 70 度的陡坡,需要绳索垂降——这对何亚君来说难度非常大,一旦受伤,救援极为困难。他们不得不劝说何亚君放弃比赛。
" 峰哥,没事!那就不比了呗。" 宋海峰发现,何亚君比他想象中更豁达,但他却始终觉得这是个遗憾。
这之后,宋海峰加入了助盲团,每周三和周六早上在奥森公园陪盲友跑步。直到一年后的北马,这个陕西汉子终于牵起了那条绳子。

11 月 22 日上午,何亚君助盲团在奥森公园开展助盲跑。中青报 中青网见习记者 陈宇龙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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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 1981 年的北马是国内最早的马拉松赛事,最初只有 82 位选手报名参赛。到了 2016 年,3 万名选手像 " 潮水一样 " 涌出起点天安门广场。
宋海峰所在的队伍一共有 4 位志愿者,左右各有一个 " 带刀护卫 ",前后分别负责开路和断后,整个队伍菱形排开,何亚君跑在中间。
宋海峰那天比往常更紧张," 绝对不能让亚君磕着碰着 "。一路上,他们需要变速跑取水、拿补给,还有一位志愿者提前记下了沿途景点,挨个给何亚君介绍。
全马的准确距离是 42.195 公里。他们跑过人民英雄纪念碑,跑过长安街、复兴门外大街,跑过中华世纪坛、玉渊潭公园,带着何亚君在各个地标前拍照,后来,队伍在科荟桥折返时,已经跑了差不多 30 公里。
在整个马拉松过程中,30 公里后是痛苦的 " 撞墙期 ",跑者体力近乎耗尽,身体感到不适,像是有一座无形的墙挡在面前,对 " 意志力 " 是极大的考验。
为了鼓励盲友顺利完赛,志愿者将公里数换算为奥森跑道的位置,提示盲友还有多远。
从奥森公园南园跑到北园再回来是 10 公里。还剩 9 公里时,宋海峰告诉何亚君 " 从南门刚出发一公里 ";还剩 7 公里时,宋海峰说 " 还差 1 公里过桥 ",到了后来还剩 5 公里时,何亚军主动接话:" 峰哥,到北园的正北边了。" 他们继续往前跑,一起举手冲线时,附近是鸟巢和水立方。
2021 年,宋海峰去无锡陪盲友刘海军跑马。他一路背着水袋,一根软管从背后绕上来挂在胸前。" 水还有我的体温,暖和点儿,喝了不刺激肠胃。"
冲线前小队几人跑成一排,他们紧握身旁同伴的手,冲向终点。
一直以来,马拉松代表人类奔跑的极限。100 多年间,人们在全马中跑进 4 小时、跑进 3 小时,还寄希望于 " 世界上最擅长奔跑的 " 基普乔格将人类跑马记录带入 2 小时以内。而他几乎是马拉松精神的代言人,有着近乎完美的跑姿——头和躯干始终保持一条直线,肩膀不会晃动。
相较而言,何亚君的跑姿并不规范。宋海峰回忆,他跑起步来把双臂架在胸前,会不停 " 肘击 " 并排跑的志愿者,他们 3 个轮着被 " 打 " 一会儿,之后挪个位。
2016 年那场北马,埃塞俄比亚选手格布雷以 211 的成绩冲过终点线。而团里参赛的 14 位视障跑者中,何亚君跑到的 413 已经是最好成绩,和中国男子马拉松的平均成绩 409 差了 4 分钟。
团内有 61 名志愿者陪盲友参加了北马,一篇记录文章写道," 他们本有机会冲击更好的成绩,却用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帮助视障跑友完成梦想 "。

跑步结束后,志愿者和盲友一起看手机记录的数据。中青报 中青网见习记者 陈宇龙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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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 年,当盲人跑者西里尔和引跑员高举双臂冲过纽约马拉松终点线时,人们 " 像疯了一样为他欢呼 "。
很少有盲人相信自己能成为西里尔那样的跑者。中国有超过 1700 万视障者,北京有 10 多万人,何亚君助盲团里的盲友只有 600 多位。
刘海军在无锡马拉松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欢呼声。这是他的第一个全马,在此之前,他拒绝了朋友关于跑步的邀请。
" 我怎么可能跑步呢?" 刘海军坐在按摩床边回忆,那时候他觉得跑步是 " 他们的事情 "。他们是广告里出现的奥运冠军王军霞;他们是他的客人们——因为跑步劳损了身体,躺在他面前的按摩床上。
当刘海军扶着店门口的栏杆试着跑动时,他发现自己 "200 步就喘得不行 ",他还去附近大学的操场试过,只跑了半圈就躺在了草坪上。
那时他从哈尔滨来北京打工已有 8 年,从知春里的按摩店,换到了四道口、红军营,常常是工作一整天,晚上 10 点下班后,再和同事出去吃饭、喝啤酒,走起路来自己都觉得 " 发沉 "。
不少第一次来团里跑步的盲友,肌肉像是 " 豆腐块 "。宋海峰带着盲友做热身,他发现,他们很少迈大步,弓步更是不敢想象。到了抬腿动作时,很容易失去平衡。
跑起步来,有的盲友左右摇晃、有的佝着身子,有的只能从陪着走开始。不仅如此,盲友们把腿抬得更高," 刻意想迈过地上可能出现的障碍 ",为此付出的体力也是常人的几倍。
宋海峰曾带过一位盲友,迈脚遇上下陷的井盖,吓得赶紧原地站住,不敢再动。他意识到,作为志愿者必须慢下来、细下来," 能考虑多细就多细 "。
他告诉记者,盲友从产生出门跑步的想法开始,就要面临不少问题——怎么走出去、怎么坐公交地铁、在现场会不会没人管、跑不动了怎么办、摔倒了怎么办、怎么换湿衣服 …… 一个环节体验不佳,或许就不会再跑。
作为培训负责人的宋海峰要求志愿者跑步时不要使用 " 米 ",更准确的指令是 " 步 ",台阶 " 要精确到几级 ",转弯要 " 往左还是往右 ",遇到上下坡时要 " 提前 5 步提醒 ";助盲绳要在跑前调整好长短和松紧,跑步时双方的摆臂和抬腿频率要一致;不能提 " 瞎 " 字,不能谈论 " 太阳有多好 ",更重要的是,不能问 " 为什么失明 ",他还设计了考核问卷,得分 90 以上才有资格带盲友跑步。
他记得,有个志愿者忘了培训要求,下意识停步,蹲下来捡被大风吹落在跑道上的树枝,结果后面列队跑的盲人和志愿者全部受阻,撞倒了七八个人,这个志愿者受了很大刺激,自责得再也不来。
2018 年 9 月的一天,刘海军一出奥森公园地铁站,就被助盲团的志愿者误当成来跑步的盲友,领上了跑道。一位志愿者让他拉上助盲绳,在他身边鼓励他,他穿着棉衬衣、牛仔裤和布鞋,一口气跑了 3 公里。

宋海峰和刘海军一起参加马拉松比赛。 受访者供图
宋海峰觉得,很多盲友和跑步之间,其实 " 就差了这样一个志愿者 "。
那天,刘海军觉得自己步子很大、跑得很快。他形容不出自己的跑姿,很久后从志愿者的口中得知,自己是 " 蛄蛹 " 着 " 往前冲 "。
他觉得自己 " 傻大胆 ",回去后,脚腕肿了,累得全身疼,走路都得扶着人。但歇了一周,他又去了。
" 就像一个人之前都没有腿,现在突然有腿了。" 刘海军顿了一下," 就像是我突然有一天能看见了,我肯定是不停地看。"
跑步成为他生活中新的锚点。后来他跑完 5 公里、10 公里,开始练马拉松,团里组织的 " 奥八马(指的是奥森公园南园跑八圈,一圈约 5 公里,八圈刚好约一个全马——记者注)",他也完赛了。
在刘海军的记忆中,奥森公园南园 5 公里由两座桥、3 个坡组成。春天地上有二月兰和小草,夏天 " 花团锦簇 ",秋天有 " 各种颜色的叶子 ",到了冬天,虽然树枝是枯的,但是上面会挂着雪,能呼吸到清凉的空气。
这些关于颜色和形状的形容词,大多是相熟后,志愿者给他介绍的。他们牵着他的手去摸叶子形状,他能闻到割草机掠过后草汁的清香。他们带他去北园的向日葵旁照相,开放的时候 " 一片金灿灿的 "。
2021 年,他完成了跑马的梦想。后来,这个梦想变成更多场马拉松:在无锡跑马时他路过一所大学,听见加油声很想哭,他循着声音去打招呼,结果跑歪了路;在衡水跑马时,一群小孩给他加油,他伸手跑过去,感受到 " 小手的丛林 "。因为跑马,他吃了太湖三白、爬了泰山,时隔多年他回到哈尔滨,完赛后吃了一根马迭尔冰棍。
武汉盲友徐金泽多年来致力于残障公益,也是一个公益跑团的团长,他认为视障者喜欢跑步的原因除了锻炼身体,还有想要 " 跑进主流社会 ",能和社会有更多互动。
宋海峰还提到,和大多数人印象不同的是,许多盲友爱拍照,团内不少盲友都是 " 北漂 ",他们跑完马拉松,会把照片发到家族群里,家人看见后,觉得他们在北京过得很好," 有很多人帮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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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海峰今年 51 岁,开了几家运动公司,还成立了基金会,想教更多盲人跑步。他整整做了 10 年志愿者,尽管 " 习惯了跑快,慢下来很累 "。
跑者张军和宋海峰相识后被打动,成了一名志愿者,参与发起了海南爱在天涯助盲团。他跑马 5 年,家里 " 奖牌快要放不下 "。带着盲友跑马,他的配速从 4 分多降到了 6 分多,放弃了一些平时能拿奖金、突破个人最好成绩的机会。为了维持速度,他会在不陪盲友跑步的时候自己加训。
一开始,他到家附近的按摩店找盲友跑步,盲友怀疑他在 " 作秀 "。为了让他们相信,他骑着电动车一个个接送他们到公园。他也遇上过一上来就问加入团里 " 能不能接受采访 " 的健全人。
至今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有盲友告诉他,自己虽然住在海南,却从没亲耳 " 听过潮水的声音 "。当他带着盲友跑在海滩上,看见他们脸上的笑容时,他觉得很有 " 成就感 "。
陕西的陕亮助盲团也在今年成立,负责人之一杨建民去年第一次在公园看见盲友跑步,觉得 " 很敬佩 ",他告诉记者,人到中年,想做点对社会有用的事。有志愿者说,自己以前有些拖延,但一想到和盲友约好了跑步,就不会睡懒觉。
" 干这个责任心特别重,这不是潇洒的事儿。" 宋海峰说。
但他也提到不少 " 好玩 " 的时刻。宋海峰爱写文章,署名 " 光头宋 ",文字常把盲友逗笑。一次赛后,他见证了一位盲友的求婚仪式。还有一年,他去黑龙江 G331 国道骑行,到了刘海军的老家五常,刘海军一遍遍问," 峰哥你看见了吗,沿着国道骑,几十公里上百公里都是稻花 "。刘海军 8 岁视力下降,21 岁完全失明,那是他记忆里的画面。
等到连片的稻花出现在宋海峰眼前时,他有点难以置信," 有个盲人兄弟跟我贴得如此之近 "。
他曾在一个群里看见有人打了 " 瞎子 " 两个字,要求对方删除并道歉。对方拒绝道歉,宋海峰退了群。
他还想给女儿做个榜样。在烟台半马,6 岁的女儿被他抱在怀里,到了初中却不再喜欢和他说话,不和他一起看电影。一次,宋海峰拉着她出门去接何亚君跑步,女儿一上车就坐到了后座,声音变得很小。
女儿告诉他,面对盲人 " 自己怕说错话 "。后来,在团里,女儿会主动给跑完的盲友递水。" 她能感受到这么多人在关心这个世界,关心这些人。" 宋海峰还想带更多盲童跑步。
事实上,被志愿者帮助的盲友很多也成为了志愿者。一些赛事里,盲友们跑步带着瑜伽垫,给运动员做按摩和推拿。有的盲友绑着大腰包,里头塞着水杯、巧克力、助盲绳和能量胶,用宋海峰的话来说,是 " 就怕麻烦别人,带了半个超市来训练 "。
令宋海峰感到骄傲的是,不少团内的盲友跑出了国门。一位叫刘正的盲友,刚来团里时还不懂 " 配速 " 的意思,后来,他从北京出发,经过 17 个小时的连续飞行,抵达 8000 公里外的伦敦参加马拉松。
那天,宋海峰在国内观看直播,关注他是否安全完赛。
陪跑志愿者是刘正临时在当地联系的中国人,有香港工作的白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大学跑团的团长和一家糕点连锁店的创始人。
刘正发现,伦敦马拉松也有很多视障跑者。那天下了小雨,完赛的那一刻,刘正觉得 " 太美好了 "。他把这段经历口述下来,将录音发给了宋海峰,请他写出来发到团里的公众号上。
" 光头宋 " 写好文章后,有志愿者为这篇文章配了一首歌,是披头士乐队的《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借着朋友们的一点帮助)》,其中有几句歌词是:" 我得到来自朋友们的一点帮助,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变得兴奋,有了朋友的帮助,我将再次尝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