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东教授
刘东,浙江大学敦和讲席教授,中西书院院长。出版有《西方的丑学:感性的多元取向》《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等30余种著作译作,主编“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人文与社会译丛”等20几套丛书,并创办了《中国学术》杂志。
可以说,刘东是一个一辈子嗜书如命,并且以此安身立命的人。从他主编的丛书之体量,从他给出版界提供的书目来说,他应该也不知道自己读了多少书,甚至一时说不上自己主编了多少套丛书。在他主编的丛书中,“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应该是一代学人踏入学术之门的必读书目,这套丛书出版至今已近40年,而且还在持续推出。今年,刘东又在文景推出了《中国研究文摘》,近日《中国研究文摘》的第2辑已新鲜出炉。《中国研究文摘》旨在翻译、摘编发表于近年来海外人文学术期刊上有关中国研究的文章,包括论文、书评、专题讨论等。刘东说,他在主编“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时即有做文摘的想法,时过境迁,40年后这一夙愿的实现与他最初的设想有何异同?近期,记者围绕读书、编书、出书的相关经验和感受专访了刘东教授。

《中国研究文摘》第一辑

《中国研究文摘》第二辑
作为“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的主编,想先请谈谈您当年策划、主编这套丛书的经历,这套丛书具体是如何选书的?
刘东:我接触海外汉学可以说有这么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还不怎么入门。当时中国市场上还没有海外来的书,那时候南京大学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有一个合作的中美文化中心,中心有个小小的图书馆,里面有一些美国老师带来的书。另外就是北京图书馆(当时还不叫国家图书馆)的西文新书陈列室有一些书。这就是我们当时能够看到的海外研究的书,而且带到家里必然是复印的。
之后就越读越深了,在“海外汉学”特别是“美国汉学”这片浩如烟海的“天地”里开始如临如履地摸索。这个阶段有一二十年。我后来写文章说到这一点,我说是和读者一起在摸索一个新课题。
那么,什么是“好”的汉学,什么是值得我们翻译的汉学著作?一开始,我的想法是很朴素的——这本书有洞见,我喜欢这个洞见,而且中国人还不知道这个观点,那我认为这是一本好书。后来则不然。
因为美国的中国研究是亚洲研究的一部分,哈佛的费正清研究中心和社会学大楼一墙之隔,二者多有交流,美国的中国研究运用了很多社会科学方法,主要的特点就是理论先行。这就令我有点迷惑。因为一开始我想我知道中国是什么,因此可以判断一本书、一篇文章好还是不好。但我看到美国的汉学有一套特别的方法,每个人用的方法还不一样,中国在他们眼中变得可以高可以矮、可以胖可以瘦……这就导致一个结果,沿着他们的理论框架,我就要进一步去思考在不同美国学者眼中的中国。一开始我们以为他们可以为我们澄清历史,结果看了他们的研究,发现这个历史反而更加见仁见智了。怎么办呢?我就做了另一套书——“人文与社会译丛”。在不断地看书、选书的过程中,自己的理论功力就上来了。这样再去看中国研究、再去选书情况又不同了。可能我不同意一个观点,但我仍然会选择这本书。那我选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向读者介绍某一领域的领军人物或者代表观点。这时候在我眼中,历史学就是个“学”,用不同的话语去处理哪怕是同一种材料,也就产生了历史。所以,搞清楚了其中的家法、门路就又到了另一个阶段。
我在“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上花功夫最大的时期是我在北京大学比较文学所的时候,那时候开了一门课叫“美国的中国研究”,我的很多学生也跟着研究这个。后来我的兴趣就慢慢转移了。
这套书中有许多经典之作、名家之作,但随着书目越来越多(已经两百多种了),如何继续筛选?
刘东:现在我们要么是在出老朋友的新作,而更多的一些作者对我来说,则算是可畏的后生了。所谓名著或者经典,意思是它经历过了历史的沉淀。现在中国要尽快跟世界沟通交流,那必须还是要去看最前沿的研究。当然,现在条件方便很多,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来掌握世界上最新的学术情报。一般来讲,国际上学术动态的发表主要有三个途径,一个是会议,一个是演讲,再一个就是论文。但是,会议上发表的东西不一定能形成论文,即使有论文发表,又未必能结集成书。即使成书,我再组织翻译到出版,也可能都过去多年了,甚至在国外学界都成旧闻了。
我记得我刚编“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不久,在北京跟韦思谛(Stephen Teiser)教授喝啤酒,我们就谈到说要编一本论文集,而这个工作终于面世了,就是“海外中国研究丛书”里的一本——《中国大众宗教》。但是很可惜,书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离世了。现在大家都觉得这本书太棒了,可以看到韩书瑞、杜赞奇、彭慕兰对民间宗教的研究,然而这批作者中的一些人,后来的兴趣早已转移了,以至于国内并不知道,原来他们当年也关心过这个题目。
所以,我做《中国研究文摘》的初衷,就是想让大家看到国际上最好的论文,更加及时地看到最新成果,以及更大力度地拥抱国际学界。
新推出的《中国研究文摘》有一个年轻的编委团队,这个团队是怎么形成的?具体工作如何展开?
刘东:刚谈了我做这个系列的初衷,当然,做的过程中也会遇到问题,有待于今后再慢慢地解决。比如,一些国家它没有专门的杂志。我现在有一个十人的编委,大致上是分工到个人,你负责这两个杂志,他负责那三个杂志,但是像德文、意大利文、俄文这样的研究成果能找得到吗?到底怎么去大海捞针呢?汉学研究有刊物的主要就是英文、日文,而我们的工作重心也就在这里。不消说,我们尝试进行的这项工作,就是希望慢慢地吸引中国的学者注意到它。现在国内高校、研究所购买了数据库,从中也可以获取一些信息,这样跟国际上的关系就更进一步了。
再一个问题:怎么确定我们选的内容是好的?第一,编委团队的十位年轻人都是很好的年轻学者,有我在“清北浙”带出的学生,也有宇文所安、黄宗智、李峰带出的学生,我是完全信任他们的。第二,当然也可以说,无论是“知我罪我”,《中国研究文摘》所体现的,还是刘东本人的眼光。我们的工作机制是,编委成员在自己负责的领域里找选题,然后我们开会,他们给我讲自己为什么选这些文章,怎么个好法儿,会议从早九点到晚六点,最终我来确定选什么。这里有他们的学术眼光,有我的学术判断,但最后的决定还是刘东的。我承认,包括“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不能确定地说它就是好。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说,所有的阅读都是主观的,所有的阅读都是误读。将来,读者可以评论刘东的品位如何。
无论如何,这算是一个创举吧。希望十年以后,中国学术界会像读“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一样,习惯于阅读这个系列,甚至于觉得非读不可,然后知道国际上有这么多杂志,要做哪种学问就应当去敲哪家的门。
越是在知识爆炸的时候,越要对知识整合有紧迫感。否则的话,强挤出来的所谓学术成果,就很可能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从您策划“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到现在,国内学界所处的内外部环境、学人的代际更替、出版市场等多方面都发生了诸多变化。可否谈谈您的感受?
刘东:现在真正活跃在一线的是年轻人,这是事实。但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这一代人,我们那个时候处于草莽阶段,没有那么多套儿。他们现在宁愿变成一个专家,专的不能再专的专家,而且干活都跟记工分似的。另外,各地的风气也有所不同,当年我在北大教书的时候,就有复旦的年轻老师向我感慨,你们北大是问题意识,我们复旦则是课题意识。那么,现在大概都是围着课题转。另外,这也是“古风”与“时尚”的区别,要么读书是为了做个“通人”的,那么更关心“于书无所不读”。要么读书是为了做个“学人”的,只是为了写什么才去读什么。当然,年轻一代也有其长处,他们的外语相对熟练,寻找译者越来越不发愁了。
我65岁来到浙大,这里可以允许我工作到80岁。但即使这样,等到我真的退下来时,那时我们这一代人恐怕都退下来了,此后的这类工作谁来接班?所以,也是殷切地期望年轻人快点成长起来。
现在这个团队的年轻人,其实说年轻也不算年轻,因为他们现在的年龄,已经差不多是我快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转到北大的年龄了。要说,是这个社会没有给他们那样的空间,让他们能够发展成我们那种样子。我23岁前才念大学,可是我大学的学士论文就已经是《西方的丑学》了,而再往后,等我30岁进京读博士,不光是参加了“走向未来”丛书,和“文化:中国与世界”新论丛书,而且很快就受邀于江苏人民出版社,去主持创办“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了。试想一下,现在还有哪家能邀请这种资历的年轻人?可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可能坚持四十年,把这套丛书做到了今天的规模和影响?而相比起来,我们团队里的年轻人也已经三十多要四十岁了。所以,还是希望他们能快点成长起来。
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学人很多是有海外求学、深造经历的,如果说您在八十年代主编“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令当时更多尚未走出国门的学人“开眼看世界”,那么,我觉得现在的年轻学人(比如《中国研究文摘》的编委团队)不仅是看了世界,他们已经在国内外知识的交互中成长并开始生产自己的知识了。您说在策划“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时已有做论文摘编/文摘的想法,那我们现在做《中国研究文摘》这个项目,您认为它与您多年前的那个夙愿是否有所不同呢?
刘东:实话说,我最初在江苏人民出版社做这套书的时候,并不是那么被看好,大家觉得,美国人懂什么中国。可现在的成绩说明了,这种学问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当然也不是说它没有问题。有人跟我说,现在只要参加学生答辩,翻开后面参考文献就能见到这套书,所以他甚至开玩笑说,以往有吃“曹雪芹饭”的,吃“鲁迅饭”的,那么现在就更有“吃刘东饭”的。从积极层面来讲,几十年来,“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对中国学术界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可见的。妇女史、环境史等等,我们也慢慢搞起来了,但有时候学得太“洋泾浜”了。美国的汉学家往往对中国不怎么了解,他一边看着对他来说是外文的材料,一边用自己更熟悉的理论框架就往里面套。中国人这样做,就感觉你拿腔拿调。
不过总的来说,这几十年来,确实是信息的交流、人才的交流越来越方便,而“海外”的定义好像比较模糊了。所以,对于一位作者的归属,还是要看他处于哪一个系统里。就像我做“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最早的时候有朋友——中国人——跟我申请说,他的书能不能被选入?当时我是拒绝了。我的回答是,这套书首先要选外国人,或者选择文化上的“他者”。当然,现在更可以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更年轻的一代,出国读书,慢慢在美国学界留下来,也逐渐成了美国汉学的生力军。不过,我也可以坦白地说,正因为这种人越来越多,总体上来说,美国汉学对我的吸引力是下降了。因为异质文化的冲撞,才更有意思,更有启发。当然即使这样,从研究质量上讲,一旦有了做得不错的,我们也还是选择了一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