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汉娜阿伦特逝世整50周年的日子。过去与未来之间,她点亮了一盏理性的明灯。汉娜阿伦特,这位20世纪最具原创性的政治思想家,以她深邃的洞察和非凡的勇气,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了最为锐利的思想武器。1906年10月14日出生于德国汉诺威的犹太家庭,她师从雅斯贝尔斯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纳粹上台后被迫流亡,最终在美国找到思想的栖息地。
在陌生的国度,她用德语思考,用英语写作,抵达了思想的全新高度。她以独特的视角凝视着人类的处境,从极权主义到“平庸的恶”的发现,从对“人的境况”的剖析到对过去与未来之间裂隙的勘察,她的每一个思考都像一道闪电,照亮了现代社会的深渊。如今,阅读就是最好的纪念。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
安尼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1月首个中译本出版
原作名: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1963年出版
“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思考要达到某一深度,逼近其根源,而涉及恶的瞬间,那里什么也没有,带来思考的挫折,这就是‘恶的平庸’。”
“恶一向都是激进的,但从来不是极端的,它没有深度,也没有魔力,它可能毁灭整个世界,恰恰就因为它的平庸。”
这本书源于阿伦特为《纽约客》报道艾希曼审判的经历,发表后引发了巨大争议。她直面纳粹高官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却发现艾希曼智力平平、近乎乏味,只是服从命令、忠于职守,是“齿轮系统中的一环,只是起了传动的作用罢了”。阿伦特试图将这样一个极其平庸的形象同恐怖的屠杀行为联系起来,认为艾希曼的恶并非源自邪恶动机,而是不思考、无判断、机械服从权威所导致的巨大罪恶,即“平庸的恶”。该报道令阿伦特陷入“为纳粹辩护”的舆论,但她认为她有责任去理解,而理解并不等于宽恕。阿伦特提醒我们,最危险的恶可能不是来自恶魔般的人物,而是来自普通人的不思考、不负责。

《极权主义的起源》
林骧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6月首个中译本出版
原作名: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1951年出版
“极权主义企图组织的,不是具有暴力倾向的暴徒,而是安分守己的、循规蹈矩的民众。”
“孤独,而不仅仅是孤立,是极权统治的经验基础。”
这部开创性著作奠定了阿伦特作为重要政治思想家的地位。她并未停留在对纳粹主义的现象描述,而是深入挖掘了导致极权主义兴起的深层土壤——19世纪的反犹主义、帝国主义和种族主义。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并非仅是历史上的偶然事件,而是现代性危机的一种表现,是当人们不再思考、不再承担责任时的可怕产物。她向我们揭示,那些催生极权主义的“元素”——个人的原子化与孤独、种族或身份政治的极端化、意识形态对复杂现实的粗暴简化、官僚系统对个人责任的消解,以及资本与政治力量的异常结合——依然潜伏在全球现代社会的肌理之中。因此,构建一个让人们能够自由言说的“公共领域”,警惕任何试图用单一逻辑解释一切、并承诺通过消灭“敌对群体”来实现终极完美的政治方案,是对抗极权主义的有效途径。个人也面临着一个核心命题:如何在现代世界中,作为一个有思想、有判断、有行动力的“人”而非“原子”来生活。

《人的境况》
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首个中译本出版
原作名:Human condition,1951年出版
“虽然人类终有一死,但人类的诞生并非为了死亡,而是为了崭新的开始。”
“只有彼此不断地相互解放,人才能保持自由。”
在自动化逐渐替代劳动、人工智能重构工作的今天,人类如何重新定位“行动”的价值?阿伦特提出了她著名的人类活动三分法:劳动、工作和行动。劳动是维持生命所需的生物性活动,其产物往往被迅速消费,具有短暂性和循环性,阿伦特认为,劳动将人束缚在“生存”层面,无法触及自由与意义。工作则创造了一个相对持久的人工世界,它包含了技能和技巧,制作出能够超越单纯生命需求的对象,但其价值常被简化为“实用性”,当社会仅以“制造”和“效率”衡量价值时,世界便沦为工具性的集合。行动则是在公共领域中通过言行展现的自由实践,它不需要借助物质中介,直接通过言行在人与人之间进行,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也是人类自由最高体现。阿伦特观察到,在现代社会,我们过度关注劳动和工作,而忽视了真正的行动,将人类活动简化为经济逻辑会导致意义虚无,而政治的本质也不应是统治或管理,而是自由平等的个体通过言语与行动构建共同世界。

《论革命》
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3月首个中译本出版
原作名:On Revolution,1963出版
“怜悯与暴力携手并进,因为怜悯将人简化为苦难的载体,否定了人的复数性与言说能力。”
“美国革命留下了一座建筑,法国革命留下了一则传奇。”
《论革命》可视为《人的境况》中“行动”理论的历史注脚。这两部著作共同指向她的终极追问:如何在现代世界中,重建让人得以真正成为“人”的政治生活。在《论革命》中,阿伦特比较了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指出了二者的分歧:美国革命成功构建了以自由宪法为核心的持久政治体制,聚焦于政治自由的实现;而法国革命则被“社会问题”(贫困与苦难)裹挟,最终滑向暴力与专制。基于此,她提出了“社会问题”与“政治自由”之间的张力这个关键论点。阿伦特认为,革命的真正目标应是建立“自由的空间”——即公共领域的制度性保障,而非仅仅解决物质匮乏。她特别推崇革命中自发出现的基层委员会(如巴黎公社、苏维埃),视其为“行动”的鲜活体现,是公民直接参与政治、实践自由的可能形式。全书核心关切在于:如何在革命中避免以“解放”取代“自由”,从而守护政治生活的本真意义。

《过去与未来之间:政治思考的八场习练》
王寅丽、张立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10月首个中译本出版
原作名:Between Past and Future: Eight Exercises In Political Thought,1961年出版
“由于过去不再把它的光芒照向未来,人们的心灵在晦暗中游荡。”
“从现代的事实操控之中产生的危险,即谎言的完整性和潜在的终极性,是以前的时代所不知道的。”
这本著作主要由八篇文章组成(1968年扩充版),被许多读者视为阿伦特晚年最优秀的作品之一。阿伦特以其对古希腊哲学和近代西方哲学的深刻理解,探讨了传统断裂后的思想困境。书中探讨了自由、教育、权威、传统、历史和政治等多个哲学主题。阿伦特指出,现代社会的危机在于,我们不仅失去了对传统的尊重,哲学也未能为人类如何正确生活提供指导。她提醒我们,每一代人都必须重新发现和开辟自己的道路,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困境。怀念阿伦特,我们不仅是在回顾一位思想家的生平与著作,更是在重温她对思考的呼唤。在一个信息爆炸却思想贫乏的时代,她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珍贵:“当你在思考公共事务时,你就是政治本身。”

《黑暗时代的人们》
王凌云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7月首个中译本出版
原作名:Men in Dark Times,1968年出版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
“思考本身,这种没有结果、没有终结的纯粹活动,必须被看作是为在黑暗中准备微光的人而保留的特权。”
阿伦特所说的“黑暗时代”,并非泛指历史上的苦难时期,而是特指一种公共领域(政治生活空间)被摧毁、人性无法通过自由的言行得以彰显的时代。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提出了人类活动的典范——“行动”,它必须在公共领域中通过自由言谈与实践才能实现。所谓“黑暗时代”,正是这一领域被彻底摧毁的时期,政治空间被压制,当公共空间消失,“行动”沦为不可能。本书中,阿伦特通过为多位思想家与作家(如莱辛、罗莎卢森堡、卡尔雅斯贝尔斯、瓦尔特本雅明、贝尔托布莱希特等)书写思想传记,实践了她的理念。她认为,即使公共世界被黑暗笼罩,这些人依然通过其思想、创作和生命实践,如同在不确定中闪烁的微光,抵抗着时代的同质化与谎言,守护着人类精神与判断力的火种。阿伦特对“黑暗时代”的关注,绝非悲观,而是一种坚定的现实主义希望——公共领域可能会沦陷,“微光”也无法驱散整个时代的黑暗,但它能为他人提供参照和启迪,其意义正在于对抗绝望,证明人性光辉的不灭。

《共和的危机》
郑辟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4月版
原作名:Crises of the Republic,1972年出版
“权力与暴力截然相反;其中一方绝对占据主导地位时,另一方就会消失。暴力可以摧毁权力,但它绝不能创造权力。”
“公民不服从起源于美国,并与之一起走向世界。它是一群有组织的少数派,在共同同意的原则下进行非暴力行动,旨在劝说乃至胁迫多数派改变决定。”
《共和危机》是汉娜阿伦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文集,聚焦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社会面临的政治信任瓦解、暴力蔓延与公民精神衰落等根本性危机。阿伦特指出,现代共和国的危机核心在于真正公共领域的萎缩,使得公民无法通过自由的言行参与政治,代议制政府因此陷入困境。全书通过对“公民不服从”、“政治谎言”和“暴力”等现实议题的剖析,精辟地区分了“权力”(源于人们协同行动)与“暴力”(本质是反政治的)、“公民不服从”(基于公共承诺的集体行动)与“良知反抗”(个人道德行为)等关键概念。她将公民不服从视为共和国必需的“安全阀”,并警示系统性谎言会腐蚀政治根基。尽管批判深刻,但阿伦特最终旨在呼唤重建公共空间与政治行动,以捍卫共和国的自由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