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人工智能与人形机器人的一骑绝尘中，中国大学迎来2025。
2025年，注定要成为变革的年份。是以战略敏捷赢得战略主动，还是在延误中错失转型机遇，中国大学踏上征途。
人工智能技术如何赋能学科建设？人工智能技术给创新人才培养带来哪些启示？澎湃新闻特推出“大学2025”专题，以深入探讨人工智能时代的大学之变。
日前，中国工程院院士、福州大学校长吴明红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表示，人工智能对于高等教育，不是一场需要抵御的风暴，而是一股可以借力的“东风”。
中国工程院院士、福州大学校长吴明红。本文图片均由福州大学提供，海报摄影：苏瑛荃，海报设计：祝碧晨
福州大学是国内高校中布局人工智能学科的“先行者”之一。早在2018年10月，该校就成立了福建省内首个高校人工智能学院和人工智能研究院。历经七年发展，福州大学在人工智能学科建设上取得了哪些实质性进展？未来又将推出哪些新规划、新举措？
近日，中国工程院院士、福州大学校长吴明红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阐述了学校推动人工智能赋能高等教育实现提质增效的具体路径。自执掌福州大学以来，她将科研洞察与战略视野深度融入治校实践，积极推动学校在战略布局与学科交叉、人才培养模式创新、科技服务社会等方面实施系统性改革。
面对社会上“AI将取代某些职业”的普遍担忧，吴明红指出，“替代”只是表象，“重塑”才是本质。她认为，AI并非简单的岗位“取代者”，而是职业生态的“重启键”。在人才培养方面，她认为：“培养AI人才，不能仅是追逐高薪的‘尖兵’，更应是心怀‘国之大者’的‘帅才’。”她进一步表示，将AI能力如水电般全面融入每一个传统学院，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福州大学迈向“世界一流东南强校”必须完成的“战略必答题”。
福州大学旗山校区。李录杰 摄
“人工智能是可借力的‘东风’”
澎湃新闻：《福州大学“十五五”发展规划编制工作方案》提到，准确把握人工智能时代高等教育的变与不变，积极推动人工智能赋能高等教育提质增效。作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和大学校长，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对高等教育的影响？
吴明红：人工智能时代高等教育“何为”,是深化高等教育数字化改革、全面支撑教育强国建设面临的时代命题。
我们认为，人工智能对于高等教育，不是一场需要抵御的风暴，而是一股可以借力的“东风”。高等教育面对人工智能的挑战，应当有清晰的目标，要准确把握人工智能时代高等教育的变与不变，一方面，我们要主动拥抱人工智能带来的“变”，以技术变革为契机，重塑高等教育形态。要充分认识人工智能给高等教育带来教学、科研、管理的深度重构，从而实现教学模式的颠覆性变革、科研范式的跨代际升级、治理体系的智能化转型。另一方面，我们要始终坚守高等教育的“不变”，锚定立德树人与科技创新两大核心使命。无论技术如何迭代，大学的核心价值与根本任务始终不能动摇，“立德树人”的根本目标不变，“追求真理”的学术内核不变，“服务国家”的战略定位不变。面对AI浪潮，大学需主动作为，以“不变”应“万变”，促进人工智能规范而有序地融入高等教育生态，实现高等教育内涵、质量与效率的系统性升级。
澎湃新闻：近几年来，福州大学围绕新材料、新能源、人工智能、生物医药和先进制造等领域布局学科建设。在您看来，高校应如何平衡前沿学科布局与传统学科优化之间的关系？
吴明红：学科是一所大学人才培养的基本单元。前沿学科布局和传统学科升级作为学科优化调整的核心内容，连接着人才培养和未来科技发展，在助力大学创新体系迭代升级、服务国家区域重大战略需求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作为国家“双一流”建设高校、“211工程”重点建设大学，福州大学始终坚持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坚持做有用的科研，积极融入国家和区域创新体系，积极应对绿色化、数智化、高端化的产业转型升级需求，通过优化学科专业结构，推进传统学科升级焕新，加强学科对接产业发展力度。
例如，面向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和产业结构转型升级需求，福州大学围绕碳达峰碳中和、人工智能、集成电路等领域培育新兴交叉学科，近5年来增设了数据科学与大数据技术、人工智能、机器人工程、储能科学与工程等“新工科”本科专业，涵盖了国家战略性新兴专业和紧缺专业。新增集成电路、集成科学与技术、生物医药工程等8个博士点，学科布局实现了对区域支柱产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全覆盖。
“十四五”期间，福州大学以一流学科建设为核心、优势学科为支撑，整合相关基础学科和协同学科，组建跨学科发展集群，先后组建化学世界一流学科群、新一代信息技术学科群、大数据与智慧管理学科群和智能建造学科群，鼓励学科团队打破学科壁垒，开展前沿性、交叉性的科学研究，组大团队、建大平台、出大成果，全方位推进学科高质量发展。
“十五五”期间，福州大学将紧紧抓住学科建设龙头，加强学科发展体系顶层设计，在前沿学科布局上早落子，谋先手，助力产业转型升级和新质生产力的加快形成，推动学校从学科自我发展转向服务国家发展大局。
福州大学旗山校区晚霞。熊晋 摄
AI是职业生态的“重启键”
澎湃新闻：在当前的就业市场，AI顶尖人才备受青睐，薪酬颇高。这种市场信号对高校人才培养会产生什么影响？
吴明红：高等教育作为人才培养的主力军、科技创新的策源地，是教育与科技人才的融合交汇点，是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发展的引领力量和重要抓手。AI人才备受青睐的这一市场信号绝非偶然，它是数字经济成为国家核心战略的鲜明体现。对于福州大学而言，这并非简单的专业增设或课程调整指令，而是要求我们科学地将外部市场信号转化为内部培养方式改革的依据，进行一场“结构性重塑”的系统工程。我们的应对之策，已系统性地规划在《福州大学学科专业调整优化与综合改革行动方案》和《福州大学“十五五”本科教育专项规划》之中。
首先，在育人理念上，我们坚持“价值引领”与“市场需求”相统一。我们培养的AI人才，不能仅是追逐高薪的“尖兵”，更应是心怀“国之大者”的“帅才”。因此，我们将持续深化课程思政建设，在所有AI相关专业中深度嵌入科技伦理、算法向善和家国情怀教育，引导学生将个人才华融入国家在关键领域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宏图之中。
其次，在培养体系上，我们正不断优化专业布局。根据方案，我们计划将本科专业总数优化至80个左右，核心就是“削枝强干”。一方面，我们对传统专业进行“智能+”改造，例如，为机械工程专业注入“数字孪生”、为土木工程专业赋予“智能运维”“智慧管养”的新内涵；为法学专业开拓“智慧司法”的新方向。另一方面，我们积极“育新”，围绕福建省“四大经济”，动态增设了如“可持续能源”、“量子信息科学”等新兴交叉专业，并正联合几个学院、研究中心和龙头企业，整合资源，构建跨界融合、科教人一体化的“储能科学与工程”专业，直接回应未来产业需求。
再次，在培养模式上，我们大力推进“跨界融合”。我们正打破学院壁垒，构建“AI+X”的课程体系和项目平台。例如，面向全校开设人工智能通识课程，开设《人工智能导论》《人工智能与医工融合概论》《机器学习与智能金融》等47门与人工智能相关的研究生课程，建设“十百千”门数智化课程行动，内容覆盖理、工、医、经、管、文等学科，让人文学院的学生能接触到自然语言处理的应用，让经管学院的学生理解大数据智能决策的模型。我们探索本硕博贯通培养模式，支持学生自主选择“AI+X”研究方向，以对接行业未来标准。我们还依托与华为公司等共建的现代产业学院，推行“校企双导师制”，让学生在校期间就能直面并解决产业真问题，实现从“知识接收者”到“问题解决者”的转变。
第四，以数字化转型为整个体系赋能。我们正按照《教育教学数字化实施方案》，全力打造智慧教育新生态。这不仅是建设智慧教室，更是通过构建教育大数据平台，实现“数智驱动”的个性化教学与精准评价，确保因材施教，让每位学生的潜力都被充分激发。例如，本学期，福州大学共有570门研究生课程利用智慧教室开展授课，为互动式教学、混合式教学、翻转课堂教学提供多样化教学场景，教学模式不断拓展，教学形态更加丰富。
总之，面对市场信号，福州大学的回应是战略性的、系统性的，更是富有福大特色的——我们旨在培养的，是既有扎实功底又能直面产业、既精通技术又明德笃行的新一代AI人才。
福州大学晋江楼。李录杰 摄
澎湃新闻：高校是应该致力于培养基础知识扎实、适应性强的人工智能“通才”，还是与企业合作，定向培养能立即解决特定产业问题的“专才”？
吴明红：当前，全球科技竞争日趋激烈，不仅是人工智能，新能源、新材料、智能制造、电子信息、生命健康等前沿领域都在重塑世界。无论是“通才”还是“专才”，对于高校来说，人才培养的目标，都是要回应国家的需求，为推动社会经济进步作出贡献。因此，福州大学将坚定走“通专融合、分层分类”的道路。这不是简单的折中，而是基于高等教育内在规律与区域发展实际需求的战略抉择，其具体实施路径在我们的规划文件中清晰可见。
“通”是“专”的基石，“专”是“通”的升华。我们坚信，没有宽厚的数理基础和跨学科视野（“通”），所谓的“专才”在技术快速迭代中将面临“能力断层”；而脱离了真实产业场景的淬炼（“专”），基础知识也难以转化为创新动能与经济价值。为此，我们构建了“通专并举、双向赋能”的培养架构。
筑牢“通”的宽厚基础。我们通过建设面向全体学生的信息技术通识课程体系，例如所有专业必修C语言或Python/Access数据库程序设计，开设人工智能、数字经济等通识选修课程，推行线上线下混合式教学模式，推广应用智慧教学工具，全面培养学生与AI协同工作的基本素养与跨界思维，夯实人才培养的“基本盘”。
实施“专”的精准培育。在专业培养层面，我们实行分层分类的“双路径”机制。其中，一路面向学术创新：依托未来技术学院、拔尖创新人才实验班等平台，推行“导师制、学分制、书院制”，强化科研训练与本研贯通，培养能够挑战科学前沿的“学术专才”。另一路面向产业创新：通过现代产业学院（如紫金矿业学院、自主创新现代产业学院）和卓越工程师学院，与企业共同制定培养标准、共建课程、共建实训基地，推进项目制学习，培养能够快速解决复杂工程问题的“产业专才”。
为确保上述模式成效，我们正在深化两个方面的改革。一是激励机制改革：我们正推动落实文件要求，改革教师评价体系，认可并激励教师在跨学院教学、校企合作方面的贡献，从根本上破除“专”与“通”在师资层面的壁垒。二是大力推进数字化赋能：我们建设智慧教育平台，打造优质数智化资源供给体系，鼓励专业构建“课程图谱”和“能力画像”，集成与整合“实体智慧空间、数字资源空间和虚拟社区空间”等泛在化育人空间，为每位学生规划个性化的“通—专”成长路径，实现规模化培养下的因材施教。
澎湃新闻：随着AI技术的发展，社会上出现了“AI将取代某些职业”的担忧，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这对高校的专业设置和培养目标带来了哪些启示？
吴明红：前面我们已经提过，无论技术如何迭代，教育的“基本功”不能丢。要科学把握人工智能在教育强国建设中的定位、方向与方法，探索构建人工智能背景下的人才培养新路径。我们认为，“替代”是表象，“重塑”是本质。AI与其说是岗位的“取代者”，不如说是职业生态的“重启键”。它取代的是重复性的“操作岗”，催生的是更多“AI运维、AI伦理审查、人机协作管理”等新型岗位，并对所有岗位提出了“人机协同”的新要求。这一判断，深刻指引着福州大学学科专业的调整方向。我们也在思考，应该把培养人机协同、情感道德、沟通合作、发现问题和提出问题、跨学科融合创新放在突出位置，着力培养具备包含人工智能素养在内的数字素养和创新能力的人才。
对此，我们的本科专业设置正从“静态供给”转向“动态适应”，体现在优化存量和布局增量两个方面。
在存量优化方面，我们要“赋能”而非“淘汰”传统专业。我们对那些被认为有“被替代”风险的专业，绝非简单撤销。例如，对于会计学专业，我们将强化大数据财务分析和智能审计，将其培养重心从“核算”转向“管理与战略决策支持”；对于人文社科专业，则引导其利用AI工具进行社会分析、文化创意与数字化传承，凸显人文智慧的不可替代性。
在增量布局方面，我们前瞻布局“AI+”新兴交叉专业。我们紧密对接国家战略和福建“四大经济”，主动布局和申报如“机器人工程”“大数据管理与应用”等专业。这些专业从诞生起，就植根于AI赋能的新范式，旨在培养直接面向未来的紧缺人才。
在培养目标方面，我们正从“知识传授”转向“核心素养培育”，聚焦于AI难以替代的能力。如通过大幅增加研究性、项目式学习比重，来提升批判性思维与复杂问题解决能力等等。
而在研究生培养方面，福州大学主动作为，提前布局人工智能相关学位点建设。此外，福州大学也正积极拓展非学历教育，将学校打造为服务区域从业人员终身学习的“加油站”，这本身就是我们对“职业变迁”最务实的回应。
福州大学旗山校区教学区航拍。李录杰 摄
为“AI+X”扫清制度障碍
澎湃新闻：是否应该将AI能力像水和电一样，输送到每一个传统学院（如AI+人文、AI+医学）？“人工智能+X”复合型人才培养需要解决哪些难点问题？
吴明红：将AI能力如水电般全面融入每一个传统学院，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福州大学迈向“世界一流东南强校”必须完成的“战略必答题”。这一方向已在我们的多项规划中得到明确，并正以“全校赋能、学科定制”的模式系统推进落实。
在全校统一赋能方面，由学校集中建设智慧教室、智慧实验室，并打造面向所有学生的“AI通识核心课程”，提供普惠性的算力、数据、模型及基础教学资源，显著降低各学科使用AI的门槛。
在学院特色融合方面，推动各学院基于自身学科特点，自主设计与开发“AI+专业”的融合课程与实践项目。例如，医学院重点建设“AI辅助诊断”与“智慧医疗”，人文学院深耕“AI与数字人文”，建筑学院则探索“生成式AI与城市设计”等等。
要实现这一蓝图，我们需要着力破解以下核心难题：
一是深度融合之难：从“物理拼接”到“化学融合”。真正的挑战不在于为人文学生开设一门Python课程，而在于如何将AI思维深度融入其知识结构与研究方法。为此，我们设立跨学科教改专项，推动组建跨学院重大教改项目，并配套实施跨单位绩效激励改革，实质性地推动不同学科背景的教师共同打造深度融合的课程与项目。
二是评价导向之难：如何衡量“跨界”贡献。这是最关键的体制机制障碍，我们正依据规划，系统改革教师评聘与绩效评价体系，将教师在跨学院教学、合作授课、联合指导学生等方面的贡献，作为重要评价指标并予以实质性认可，坚决打破“唯论文、唯核心”的单一评价模式，为“AI+X”扫清制度障碍。
三是资源配置之难：在平衡中寻求突破。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如何平衡对传统优势学科的投入与对新兴交叉方向的战略性扶持，考验着管理智慧。我们的策略是“集中力量办大事”，设立“一流本科教育专项基金”，对经过充分论证、前景广阔的“AI+X”方向给予重点和持续投入。
四是学生引导之难：避免知识结构的“碎片化”。面对更复杂的知识体系，学生易陷入“样样通、样样松”的困境。我们正通过全面强化导师制，并建设精准的学业导航系统，为每位学生规划个性化的、逻辑清晰的“通专结合”成长路径，确保知识体系的系统性与连贯性。
当然，我们也在思考，如何让最新的科研成果反哺课堂教学，让高水平科研平台向本科生更充分地开放，让研究生在重大科研项目中得到更扎实的锻炼，实现科研与教学同频共振、相得益彰，这需要我们更深入地去探索。总而言之，福州大学正以一系列扎实的举措，将“人工智能+X”从理念转化为行动。我们深知难点所在，并正以改革的勇气和系统的规划逐一破解，目标就是培养出能真正驾驭智能时代、引领未来发展的创新型和复合型精英人才，为国家和区域的高质量发展提供坚实的人才支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