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倒逼的改革，是印度经济停滞与繁荣之间的分水岭。作为一个被英国殖民200年的南亚农业国，印度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太可能复制“东亚奇迹”，而应勇敢地打破常规，改善公共治理，投资于人，在新一轮全球化浪潮中实现“惊险一跃”：直接竞逐全球价值链中附加值较高的终端服务环节。
这是《打破常规：印度特色的繁荣之路》（注释1）的赶超叙事，如能从愿景大规模地变成现实，将极大地拓展经济增长模式的想象力。第一作者拉詹是全球著名经济学家，生长于印度，成名于美国，一度躬身入局当了3年的印度央行行长，奋不顾身地推动印度金融变革，积极应对通货膨胀、控制银行坏账顽疾。可以说，拉詹既有局内人的激情，又有局外人的清醒。在他离职后，印度总理莫迪特意表示，“拉詹在爱国这件事上，并不会输给任何人”（注释2）。这本书就是鲜活的例证，适合所有关心印度命运的人士阅读，也适合所有关心后发国家命运的人士阅读。
供印度研究参考的几本图书。作者图
一、停滞的泥潭：“现代印度的新寺庙”与繁琐的“工业许可证”
印度1947年从英国殖民者手中独立。“全殖民地”的历史，一旦告别，很容易触发赶超式发展的政治激情。当时的印度领导人尼赫鲁，试图将苏联的重化工业优先发展的赶超战略移植到印度：实现由国家控制的公共部门主导的工业自力更生，大型钢铁厂、炼油厂、发电厂、水泥厂和化肥厂才是“现代印度的新寺庙”（注释3）。在农业国的起点上直接重化工业化，与当时印度的比较优势不符，不可能通过市场机制实现。为此，印度建立了一套中央计划体制：对内，工业发展的每个方面都受到繁琐的“许可证制度”的约束，什么可以做、由谁做，都有严格的规定；对外，则构筑了高度保护主义的关税壁垒。这种模式下，由于难以发现并汇总分散的信息，计划指令配置资源的效率十分低下，企业也没有激励去提高效率。试着想象以下画面： “有一个像牛车一样的转向装置，像酋长一样狂饮汽油，像暴饮暴食者一样摇摇晃晃”，这便是印度著名的大使牌轿车，几十年没什么变化，但排队好几年才能买到。
独立后的前40余年，印度抱着超常规发展的赶超热望，却事与愿违，陷入停滞泥潭，经济增长仅维持在略高于人口增长率的水平上。1990年，韩国人均收入是印度的20倍，比1947年多了一个0。对于普通印度人来讲，商品匮乏是常态，一个印度人那时如果想买辆进口小摩托代步，从预约到入手要小10年时间。普通人家里如有有线电话，会被小心翼翼地列入遗嘱。
以上图景，便是拉詹《打破常规》这本书的历史背景板。
二、没有浪费危机：试图赶上全球制造业发展的常规班车
1991年，是印度的改革开放之年。国际收支危机叠加苏联解体的冲击，印度国内风雨飘摇，各个社会群体之间剑拔弩张，尼赫鲁外孙拉吉夫甘地总理遇刺身亡。幸运的是，印度没有浪费这次危机，经济政策制定者开始解放思想，意识到重返世界、拥抱全球化是正确的事，市场的力量需要得到更加自由的发挥。“一种思想的时机一旦成熟，世间就再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它传播下去”，几乎一夜之间，数百项繁琐的许可证被废除，进口关税和外资市场限制被大幅度削减。
此时，东亚国家在制造业上的巨大成功，激励印度将经济政策改革的天平倒向制造业，劳动者从农业向制造业转移，带来生产率快速提升，当提升的生产率以更高工资的形式回传给劳动者时，就会出现繁荣（注释4）。试图赶上全球制造业发展与转移的班车，这是一条常规之路。
拉詹满怀忧虑地指出，全球供应链的制造环节，每个环节都面临异常激烈的竞争，向来很卷，还会更卷，常规之路是一条窄路。向窄处行，前景是暗淡的：一个国家加入低技能组装生产，既不能确保获得利润，也不一定能进入技能要求更高的其他制造业领域。他举了苹果和富士康的例子，苹果不亲自制造任何东西，市值却是代工的富士康的60倍以上。
从结果来看，印度制造业的绝对规模虽有所扩大，但在经济中的比重一直徘徊在15%左右，特定的国情使其靠不上制造业的洪荒之力。大规模承接代工与组装的制造业之橘，生于东亚为橘，生于印度则为枳。背后是制度与环境土壤问题，制造业发展需要政府提供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和教育（注释5），印度政府无法胜任。加之印度式民主制度下不受约束的官僚机构与难以驯服的利益集团（富农、工业资本家等），印度的制造业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
三、打破常规：全球化浪潮中惊险一跃
拉詹认为，打破常规是面向未来的前瞻性战略抉择，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认清世界格局已改变后的主动求变。
新一轮技术革命浪潮带来了全新的全球化红利窗口，直接的服务出口以及芯片设计等涉及更高技能的制造业相关服务出口成为可能。对内，则要勇敢地投资于人，通过更好的医疗和教育提升全体民众的素质和技能，从而吸引制造业和服务业企业来印度寻找更高素质的劳动者。
从发展的早期阶段就要择高处立，着眼于从劳动密集向知识密集的直接转型，不啻全球化浪潮中的惊险一跃。
以上这些，并不是经济学家拉詹的空想，已经成为印度式增长的星星之火。到现在，印度提供的服务“不再仅仅包括阿育吠陀推拿或通天绳表演”，还包括高端的科技外包服务。美国等国的大公司为降低信息系统的运营成本，远程聘请物美价廉的印度专家解决问题。印孚瑟斯（Infosys）等科技公司成为印度的商界传奇，班加罗尔成为印度的科技中心。这些自下而上的成功，不是魔法，而是自上而下放松管制叠加全球化红利的必然结果，已经成为印度梦的一部分，鼓舞了一代印度人。
从赶超的有利条件看，印度当前的领导人莫迪来自草根阶层，既有号召力，又足够强硬，“有意愿打破体制和规则，只求把事情做成，过程中不会考虑礼仪或现有的等级制度”（注释6）。“IT+IT=IT”是他的格言，把印度的明天（IndianTomorrow）寄托于信息科技（InformationTechnology）加印度的人才（IndianTalent）。
然而，既得利益集团的力量不容低估。拉詹本人实际上也是由于推动变革触动了这些既得利益，不得不黯然去职。拉詹深刻地指出，作为一个过于庞大而复杂的国家，印度很难通过政府“有形之手”实施自上而下的有效治理，而自上而下给些激励更好地发挥市场“无形之手”的力量是可以做到的，政府需要也能够把激励搞对。
拉詹强调，打破常规不仅仅是国家的事。对于普通印度人，拉詹希望他们把国家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每个印度人都可以“打破常规”，做一些不同的事情，可以尝试一些新的想法，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
四、余论：“镀金时代”之后
拉詹并不孤独。早在2010年，美国经济学家萨默斯便在一次演讲中提出“孟买共识”，以区别于“华盛顿共识”和“北京共识”，指出印度可以走一条靠“科技、大量年轻人口、消费升级以及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实现繁荣的道路。
值得注意的是，印度式崛起中出现了较为严重的两极分化，一头是摩天大楼与奢华的宴席，一头是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严重不足的贫民窟，被认为是美国100多年前“镀金时代”的印度翻版，表面的金光闪闪与内里的锈迹斑斑并存，一半像北美，一半像拉美。
镀金时代后，能否清醒认识世界和自身的深刻变化，通过及时而有效的改革，迎来共享繁荣的“进步时代”，是印度在历史十字路口面临的重大课题，也是每个后发国家都必然经历的时代挑战，涉及既得利益格局的良性重构，殊非易事。
（作者王瑞民系经济学博士，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市场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参考资料：
1.中文版由中信出版社引进，余江翻译，2025年7月出版。
2.詹姆斯克拉布特里《新镀金时代》，南海出版公司，2024年，第349页。
3.约翰祖布尔茨基《印度5000年》，中信出版社，2023，第223-225页。
4.普拉普雷巴拉克里希南《印度经济简史：1947-2022》，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第121页。
5.印度2004年的文盲率和中国1970年左右相似，完成中等教育的人口比例（16%）仅有中国1975年的一半。
6.詹姆斯克拉布特里《新镀金时代》，南海出版公司，2024年，第125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