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前段时间小楷圈子里流行在树皮上写字,偶见一作:“我三十多了,寰宇有无外星,仙界是否存在,天地是否终结,概不萦心。唯虑暮年,何以得无痛之终。”无痛之终,似乎映射了这个时代的心绪。
今天的人对避免痛苦的追求已渗透日常:健康打卡、百岁养成计划、心理疗愈、运动监控……所有努力都是想要控制看似最可控的部分——身体。前几年看过一则报道,有的人天生没有痛觉,但这并没带来多大的好处,甚至增大了早夭的风险。痛是折磨,也警告着生命的边界。我们追求的无痛,或许更是痛的影子。
在生活平凡的映射中,体验变得廉价,人被教导保持轻盈,却渐渐失去承载重量的能力。相对于死亡,我们更怕过程中的痛。无痛生活中暗含的疲惫与退却,透出深切的恐惧。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剧照
无痛期待的多层结构:撤退、风险与最后的身体主权
现在很多人开始规划养老,理由聊起来很现实,多指向一种普遍感受:时代变化太快,技术随时可能更新生活方式,我们还能聊聊十年后如何,但二十年后、我们老了后,会怎么样?当代人不能再保持稳定的蒙昧或膨大的激情了。未来叙事的坍缩,使长期投入变得荒诞,人只能抓住当下能掌控的一切,哪怕只是监控睡眠、记录步数、苦练养生。无痛之终,或许是人类对未知的最低防御。
深究下去,我们还会发现痛与生活间更深的裂隙。
首先是风险感的异常放大。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遭遇的痛苦有限,但对痛苦的担忧却在无限膨胀。不敢体检或过度体检,在网上查遍所有病症;身体不适,就联想到最坏结局。风险社会让人无法区分“发生”和“可能发生”,无痛的愿望,是被概率霸凌的反馈,是想消灭可能性,而不是痛本身。
再往下走,是身体作为最后主权的事实。行业周期缩短,关系结构松动,决定权被剥离,身体成为为数不多还能由自己管理的领地,于是人把精力投注在健身、营养、体态和睡眠上。身体的可控让世界看起来不那么失控,所有努力为了最舒适的结束,是这片主权的最低保障。
最深的一层,是温和蔓延的生活虚无。工作多以效率和产出定义,意义感微薄;城市生活快速切换场景,留下的记忆极少;公共叙事难以支撑个体,社交碎片化,关系可替代。人难以从世界获得坚实的反馈,也难以对任何事物建立持久的情感。

《机器人与弗兰克》剧照
从前读过这样一句话,后现代不会给你伤害,但也绝不会给你安慰。人的虚无是持续地淡化,让人不再追求高处,而是稳定、安静、不痛。无痛之终,成了意义极度稀薄时代的一种温和退场方式,不仅是生理诉求,更加作为一种时代情绪:对未来的撤回,对风险的过敏,对主权的渴望,对现实痛感的拒绝,以及对意义的逐渐放弃。这些因素嵌套在一起,使无痛成为这个时代朴素、也复杂的愿望。
意义的终结与结构的瓦解:现代性三段式衰退下的无痛之维
意义的剥夺——权力、价值与行动力剥夺
无痛之终的追求,源于现代性对生命的宏大意义进行了一次结构性的剥离与肢解。在这一过程中,死亡首先从神圣的终点被降格为可管理的指标,接着,引导未来的价值基石被抽空,最终,个体创造未来的能力被系统性地压缩。
福柯(Foucault)揭示了现代权力最深刻的转向,即从统治领土转向管理生命,也就是生命政治(Foucault, 1990)。死亡不再是宗教或形而上学的终结,它被纳入统计表格中的一个可管理、可预测的指标。当生命可以被管理和规划,死亡的神秘性也就被抽空。死亡成了可以被延缓的身体故障,不再是生命的完成。一旦死亡被去意义化,被降级为技术问题,个体能够抓住的焦点就只剩下一个:过程中的痛苦能否被减少。
尼采(Nietzsche)对价值的批判揭示了未来感的问题。他宣告了传统道德谱系的崩塌,认为科学与理性虽然扩张了人类的掌控力,却没有为人提供活得更好的内在动力(Nietzsche, 1968)。在这一虚无主义的阶段性演变中,曾引导人类走向更光明彼岸的价值基石被移除,未来成为没有支撑点的幻影。当宏大价值的支撑被抽空,人们对未来的想象自然收缩,不再追求高远的、有牺牲精神的意义,而退回到对稳定、安静直到“不痛”的卑小愿景。
意义的剥离,最终在个体的行动能力上得以体现。阿伦特(Arendt)接续了这一思想,她指出,现代社会对可重复的劳作和程序性管理的沉迷,系统性地取代了人类行动(Action)的能力,即在世界上开创新的开端、创造未曾发生之事的能力(Arendt, 1958)。当人无法再参与未来的生成,未来自然失去吸引力,长期投入便显得荒诞。未来不再从个体的创造力中诞生,成了既定结构无限延伸的技术时间轴。
无痛之终的出现逻辑是对宏大意义的告别。当生命被肢解为指标,未来被稀释为虚无,个体能够紧握的,只剩下一个最低、最安全、最可控的生理愿望。这背后,隐藏着对生命无法被抵抗、却也难以被理解的深深困惑,以及对人之为人那份创造性本质的隐秘哀悼。
风险与液化:不确定性对最后主权的侵蚀
当意义被抽空,社会承诺也随之崩塌,个体发现自己被抛入充满系统性不确定性的环境中,唯一的退守之地,只剩下身体的最后主权。那么,外部世界的结构性瓦解如何将虚无感转化为迫切的、日常的恐惧?
恐惧的来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乌尔里希贝克(Beck)指出,现代社会的风险源于现代化自身的内生性。在风险社会(Risk Society)中,科技、工业和制度自身制造出跨地域、跨代的系统性风险,使未来成为潜在灾害的集合(Beck, 1992)。负向确定性将个体的想象力从期待未来转向逃避。对无痛之终的渴望,正是在内生性风险面前,个体为了消灭可能性的努力,它是一种精神上的止痛剂,主旨仍是消灭风险,疼痛只是其副产品。
结构性风险的放大,随即带来了社会承诺的崩塌。齐格蒙特鲍曼(Bauman)的液态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精准描述了这种瓦解(Bauman, 2000)。职业、关系、身份甚至制度,都变得短暂、灵活且可替换。后工业时代拆解了长期投入和回报的结构,个体难以在时间中维持连续的身份和稳定的自我,最终会被抽象的系统支配所巩固。
安东尼吉登斯(Giddens)指出,传统生活语境被巨大的、去地方化的抽象系统所替换,如复杂的金融市场、专家医疗体系和不透明的算法(Giddens, 1990)。个体不再能凭借经验判断未来,而必须依赖这些系统黑箱提供的专家知识和数据指标。尽管人们如此重视健身、营养和睡眠,试图通过数据化来掌控身体,但其行动本身仍处于系统的支配之下。无痛的愿望,正是个体在对系统失去判断力后,企图将自身的命运,重新锚定在数据和指标可控的身体上的徒劳努力。
正在迈入后现代的我们承担了现代的后果,是社会结构对个体主权的一次集体侵蚀,是这三重压力完成了对外部世界稳定性的彻底破坏,将人逼回了身体的防线。
感知与经验被技术重塑
追溯完意义和结构的瓦解,进入当代,技术环境则扮演了加速器的角色,将无痛的愿望推向极致,使其成为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基本要求。技术的逻辑,加速了焦虑,又提供了虚假的、无摩擦的解决方案,最终将个体的一切收束进一个可控的数据网络。
首先,是生活节奏的超负荷运转。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Rosa)的社会加速(Social Acceleration)理论,精确捕捉了这种状态:技术更新、社会变迁和生活节奏的三重维度加速,压缩了体验的内化与意义的反思空间(Rosa, 2013)。加速导致了体验被稀释,而个体对痛苦的忍耐阈值也随之降低,比如倍速观看视频和“3天精通”的速成技能,或频繁更换职业以规避长期投入的速朽风险。无痛的终了成了一片反常的、低负荷的安静之地,一个在无尽的喧嚣与快速变动中,个体所能期望的低摩擦终点。
加速的环境,叠加上数字技术对感知世界的重塑,使痛感被彻底地重新标尺化。平台化的注意力经济致力于提供即时可得、高度定制的无摩擦体验:不用等待、不用忍耐、回避不适。当数字世界将情绪和体验设计为可量化的资源,并将无摩擦内化为正常需求时,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一点不适都会成倍放大。无痛已经成为当代生活的一种基本要求,而对于无痛之终的追求,也会演变为量化自我(Quantified Self)的实践,企图通过App和穿戴设备,将身体数据化为可控指标,最终将生命的终点也纳入可监控、可优化的数字循环中。
无痛的愿望最终揭示了我们如何在时代的终局中,被结构和技术所塑形。这是深刻的讽刺:我们追求的无痛,恰恰暴露了我们在意义、行动和结构上的失控,无痛怎么不是痛苦本身?
重新终老:开放的行动
我们处在老去的过程中,也目睹他人老去,会有怎样的心绪?
阅读《终养六年》,作者照顾生病的母亲六年,作者的记述像是绵密的生活泡沫,却给人巨大的触动。对痛苦的防御性收缩,只会剥夺我们体验生命完整性的机会。要走出被加速的生活和系统性的不确定性所围困的焦虑,我们首先需要有意识地去重建生命的厚度。

《老两口》海报
在今年的FIFF第三届家庭影像展上,导演王晖的《老两口》首次展映,在采访中她说想要通过纪录片重新审视老年的意义。在一切都被要求即时的时代,我们需要继续制造慢记录的伦理,为了捕捉那些被加速生活排除在外的、微小而持久的感受。无论是日记、书信还是简单的片段,记录是主动的反思,将碎片化的生活重新缝合成具有连续性的自我叙事。记录曾经历的,注目未来的生活,让我们去思考我们怕的,痛的,以及难以回避的人生八苦吧。
或许我们也能将注意力从可能发生的概率中抽离,回归到当下的能做之事。人不能控制何时患病,但能选择此刻如何生活,是对抗无力感的关键。与其执着于完美的预测和规划,不如将不确定性视为一种生存技能,尝试适应性规划。更重要的是,在痛苦降临之前,我们就有机会确立一个有态度的临终。预先撰写生命意愿,清晰表达自己对医疗介入和生命终局的期望,这本身就是对自身主权最深刻的实践。我们用这种前置的行动,确保生命的完成是有尊严、有选择的。
所以似乎我们又回到了后现代之中,但这变得浅淡了,大潮退却,我们可以选择被留下,通过记录、表达、承担和前置规划的开放行动。望我们的终老,不仅无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