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是中国古典小说独有的鉴赏传统,经金圣叹、脂砚斋而发扬光大,其将批者的妙语附在小说字里行间,兼具文化与美学意义。金庸小说的根脉深处,也流淌着中国古典小说的血液。本专栏便从中国传统评点学视角,对金庸小说逐一复盘,细读金庸江湖的叙事美学与技法得失。

《书剑恩仇录》(新修版),广州出版社,2013年4月版

在许多读者看来,《书剑恩仇录》中的主角陈家洛形象塑造得不够成功,显得优柔而单薄;相比之下,红花会群雄则跃然纸上,各有精彩。这种独特的阅读观感,正源于《书剑恩仇录》浓郁的古典色彩,它本质上是一部以群戏见长的作品。

那么,金庸是如何在一开篇就驾驭这十数位性格各异、武功不同的人物,让他们既不至于乱成一锅粥,又能各放异彩?这便要借用中国传统小说评点中的一个重要技法:“攒三聚五”。

所谓“攒三聚五”,本是古代画论中的术语。古人画树叶,讲究不可平均排布,而要将五六个点攒聚成一个单元,再将三个这样的单元组合成一组,以此形成视觉上的疏密节奏。移用到小说评点中,脂砚斋在批点《红楼梦》时对此有过极其精辟的阐发。在第三十八回众金钗吃蟹赏花一节,脂砚斋批道:“看他各人各式,如画家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真是一幅百美图。”又如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见迎春探春在一处下棋,惜春与入画在一处玩笑,凤姐在另一处,脂砚斋又评:“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

这种技法的核心,在于空间的切割与重组。它打破了线性叙事的时间流,将同一时空下众多人物的活动,切割成若干个小的聚焦点,让人物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通过小组内的互动来展现性格,而非让所有人同时开口。

《书剑恩仇录》的群像之所以立得住,正得益于金庸对这一技法的继承和运用。红花会群雄的出场与战斗,金庸极少让他们一拥而上,而是不断地进行排列组合。在铁胆庄的混战中,我们看到的是几组截然不同的动态画面:这边厢,章进凭着蛮力硬撼周绮与孟健雄;那边厢,徐天宏以智计和下盘功夫缠斗万庆澜;另一头,杨成协挥舞钢鞭对阵安健刚。这种“分进合击”的写法,正是“攒三聚五”在武侠打斗中的变体。它使得混乱的战场有了清晰的层次,读者如同在看一幅长卷,目光从这一组移到那一组,每一组都是一出独立的好戏。

电视剧《书剑恩仇录》(2002)剧照

此外有趣的是,在第一部作品中,金庸在描写处于对子关系中的人物时,笔墨远比描写单独的个人要传神得多。最典型的莫过于徐天宏与周绮这一对。一个是“武诸葛”,心眼多如蜂窝;一个是“俏李逵”,直肠子一根筋。金庸将这两人“攒”在一处,让他们在逃亡路上不断拌嘴、误会、和解。徐天宏的机变是在周绮的鲁莽衬托下显出来的,周绮的可爱也是在被徐天宏捉弄时才跃然纸上的。这种“对子”写法,利用人物性格的反差,互为镜像,互为衬托,使得两个人物都活了起来。同理,常氏双侠的形影不离、一唱一和,也是通过“聚”来强化其怪异的特征。

反观赵半山,虽是红花会的三当家,武功极高,为人极好,但由于缺乏一个性格鲜明的“对子”来与他碰撞,缺乏那种“攒三聚五”带来的张力,赵半山的形象便显得相对温吞、苍白,虽有宗师风度,却少了几分人性的烟火气。

同时,若以严苛的眼光审视,《书剑恩仇录》的群像固然热闹,却在细微处显露出气韵的不足。金庸此时虽已能熟练调度大场面,让十四位当家“攒聚”登场,但其人物个性仍略显脸谱化,有时差别仅止于兵器与称呼。除了文、骆、徐、周几位,其余诸人虽在队伍之中,却往往面目模糊,如“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与“铁塔”杨成协,虽拥有响亮的绰号与不凡的武功,但在大多数场景中,不过是充当冲锋陷阵的打手或是在议事厅内随声附和的背景板。这时期的“攒三聚五”,还未能让每个人物都“白描入骨”,许多当家仍虽有姓名却无灵魂。

若将目光投向金庸成熟期的《倚天屠龙记》,同是写群像的“屠狮大会”,境界便大不相同。少林古刹,群雄毕至,人物之杂、场面之大更甚于《书剑》。但此时的金庸,已深得“点染”之三昧。在那个“疏密有致”的巨大舞台上,不仅主角光彩照人,即便是配角亦是个个跃然纸上:宋青书的痴孽与悲剧,范遥邪气之外的沉稳与智计,周颠的癫狂与赤诚,乃至“醉不死”司徒千钟的滑稽、夏胄的刚烈,无一不活灵活现。

这便是从“写人数”到“写人性”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