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关于网络使用以及短视频的讨论层出不穷,其对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有哪些影响?青少年心理问题如何解决?澎湃新闻对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攸佳宁进行了专访,谈及她对青少年心理的研究,以下为访谈正文。

攸佳宁教授

澎湃新闻:您为什么选择“青少年情绪障碍与心理健康”作为研究方向?是否能介绍一下这方面的经典心理学理论?

攸佳宁:我在读本科时还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研究方向,读硕士的时候,我的导师是研究这个方向的,我也就主攻青少年心理问题研究。一般研究者可能先从比较轻的焦虑入手,再到抑郁,然后才到最严重的自伤、自杀。我想,如果能把最严重的青少年自伤、自杀研究清楚的话,可能轻度一点的焦虑抑郁也就没有那么困难了。后来发现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越来越突出,所以我就一直延续这个研究方向。

其实对于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基本上用“先天素质-应激模型”就可以解释所有的异常现象。这个理论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提出的,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先天可能具有一些生理易感性,这是个人的气质特点,使得其在遇到后天的应激事件时,更容易出现情绪问题、行为问题。应激事件包括家长错误的教养方式、在学校里被老师批评或者学业压力大等等。这个理论虽然提出的比较早,但依旧具有解释力。人性一两千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这种先天易感性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我们遇到的事情变了而已。比如现在有网络沉迷,但以前有电视沉迷;现在有网络霸凌,但以前有现实中的霸凌。所以,新的技术手段出现之后,事物有了新的表现形式,但它们内核的问题还是一样的。

澎湃新闻:在研究中,您使用“情绪反应性”来解释青少年的心理问题,能否展开讲讲?

攸佳宁:“情绪反应性”有三个维度。第一个维度是情绪敏感性,比如被老师批评了一句,有的人觉得很委屈、很伤心、很痛苦;有的人就觉得无所谓,不往心里去。第二个维度是情绪反应的强度,有的人不开心了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的人就没那么大反应。第三个维度是情绪持续的时间,大多数人可以自行调节情绪,只是有的人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平复;有的人很快就可以平复下来。我们的研究方法主要是通过问卷调查,辅以实验室测量,不过实验室测量有一个弊端,我们叫做“生态效度差”,就是一个人来实验室可能是一种状态,但他在现实生活中可能跟在实验室里表现的不一样。

研究发现,情绪是很有“个性”的,每个人的先天气质不一样,神经敏感性也不一样。从出生开始,有的孩子就是那种天使宝宝,很快就可以睡整觉,有些小孩就特别容易哭闹。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也不一样,有的家庭对孩子比较温和,给孩子很多自主空间,这样的孩子更能自己调节情绪;另外一些家庭管控得很严格,使用专制的、威权的教育方式,孩子可能更容易出现情绪问题。

澎湃新闻:我们80后、90后的父母更多的是“专制的、威权的”教育方式,而现在的家长都比较注重科学育儿。为什么从观感上反而现在的青少年心理、情绪问题更多呢?

攸佳宁:我觉得有两个原因。第一,以前的孩子放学后、放寒暑假时有很多时间跟小朋友一起玩,跟同龄人在一起,情绪是很容易得到释放的。而现在的孩子在课余时间都要上辅导班,基本上都处在学习的状态当中,没有什么放松时间。

第二,现在的我们处于一个很卷的时代,不光是学生,老师也一样,其他大人也一样,以前的人们也没觉得工作有那么忙、那么辛苦。对于学生来说,即使家长科学育儿,但是当他们看到同龄人都在上辅导班,他们不由自主地也开始焦虑,甚至自己要求我也要去卷。其实有很多研究发现,对于孩子来说,社会环境比家庭环境更重要。比如心理学家朱迪斯哈里斯在《教育的迷思:父母的教养方式能否决定孩子的人格发展》这本书里谈到的:在孩童的成长过程中,父母的影响力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大,真正具有影响力的是孩童在家庭之外的同辈群体以及孩子从父母那里遗传的基因。就我们课题组的研究来看,其实没法区分是父母的威权式的教育方式导致孩子出问题,还是他们容易冲动的基因遗传下来所以孩子更容易出现情绪问题,现在的科研还到不了这个层面。基因组合太多、太复杂了,一批样本得到一个结果,下一批样本又得到另一个结果。

对于学生来说,我发现学习压力是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大部分问题是跟学习相关的。学习不好的孩子家长会给压力,学习好的担心自己的成绩掉下来,或者从初中考到高中,发现一山还比一山高,这时候就有心理落差。

《教育的迷思:父母的教养方式能否决定孩子的人格发展》书封

澎湃新闻:在今天这个互联网时代,现在的中小学生的情绪和心理问题等是否更容易被放大?是互联网或手机、或短视频导致的吗?

攸佳宁:现在的问题的确是变多了,而且年龄层下移了。以前出现心理问题的主要是大学生,现在中学生、小学生都会出现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甚至有自杀行为。我觉得手机、短视频有的时候是矛盾的导火索,但不是最根本原因。比如说有的小孩跟家长因为玩手机这个问题而产生强烈的冲突,家长要没收他的手机,他可能一下子就做出一些过激行为。但本质上并不是这个手机的问题,而是这个孩子他可能无法在别的事情上找到成就感、找到乐趣,他有限的获取乐趣的渠道就是上网。家长没有了解孩子的内心,也没有通过别的方式去满足他的心理需求,教育的方式可能也是简单粗暴的,你一上网我就完全禁止,那孩子肯定很难适应。

孩子内心的压力、焦虑、自卑,这些家长是看不见的,但是很容易看到小孩的外在行为,比如天天玩手机,然后顺势就把孩子的问题归因于能够看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他们想不到,也不会去想,其实是孩子内心出了问题。所以我说,手机它就是一个导火索。以前没有网络的时候,似乎心理问题是少了一些,但不能因为网络的兴起和心理问题增多同时出现,就说是互联网导致了青少年心理不健康,没办法直接得出因果关系。我觉得最核心的问题是我们的评价标准是单一的,孩子们都要好成绩,他们的学习压力比我们那时候大,孩子们也能感受到社会竞争的激烈和内卷的趋势。他们给自己的容错率很低,希望自己中考考得好,高考考得好,但是在排名体制之下,总有些人排在后面。与其说互联网放大了青少年的心理问题,不如说如果没有这种科技发展,问题不会这么早地暴露出来。很多社会问题其实是经济问题,有了互联网,更多的人更容易找到工作——去搞电商、去做外卖员、网络主播——如果这些都没有了,那么我觉得问题会更严重。

澎湃新闻:有没有什么技术手段能辅助监测青少年的心理状况?

攸佳宁:单一的技术手段,比如用监控看表情这样,准确性肯定不高,还需要结合学生的心理筛查问卷、跟心理咨询师的聊天内容等等。

其实最重要的是要及时发现异常状况。心理问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那么严重的,它需要时间。如果能及早发现、及早处理,就不会那么严重。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提早发现很难,就像医学里面有些疾病早发现没问题,但是早发现不了。

澎湃新闻:那么从青少年自身的角度,他们应该怎样调节自己的情绪?

攸佳宁:自我调节需要自由的空间,但现实情况不是很允许。现在的教育方式还是传统的,大家学的内容都是统一的,听从老师安排。我们一直提倡的个性化教学,根据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没有办法实现。现有条件下,相当一部分人学的内容其实是自己不感兴趣、不擅长、以后也用不着的。而且在对于学生的价值评价体系上,很多人没办法在排名上获得存在感,他获得存在感的方式可能是打游戏、做up主。心理问题肯定不是完全由青少年自身产生的,虽然确实有一小部分青少年假装自己有抑郁症、焦虑症,把它们当作逃避压力的借口,因为毕竟这是心理问题,别人没办法进行客观测量。他们和真正得抑郁症、焦虑症的人不一样,明明多运动、跟人交往会改善自身状况,但是他们就不这样去做。

心理学里有一个流派叫“行为主义”,它注重操作性的条件作用,强调你的行为带来什么结果,这个结果会让你维持还是降低这个行为发生的频率。假装抑郁就能带来“获益”的结果——可以不写作业,可以不上学,所以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不做改善。也有一些理论认为,一个人体验到什么样的情绪,其实也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我现在情绪很低落,虽然我不上学了,成绩不好,但是妈妈更关心我了,她也不会批评我了,学校里面那么多的压力也都不存在了。两相权衡,以有限的阅历水平做出的判断,他可能就认为不去上学、维持现状是最“理性”的。

澎湃新闻:那么社会、学校和家长应该负有哪些责任?

攸佳宁:从社会的角度讲,把经济发展好,有更多的工作岗位提供给年轻人,让大家都有一种感觉:我不管是上普通高中、上大学,还是上职业高中学一门技术,我都可以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大家肯定就不那么卷了。学校面对那么多学生,不可能匀出力量分到每一个人身上,所以我觉得家长对自己的孩子负有最主要的责任。大环境是这样,但是不代表每一个人都一定会这样,我们自己的孩子还是可以在他擅长的方面有很好的发展。

澎湃新闻:您有哪些可供实践的方法,可以帮助家长和青少年更好地使用网络?

攸佳宁:虽然网络不是导致孩子诸多问题的根本原因,但是它毕竟比学习有趣,容易过度使用。所以家长要在孩子比较小的时候,就跟孩子定好规则,每天只能上网多长时间,或者只能上哪些网站、看什么样的内容,并且制定好孩子不遵守规则的惩罚措施,严格执行,不能够完全依赖孩子自己的自主性,要通过一些外力来让孩子控制好上网时间。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制定这个规矩,每个家庭要看自己的情况。比如有些幼儿园的小朋友经常抱着手机在刷短视频了,那这个时候就要定规矩了;有些家庭习惯比较好,家长陪孩子比较多,那就没关系,上了小学再说也可以。

个人觉得,小学生上网每天尽量控制在半小时,尽可能多去户外做游戏,看课外书,跟同龄人一起玩。对于有些手机“成瘾”的青少年,家长首先要有耐心,“瘾”不是一天养成的,它回归到正常也是需要时间的。从正常的使用到现在每天使用三四个小时,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也不听家长的话,可能用了一年时间;那么他要回到最初能够自控、能够正常使用,可能要花两年时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时间是不对等的。

其次,如果孩子已经无法控制上网时间了,说明他找不到其他能够让他开心、放松的方式了,这时候家长就要帮助他一起去寻找。可能之前是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孩子,孩子就天天玩手机,现在家长看到这个问题了,就要放下自己的工作,做一点牺牲,联合别的家庭多组织户外活动,换着花样陪孩子玩。家长的思维也是很重要的。我认识一位家长,他对孩子要求很高,孩子一开始学习很好,考上了重点高中。上高中后,跟别的同学一比,学习开始下降。家长控制欲很强,孩子正处于青春期,再加上学习遇到困难,孩子就跟家长发生了很大的冲突,开始每天打手机游戏。

所幸这位家长比较善于学习,他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之前对孩子的管理太严了,完全没给孩子自主空间,把孩子当成一个工具。他想明白了,孩子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实现他的梦想的工具。而当孩子感觉自己被当成一个人来尊重和对待的时候,反而就没有那么依赖于网络了,后来学习成绩也慢慢赶上去了。

澎湃新闻:脑腐(Brain Rot)当选了由牛津大学出版社评选的2024年度关键词,您觉得短视频看多了,会导致脑腐吗?

攸佳宁:我觉得要看你在看什么样的短视频,假如你看的都是科普类的、知识性的,那肯定不会脑腐,因为它跟你看书是一样的。但是经常看唱歌跳舞这种短视频,相当于脑子不再思考,运转得比较少,那你的脑功能肯定就没那么好。我们的大脑有一种“用进废退”的机制。

其实一个人思不思考、用不用脑,跟看不看短视频关系不大。假如你不看短视频,把时间花在看一些深入的书籍上,你的大脑经常运转,自然是好的,可是如果去看一些无聊的网络小说之类的,那大脑也得不到锻炼。关键还是看你看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