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严六滧 苏州吴文化博物馆
谷雨已过,万物复苏,春日的苏州餐桌上,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南苜蓿”,成为不可或缺的时令鲜蔬,让人唇齿留香。这寻常的野菜,最初是西域战马的饲料,却在江南水乡历经千年岁月,完成了从牧草到美食的奇妙蜕变。一株苜蓿的发展历程,恰似一部饮食文化与人类文明相互交融的历史长卷。
牧草之王:跨越千年的绿色传奇
苜蓿俗称“三叶草”,在农业、生态、文化等多个领域都占据着重要地位。苜蓿叶,或三片,或四片,呈倒卵状长圆形,边缘有细微的小柔毛,触之略感阻碍,颇有趣味。其花朵色彩丰富多样,有紫色、黄色、橙色等。


开紫色、黄色花的两种三叶草
公元前10世纪,伊朗开启人工栽培苜蓿的历史,随后苜蓿传入阿拉伯地区,并被命名为“Alfalfa”,意为“马的饲料”,用最直白最形象的名称,展现了苜蓿与马的密切关系,以及在家畜饲料领域中的重要性。
作为上佳的养马饲料,苜蓿伴随着军事征服,一步步向世界各地传播。苜蓿经由埃及辗转至北非地区,公元前100年左右被罗马帝国引入种植。随着罗马帝国的不断扩张,苜蓿又进一步传播到阿尔泰山脉地区。公元8世纪,阿拉伯人通过西班牙将苜蓿带入欧洲,之后又陆续传播到意大利、法国等国家和地区,并在16世纪经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之手传入美洲。
苜蓿是豆科苜蓿属植物,全世界大约有85种,其中的紫苜蓿与南苜蓿,可谓大自然对人类的一大馈赠。紫苜蓿适应性极强,耐寒、耐旱,适宜在排水良好、土壤肥沃的沙质土或黑土中生长,其富含蛋白质,还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和维生素,是牛马等家畜的重要饲料,被誉为“牧草之王”。南苜蓿则偏好温热、湿润的气候环境,适宜生长在排水良好的沙壤土、壤土、红壤和黏土中,耐寒性较强,适应范围广泛,耐旱但不耐水淹,富含蛋白质、胡萝卜素、核黄素和钙等营养成分,适合草食家畜和单胃动物食用,其根瘤菌具有固氮作用,有助于提高后茬作物的产量。
在文学领域,苜蓿也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比如西方人广泛将苜蓿视作幸运的象征。传说它是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带到人间的礼物,代表着希望与新生。关于苜蓿叶片,还有一种有趣的说法,一叶代表希望,二叶代表付出,三叶代表爱情,而稀有的四叶苜蓿则代表幸福,正如爱尔兰谚语所说,“找到四叶草,就找到了幸福”。

2023年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的加冕徽章
包含玫瑰、蓟花、黄水仙和三叶草
四叶苜蓿与拿破仑之间还有一段传奇故事。据说拿破仑在领兵期间,经过了一片常满了苜蓿的草原,散发着鲜嫩的气息,引得战马流连忘返,无奈之下,军队只好驻足歇息。等待期间,他偶然发现了一株四叶苜蓿,弯腰抚摸叶子时,恰好躲过了一颗敌人射来的子弹。从此,四叶苜蓿便有了“幸运草”的别名。
相比于西方,中国的文化故事更看重苜蓿的实用价值。传说二郎神麾下的哮天犬偷喝了太白金星的剩酒,醉后在南天门边的草地上打滚,浑身沾满草籽,之后下凡来到西沙江边洗澡。清醒后,哮天犬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下了私入人间的重罪,为逃避玉帝惩罚,它急忙躲到王母的蟠桃园里面晒太阳,希望能消除痕迹。它的此番举动,将南天门边的仙草带入凡界,化作西江边上的野菜,百姓食用后觉得鲜嫩可口,视作青黄不接时的“救命草”。

《十骏犬墨玉螭轴》郎世宁 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在畜牧领域有着重大作用外,苜蓿在医疗、化妆等行业也被开发出新的价值,应用在各类现代产品中。例如,苜蓿芽富含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是一种健康的食材;在医药领域,苜蓿可能具有抗氧化、抗炎等功效;在化妆品行业,苜蓿提取物常被用于制作具有护肤功效的产品。
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苜蓿应用前景愈发广阔。它不仅为畜牧业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为生态环境的保护和改善做出了重要贡献。
丝路印记:苜蓿入华与无名英雄
苜蓿自汉代传入中国,其身影常常与天马相伴,史学大家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记载:
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葡萄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葡萄、苜蓿极望。
“天马”指的是西域大宛国所产的良马,尤其是闻名遐迩的汗血马。汉武帝派人打通西域商路后,获得了这种神骏非凡的良马,并将其命名为“天马”,蕴含着征服广阔天地的雄心。“及天马多”一句,明确表明了引种苜蓿最初的目的,正是为了满足饲养汗血马的需求,正所谓“苜蓿随天马”。

《天马赋图》(局部)赵孟頫 元 弗利尔美术馆藏
张骞在通西域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带回了丰富多样的物产,如无花果、甜瓜、西瓜等,因此后人常将其视为苜蓿传入中国的源头。例如,南梁学者任昉在《述异记》中提到,“苜蓿本胡中菜也,张骞始于西戎得之”。
可惜张骞并未将紫苜蓿引入中国,这只是一个美妙的误会。他第一次出使西域(前138—前126年)被匈奴羁押多年,逃脱时处境仓促,难以携带物种;第二次出使(前119—前115年)虽派遣副使分赴大宛等地,然而史料未记载副使带回苜蓿种子。东汉王逸在《正部》中首次提出“张骞使还,始得大蒜、苜蓿”,后被《齐民要术》等文献引用,逐渐形成“张骞引种说”。

《太平御览》卷第九百七十七“蒜” 北宋 李昉 著
四部丛刊中华学艺社借照日本帝室图书寮京都版
在中国古代,人们在讲述发明创造时,常常习惯把功劳归于名人或者帝王。比如,认为黄帝始创衣冠、建造舟车、制定音律、开创医学,认为炎帝发明了农业工具耒耜,制作了五弦琴等。同样,在开通西域商路之后,从西方引进的各类物品,无论是乐器歌舞,还是瓜果蔬菜,很多都被归功于名人张骞,以至于他被认为是苜蓿传入中国的第一人。
凭借开通西域的卓越功绩,张骞成为后世诸多文人墨客敬仰的对象。梁启超赞誉他为“世界史开幕第一人”,其已然成为一个文化符号,被当作民族英雄受到众人的尊崇。例如,苏州名士吴兆骞,表字汉槎,显然是在致敬“张骞寻河源”的典故;吴文化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朱碧山银槎杯”,其中身穿道袍、神态安然的道者形象,或许也带有几分张骞的影子。

元 朱碧山银槎 吴文化博物馆藏
真正将苜蓿引入汉朝的,乃是一个群体。司马迁认为,是汉朝使节将苜蓿种子与果实带回长安,并在武帝的离宫别观旁边大面积种植;班固在《汉书・西域传上》中也提及,“汉使采蒲陶、目宿种归”。
据学者考证,汉使引种苜蓿的时间大致在公元前113—前104年,即张骞第二次出使(前115年返汉)后至大宛之战(前104—前101年)爆发前的十年间。此时汉使频繁西行,“使者相望于道”,为苜蓿种子的采集提供了条件。《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去世后:
(汉)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於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馀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
汉朝与匈奴之间的战争,是导致苜蓿传入中国的直接原因。大宛马“嗜苜蓿”,为保证其在汉地的饲养,必须配套引入饲料作物。汉使在寻找和获取大宛马的过程中,必然关注其食性,从而将苜蓿作为“马草”带回,形成“马—草配套引种”的逻辑。

《太平御览》卷第九百九十六“苜蓿” 北宋 李昉 著
四部丛刊中华学艺社借照日本帝室图书寮京都版
在开西域的宏大历史背景下,苜蓿作为一种绝佳的战马饲料,被引入中国。正如史书所载,这种作物的引种并非一人之功,而是无数无名使者在十余年间持续探索的成果。他们负使命、携草种的身影,为中原大地铺就了接纳异域文明的通道,也让汗血宝马的嘶鸣得以回荡在长安城外的苜蓿田埂之间。
江南生根:苜蓿的饮食文化蜕变
自汉代传入中国后,苜蓿历经扩散、普及等多个阶段,从一介外来物种化身为牧草之王,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畜牧业,成为中外物种交流的典范。
伴随着汉匈战争,西域来的骏马地位不断提高,与之而来的紫苜蓿作用也开始凸显。苜蓿因其高营养价值(蛋白质含量高、适口性好),被选为战马的优质饲料,这直接推动了它的引入。为了满足后勤的需求,苜蓿在华北、西北等适宜地区(如关中平原)得到广泛推广栽种。其耐旱、耐寒的特性,使其成为北方草原与农耕交错地带的重要作物。

《齐民要术》卷第三“种苜蓿第二十九”
南北朝 贾思勰 撰 四部丛刊景明钞本
魏晋至唐代时期,苜蓿进入扩散阶段,北魏学者贾思勰在《齐民要术》详细记载了苜蓿的栽培方法:
(苜蓿)地宜良熟,七月种之。畦种,水浇,一如韭法,亦一翦一上粪,铁耙耧土,令起,然后下水……一年则三刈,留子者一刈则止。春初既中,生噉为羹,甚香。长宜饲马,马尤嗜此物。
书中明确提出“地宜良熟”,强调苜蓿对土壤条件的适应性(肥沃熟地),同时采用“畦种,水浇,一如韭法”的标准化种植管理模式,将韭菜的成熟栽培技术迁移至苜蓿种植,实现跨作物借鉴与经验复用。“一年则三刈”一年之中可以多次收割,类似韭菜可以一茬茬长,减轻种植者的压力,可谓降本增效的典范。
“春初既中,生噉为羹,甚香”表明苜蓿嫩苗可直接食用,作为春季蔬菜补充,丰富了食物来源,尤其在青黄不接时缓解粮食压力“长宜饲马,马尤嗜此物”更是展现其作为优质牧草,在畜牧业中的价值,尤其对养马业大有裨益。古代战马对饲料的需求量大,苜蓿的高产量、高适口性使其成为战略物资,对军事和运输业至关重要。

南苜蓿 图源:岩崎灌园《本草谱图》
在紫苜蓿扩张的同时,开黄花的南苜蓿也传入中国,据学者推测,其传入时间晚于紫苜蓿。南苜蓿起源于地中海及相邻的干旱、半干旱地区,在澳大利亚的南部和东部较为常见。在国内,多数省份均有发现,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以南各省区,以及陕西、甘肃、贵州、云南等地,多呈栽培或半野生状态。
最早记载苜蓿花为黄色的是宋代大诗人梅尧臣,他在《芸花》一诗中写道:
有芸如苜蓿,生在蓬翟中。
黄花三四穗,结实植无穷。
梅尧臣描绘了一种形似苜蓿的芸花,生长在杂草丛生的荒野之中,每株开三四串金黄色的花序,结出的籽实丰硕,种植后可不断繁衍。这首诗恰好反映出南苜蓿类似野菜,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本草纲目》李时珍 著 明万历二十四年金陵胡成龙刻本
南苜蓿在古代文献中多以“黄花苜蓿”“金花菜”等名称出现。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明确记载其开黄花的特征:“入夏及秋,开细黄花,结小荚圆扁,旋转有刺”,并描述其生长于田野,陕陇地区有种植,嫩苗可作蔬菜。至迟在明代,南苜蓿已被识别为与紫苜蓿不同的物种,两者不能混同。
清代《植物名实图考》则称呼广泛分布在江南的南苜蓿为“野苜蓿另一种”。此外,上海、江苏等地的地方文献(如《上海蔬菜品种志》)记载,南苜蓿作为蔬菜在南方广泛栽培,说明其在南方的适应性和利用历史。

《救荒本草》中的苜蓿 图源网络
身为重要外来物种的苜蓿,被包容开放的中国文化所浸润,扎根在这片沃土上,开出绚烂的花朵。从汉武帝时期服务于战马培育的战略需求,到如今成为长三角地区备受喜爱的绿色时蔬,苜蓿在两千余年的岁月里,完成了从战略物资到民生食材的华丽转变。
结 语
苜蓿的故事,是一株植物跨越地域的生命史诗。从西域牧草到江南菜蔬,从战马精粮到养生佳肴,它舒展着身姿,适应着人类的需求,相互伴生,共同繁荣。两千余年过去,田垄间的苜蓿依然在春风里萌发新绿,既承载着畜牧业发展的物质根基,也延续着饮食文化的细腻脉络。
参考文献:
1.严靖,张文文:《植物大移民:中国历史上的外来入侵物种》,机械工业出版社,2024年版。
2.刘国志:《金花菜种质资源评价及遗传多样性研究》,扬州大学2016届硕士论文。
3.孙启忠,柳茜,李峰,陶雅:《我国古代苜蓿的植物学研究考》,《草业学报》,2016年第5期。
4.孙启忠,柳茜,李峰,陶雅,徐丽君:《我国古代苜蓿物种考述》,《草业学报》,2018年第8期。
5.李鑫鑫,王欣,何红中:《紫花苜蓿引种中国的若干历史问题论考》,《中国农史》,2019年第6期。
展览讯息
展览时间:2025.01.17-2025.05.18
展览地点:吴文化博物馆第一特展厅
统筹:吴文化博物馆
技术支持:苏州多棱镜网络科技
原标题:《牧草之王苜蓿的江南驯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