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67 年,大宋治平四年,大辽咸雍三年。
这一年最大的事情就是大宋朝又换皇帝了,宋英宗突然驾崩,时年36岁,在位仅仅三年零九个月。
去年,也就是1066年的11月份,英宗的身体就已经很糟了,但是他瞒得严严实实,连经常见面的大臣也不知道。一直撑到今年,大臣们眼瞅着皇帝的病越来越严重,赶紧请立太子。但英宗的反应非常微妙,他不高兴,不搭理,不舍得。
这并不是英宗一个人小气,好像是老赵家天子的一个传统:每到要立太子的时候,就不高兴。仁宗传英宗,不是亲生的儿子,不高兴情有可原。太宗传真宗,那是亲生的儿子吧?他听见外面有人欢呼太子,他也是很失落、很郁闷,不高兴。真宗传仁宗,那不仅是亲生儿子,还是独生子,这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吧?哎,还是不高兴。说到底,还是皇位这个东西太好了,自己坐不够。只要看见身后站个人排队在等这个位子,哪怕是亲生儿子,心里也受不了。
到了1067年的1月9号,眼见英宗皇帝迟迟不提立太子的事,宰相韩琦坐不住了,跑到英宗的病榻前劝,你得立太子啊。这个时候,英宗已经病到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点头答应。光点头哪行?韩琦说您得立字据。韩琦亲眼盯着皇帝颤颤巍巍地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七个字。这也不行,大王是哪个大王?陛下您必须写清楚。于是英宗又颤颤巍巍地拿起笔,补写了三个字“颖王顼(x)”,也就是后来的宋神宗赵顼。
朝臣们还在准备太子册封的典礼呢,但是英宗来不及参加了,半个月后,1067年1月25日,英宗撒手人寰。大宋朝于是进入了风急浪高的神宗时代。
但是,我们今天不说神宗的事儿,我们要关注另一个人:欧阳修。这一年,他卸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离开开封。这一别,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欧阳修,按照籍贯上说,是江西吉安人。但他其实出生在四川的绵阳,四岁丧父,又跟着他的母亲投奔湖北随州的叔叔,度过了一段贫苦的少年时代。24岁中了进士,开始步入仕途,到今年,他已经是一个60岁的老人家了。他这次离开开封,虽说是去亳州当知州,但其实按照他的本意,就是想退休了。
欧阳修这辈子,有一个特别惦记的地方,就是颍州,今天的安徽阜阳。他喜欢这里的风光、水土、人物,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决定将来要到这个地方养老。所以,这次离开开封,他还特别向皇帝申请,要去颍州绕一下,修修房子,为将来归隐做准备。四年后,他真的就在颍州退休,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年。
欧阳修,一代大师,这一年开始谢幕。“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堪愁”,这是欧阳修写王昭君的句子——一上马,就知道再没有回来的日子了,如果要悲伤,也不用等到出塞之后再忧愁了。此刻漂然远去的欧阳修,应该也是这副心境。

那好,我们《文明之旅》在这一年,就和你聊聊欧阳修。

苦难大宗师
我们看着欧阳修离开开封城的背影,你揣摩一下,他当时是什么心境?“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他远没有这么潇洒。
他离开开封时的心情,应该是落寞的、甚至是羞愤交加的。
上一年,1066年,濮议的事,虽然表面上是宰相班子赢了,台谏官群体输了,但是谁都知道,欧阳修才是付出代价最重的那个人。欧阳修是谁?大宋朝这个阶段的文坛盟主,要说打笔仗,搞论战,他这辈子还真没怕过谁。一支巨笔,横扫天下。但是,一场“濮议”吵到最后,欧阳修被台谏官围攻,被说成是豺狼,是奸邪。你知道的,被戴上这种帽子,通常是百口难辩。
你看欧阳修这辈子写的文章,经常都是这样的词儿,什么“中外之议”“天下公论”,俨然全天下的士大夫都站在他背后,他是代表整个士大夫群体在发言。而到了现在,他几乎是孤身一人站到了全体士大夫的对立面。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政治生命实际上已经终结了。欧阳修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濮议一结束,他就申请辞职,这个参知政事副宰相不干了。他说,是非曲直虽然已经有了结论,但是,那些人攻击我,侮辱我,也连累朝廷脸上不光彩。那些人写的奏疏,全是恶言恶语的,虽然皇帝给我留面子,扣住不发出来,但是拦不住他们自己到处散啊,大街上的人都在传啊。我要是还赖在这个位置上不走,天下人会怎么看我?算了,走吧。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人受一次挫折,往往要遭遇两次痛苦。为啥?第一次,是受挫折本身。第二次,是这个世界上的小人、坏人看你受到挫折了,会过来再踹你一脚,再来利用你的挫折占点便宜。所谓“祸不单行”,就有这个原因。欧阳修这次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濮议当中,有一个人叫蒋之奇,本来是支持欧阳修这一方的,所以,欧阳修就推荐他去当御史。现在蒋之奇一看,濮议结束了,我这也站在全体士大夫对立面了,那不行啊,我得想办法和欧阳修划清界限。于是他就诬告欧阳修和儿媳妇有染。这种事真的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不管你怎么辩白,家里的事儿、被窝里的事儿,是很难彻底洗干净的。别人看欧阳修的眼神总是会怪怪的。这蒋之奇真是小人啊。但是没办法,一个遭遇挫败的人,就是会招来小人再次利用他的挫败。
欧阳修这么大岁数了,又向来重视名节,气得五内俱焚,反复上书神宗皇帝,要求朝廷还他一个清白。神宗皇帝当时也是刚上台,大概是因为事情太多,耽误了几天,欧阳修就一直不断上书,这话都写出来了:“当举族碎首,叫天号冤”——我全家人就是磕头把脑袋全磕碎了,也要申雪这份冤枉;“臣无任恳血哀号激切之至”,这是把所有的语气词都用到了极处。看这份奏疏,真是能看到老人家那一腔无处宣泄的、呼天抢地的悲愤。
60岁的欧阳修,政治生命毁了,清白名声也毁了,连写11道奏疏要求辞职外放。神宗皇帝反复挽留,但他坚决要走。最后,到了这一年的4月,他是在这种万念俱灰的心境下,离开了开封城。

这个时候的欧阳修,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身体严重不好。有学者用现在的医学知识分析过,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严重的近视和飞蚊症,四十多岁的时候,各种毛病都来了,主要都是糖尿病带来的各种并发症,比如视网膜病变、牙痛、手僵、腿痛。欧阳修自己就说,能把这么多毛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也是罕见。
其中,最折磨他的,是眼病。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眼睛看不见,那得是多大的痛苦?他晚年的时候,在灯下根本就读不了书。但是说来也奇怪,他的阅读量和写作量都大得惊人。苏辙说过,欧阳修读书,一目五行,快得惊人。但就是近视,得贴在纸上看。苏辙就感慨了,他老人家要是不近视,这学问得大成什么样?
病痛,是欧阳修这一辈子的心魔。到什么程度?我看他的文集里,和关系近一点的朋友通信,几乎每一封信都在说,我身体怎么怎么不好,我怎么怎么痛苦。还有学者点算过,他这辈子留下的937首诗中,有215首涉及到自己身体不好,你想想这是什么比例?将近四分之一啊。
什么是病?有一个经典的定义,就是你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的存在时候。所以,病,不只是痛苦,而是你突然明白,自己的灵魂原来是被困在这么小的一个牢笼中。你会特别向往牢笼之外的日子。当代作家史铁生有一本《病隙碎笔》,其中有一段话,是对疾病中人的心态的最好描述,他说:“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明白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总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疮,才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起往日的时光。”
欧阳修的后半辈子都生活在这个状态中,你感受一下。但这也就让我们更加惊叹了。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是我,这么全方位地经受身体、精神、名誉、甚至信念的折磨,苦难级别的折磨,我还能保持正常的心智吗?很难。
但是你看人家欧阳修晚年,虽然时间不长,也就四五年时间,而且还在亳州、青州、颍州这些地方辗转,居然还能保持旺盛的创作状态。他一生的很多大部头著作,比如《新五代史》、还有他那部金石学的巨著《集古录跋尾》,都是到晚年才最后定稿的。而且居然还写了《归田录》和《六一诗话》两部新书。当然还有一大堆诗文。咱们不得不佩服,这真是超乎常人的创作力和意志力。
都说到创作了,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一个疑问:欧阳修的名气那么大,但是他这辈子到底创作了个啥呢?
欧阳修,名气有多大?唐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三苏父子、王安石、曾巩、欧阳修。你看,有他。范围再缩小一点,千古文章四大家:韩、柳、欧、苏。你看,还有他。这不仅是后人,他活着的时候,大家就承认,这位是一代宗师。苏轼就说嘛,欧阳修讲大道理像韩愈,谈事务性的事像陆贽。陆贽不得了,唐朝名相,骈文奏议写得极好。还说欧阳修写记叙文,那本事跟司马迁似的;写诗赋,那水平跟李白似的。
有一个民间故事:说有俩秀才仗着自己会写两句诗,就要找欧阳修比试比试。结果半路遇见一老头,老头说你们找欧阳修啊,那先来会会我吧。俩秀才上来就来了两句:“兄弟二名流”“要会欧阳修”,老头微微一笑,说“修已知道你,你也不知修”。这个“修”是谐音梗,其实是“不知羞耻”的那个“羞”。这老头就是欧阳修。不知道这是哪个时代创作出来的民间故事,不过你可以感觉得到,欧阳修大文豪的身份,在民间的认可度是很高的。

但是你要是追问,这位大文豪有什么传世名作啊?哟,脑瓜子瞬间嗡嗡的,有点想不起来。
欧阳修有什么著名的诗吗?没怎么听说过。
词呢?有一些很好的句子,比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名,但是有人说,这是冯延巳的句子;还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欧阳修的词集里有,当然,柳永的集子里也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拉偏架,硬归给了欧阳修,说柳永多俗啊,只有欧阳修才写得出来。
有三个人,欧阳修、冯延巳、晏殊,风格太相近,以至于他们的文集中,有21首词都撞车了,后人也搞不清楚具体是谁写的。我觉得,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文人不把词的创作当回事,写了就写了,随手就让歌女就去唱了,没有那么强的署名意识。
再来看文章。欧阳修一辈子写了好多文章,最有名的肯定是《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啊?这句好吗?会背倒是会背,但是到底好在哪儿呢?说不清楚。我看有人说,全文连用21个“也”字,妙。反正我感觉,妙得很勉强。
哎,问题来了:不像我们一说到李白就是《静夜思》、《将近酒》;一说起杜甫,就是《秋兴八首》《三吏三别》;一说起白居易就是《琵琶行》《长恨歌》;一说起苏轼就是《赤壁赋》《水调歌头》;一说起欧阳修,诶?他的代表作到底是什么呢?一代文坛宗师的欧阳修,面目居然如此模糊,你说奇怪不奇怪?

时代破题人
欧阳修是大文豪,但是居然没有什么耳熟能详的代表作。这是为啥?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欧阳修是过渡时期的大师。他左脚踩在旧时代,而右脚已经踏入了新时代,属于一个“大劈叉”的状态。旧时代的这只脚再精彩,也是泯然众人矣,比如欧阳修的词就写得极好,但是,前面说了,和那些能写艳词小令的人相比,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所以,连作品都被弄混了。那新时代的这只脚呢?有各种开创性的尝试,但是,开创性的尝试,往往就是“但开风气不为师”,就比较稚嫩,很容易被后人超越。
大转换、大撕裂时代的大宗师,往往就有这样的尴尬。
举个现代人的例子,比如胡适,也是名气极大,时代宗师级别的人物,但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呢?很难说。他写了第一本白话诗集,叫《尝试集》,那诗也真得一般般。比如这首,“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好吗?还行。但也就那么回事。
胡适还用现代方法研究中国哲学,写了一本《中国哲学史》。不好意思,没写完,就半本。
胡适还用现代方法研究中国白话文学,写了一本《白话文学史》。也是不好意思,没写完,就半本。
上世纪40年代,胡适又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水经注》,也是研究了个寂寞,有头没尾。
你可能会说,哎,这胡适徒有其名啊。也不能这么说,他在那个过渡性的大劈叉时期,要花很大的精力去和旧时代对话,去说服、去辩论、去探路、去引导,做出了很多贡献。
但是必须说,一个顶级的聪明人,如果只和自己时代的议题对话,会限制他的格局。一个人的格局大小取决于什么?不取决于他脑子里怎么想,而是取决于他的对话对象。像胡适,这辈子陷入了太多时代性的议题,比如要不要废除文言文?怎么搞新式教育?等等。等这些议题过去了,他工作的价值也就结束了。而像孔子、庄子、老子、朱熹、王阳明这些人,他们对话的对象,主要是恒常的宇宙、人生,那些思考永不过时,那他们的格局当然就大。所以,当不当得成大师,要看有没有和那些基本命题对话的时代际遇。从这个角度上说,当大师不仅靠能力,还要靠运气,看你的时代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好,回到欧阳修。你发现没有?他和胡适特别像,他也是陷入了大量的时代性的议题。
300年前,具体地说,就是公元755年,伟大的盛唐时代突然被安史之乱打断。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战乱、衰败和人心沦丧。等到宋朝再从晚唐五代的血泊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时候,如何重建文明这个大问题,就摆在了欧阳修这代士大夫的面前。
我们今天看唐朝和宋朝,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欧阳修那一代人来说,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那是要跨越过去的一道鸿沟。很多五代乱世的问题,就是唐朝时候的各种因素造成的,所以要做断然的变革,比如重建伦理纲常;很多唐代已经过于成熟的东西,既然路已经走绝,所以要推陈出新,另辟蹊径,比如唐诗。但怎么断然变革、怎么推陈出新呢?又都没有现成的答案,需要欧阳修们去找到它。
所以你看欧阳修这辈子,可忙活了。
在文学赛道上,对浮华险怪的文风不满意,那就接过韩愈柳宗元的旗帜,搞古文运动;
在史学赛道上,对原来历史叙事不满意,那就推翻重写,搞出了《新唐书》《新五代史》;
在儒学赛道上,对此前的儒家经典的注解不满意,那就上书朝廷,要求重新修订。
还有吗?还有。欧阳修自己还开辟了几个小众赛道。比如金石学——就是研究青铜器、石刻碑文的学问。这门学问此前就没有,欧阳修算是奠基人。他的那本《集古录》就是开山之作。
你可能会奇怪,青铜器和石刻碑文是商周时期就有的,为啥到了宋代才有人研究啊?大体上是两个原因。首先,是做学问的方法变了。宋代之前,做学问就是拿着经书,逐字逐句地搞注解啊,所谓“皓首穷经”嘛。有了经,再有传,然后有注,注还有疏,一层层地套娃套下去,都是搞纸面游戏。但是到了宋代,士大夫们开始转向对经典本义的追求。那就需要更古老的金石碑刻,作为一手的史料来佐证经典。你看,做学问的方法有了巨大的进步。
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拓片技术和印刷技术的成熟。我知道哪儿哪儿有个碑,某个青铜器上有些铭文,托人拓片复制回来,拿着这些纸我就可以搞研究了。研究成果,就可以像欧阳修写《集古录》一样,出版成书,大规模扩散了。所以你看,金石学可不是玩物丧志,它是唐宋文明发生大转折大跨越的一个体现。
再比如说,欧阳修还是谱牒学的开创人。什么是谱牒学?就是怎么修家谱的学问。
修家谱原本是贵族的事儿,但宋代之后,中国进入平民社会,家谱就成了强调宗族、孝道这些儒家理念的工具。一本家谱,就成了凝聚宗族、教化子弟的最好的教科书。欧阳修创立的家谱的编纂模式,叫“欧式族谱”,苏洵创立的,叫“苏式族谱”,各有千秋。后来又有人在这个基础上各取所长,搞出来一种“欧苏式”,直到现在还被普遍采用。这个里面也有很多学问。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说,欧阳修搞族谱,是用写国家历史的笔法写家族史。这就把贵族的那点藏着掖着的事儿,变成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常。这个功劳,堪比大禹。族谱学,其实也不是欧阳修兴之所至搞出来的一门学问,它是唐宋社会转型的一个表现。
黄晓丹写《九诗心》选了九个诗人,其中宋代有欧阳修,但是没有苏轼。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选择标准。这本书选择了九个人:屈原、李陵、曹丕、陶渊明、杜甫、欧阳修、李清照、文天祥、吴梅村。熟悉文学史的朋友一咂摸就知道,这九个人都是大转型时代的人物,他们一方面要一身承担巨大的时代撕裂感,另一方面又在兴致勃勃地探索新的文明样式。很多人的一代宗师的地位,其实就来自于这种独特的位置和独特的担当。
欧阳修就是典型的一位。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劲头:一切事物,我都可以、也应该用精神的力量重新塑造它一次。
举个很小的例子:贬谪诗。我们今天对这种文体已经很隔膜了,但是对于一个古代士大夫来说,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创作题材。官场失意,这是要用诗句反复咏唱的。那贬谪诗,通常是个什么调调的呢?有愤恨的调调儿,比如元稹的“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也有自我安慰的调调儿,比如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最普遍的是哀伤的调调儿,比如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不管哪个调调,统统是严肃的调调儿。
但是欧阳修在被贬的时候,就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贬谪诗风格。1036年,仁宗景祐三年,欧阳修因为在景佑党争中,为好兄弟范仲淹说话,被贬为夷陵县令。夷陵是今天的宜昌,当年那可是蛮荒之地。但是你看欧阳修这一路上写的贬谪诗——
他到九江的时候,写了一首《琵琶亭》:“乐天曾谪此江边,已叹天涯涕泫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当年白居易贬到这儿,就哭哭啼啼的了。我这罪过,我今天才知道,比他大多了,我还要再往西走三千里啊。你听听,把白居易比下去了,居然隐隐然还有点小得意。
还有这首:“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看着大好江山,我诗兴大发,要不是被贬了,我上哪儿能来这么好的地方?这个感觉熟悉吗?几十年后,苏轼以同样的模式思考贬谪,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我就是死在海南,我也没什么愤恨的。没有这一次被贬海南,我哪能有这么奇妙的一趟旅程?
你说,这是性格豁达吗?有这个成分。但是,读欧阳修的诗集,你能分明感觉到,他是有一种和旧传统掰腕子,我就是要随时随地开辟一个全新的、儒者的、昂扬的、欣喜的精神世界的自觉。
所以,我们再来回答那个问题:欧阳修为什么是一代宗师?不是靠具体哪部代表作,他是靠一种要赓续文明、扭转乾坤的愿力,一份要顶天立地、改天换日的担当,他才成为了那个时代很多题目的破题人。
不过,欧阳修的身上还有一个天大的悬疑:他作为一个大儒,一辈子都在反对佛教,排斥佛教;但是,就在1067年他离开开封之后,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号——“六一居士”。对,他突然以这种方式和佛教和解了。他是背叛了自己吗?这个大转折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终极的问题
我们在上中学的时候,都背过这个文史小常识:欧阳修,字永叔,号“六一居士”。请问,什么是“居士”?在家修行的佛教徒才叫居士嘛。那么欧阳修是佛教徒吗?
这就是个很尴尬的问题了。离开开封之前的欧阳修,不仅不是佛教徒,而且是儒家历史上著名的反对佛教的人。
我们今天觉得一个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既读儒家的书,也读佛家的书,既有士大夫朋友,也有佛门的朋友,比如苏轼的朋友佛印和尚,很正常。但是,在欧阳修之前,如果你自命是一个纯儒,你是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佛教的。比如韩愈。韩愈那话说的,对付佛教,要“人其人”——让和尚尼姑全部还俗,让他们还做回个人;“火其书”——佛经全烧了;“庐其居”——把那些寺庙变成住宅。
欧阳修从小家里穷,在一个邻居家看到了韩愈的文集,就求人家送给自己。其实也不怎么看得懂,但是就是觉得好,就是觉得可爱。你看,这就是缘分。后来欧阳修这一辈子都是韩愈的铁粉,包括在反对佛教这件事上。他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本论》,是儒家反对佛教的重要的文献。
那儒家为什么要反对佛教?你要是那个时代的士大夫,你也会反对。
第一,佛教来自印度,对吧?甭管是大辽还是西夏还是印度,对讲究“华夷之辩”的士大夫来说,那都叫蛮夷。
更重要的是第二点:佛教要求人出家,不认父子,不结婚,这对儒家的伦理秩序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挑战。在儒家看来,这不就是无君无父吗?无君无父,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还有第三点,和尚尼姑不事耕作,这本来就是罪过,还引得那么多老百姓把钱大把往庙里送,这是国家财富的大黑洞。儒家士大夫也是看不惯。
但是,就在1067年欧阳修离开开封之后,事情就在起变化。到了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也是欧阳修去世前两年,他突然给自己起了一个“六一居士”的号。有人问他,为啥叫“六一居士”啊?他说,嗨,不就是六个一嘛,藏书一万卷,各种金石拓片一千卷,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唉?这不才五个吗?欧阳修指指自己,这不还有一老头吗?凑齐六个一!
但是重点不是“六一”,而是后面两个字“居士”。欧阳修就顾左右而言他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佛教徒的称号。有一个记载是这么说的:欧阳修是听说富弼,这也是他在庆历新政时期的老战友,富弼开始信佛了。他就觉得富弼这么个大明白人,居然也信佛,自己也不妨了解一下。所以,晚年他就开始跟高僧交往,读《华严经》。没有读完就去世了。
为什么会这样?欧阳修可是一个反对佛教一辈子的大儒。司马光甚至说,“吕公著信佛教信得邪乎,欧阳修不信佛教又不信得很狂躁。咱都别这样行不行?”就这么个一提佛教就狂躁的人,居然晚年有和佛教和解的姿态,这是为什么?
《文明之旅》1044年讲《岳阳楼记》那一期,做过一个解释:简单说就是,儒家思想很丰富,但是有两个问题,儒家并不回答。第一个是宇宙论问题,在可观察的世界之外,宇宙是什么样的?儒家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是人生论问题。儒家主要看人和人之间的秩序,也不太关注生死之外的事儿。“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但是你想,到了欧阳修这个年纪,身心痛苦与日俱增,对彼岸世界的关注也与日俱增。人死之后,那边那个世界什么样?我能以什么方式继续存在?这是人生最后的问题,也是此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答案的问题。儒家不回答,佛家可是要回答的。答案好不好另说,好歹有个答案不是?
这个话题我们今天不展开。因为就在这一年,周敦颐50岁,正在邵州(今湖南邵东),修建学校。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画出来了那个《太极图》。太极图就是儒家构建宇宙论的尝试。但是,周敦颐生前并没有公开它。没关系,同时期还有邵雍、张载、程颐、程颢,到了南宋还有朱熹、陆九渊,一代代人都在试图完善儒家的宇宙论和人生论。将来我们有机会谈宋明理学的时候,再聊这个话题。
我们还是来看一眼,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欧阳修。他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间,犹疑了,软化了,也许还动摇了。
我要特别向这个犹疑、软化和动摇的欧阳修致敬。还记得前面我们给他的那个定位吗?他是大撕裂时代的承担者。他不仅用思想、行动和作品来承担这份时代的撕裂,他还用生命本身把这种大撕裂展示给我们看。
记得古龙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有这么个情节:郭嵩阳,嵩阳铁剑,替李寻欢去决斗,结果被仇家杀死。但是他的尸体非常奇怪。嵩阳铁剑本来也是高手,他本来不该露那么多破绽,但是身上居然有26处剑伤。其实,这是他有意露的破绽,以便让李寻欢看出凶手武功的路数,方便李寻欢将来和他对敌。
其中有这么个细节,李寻欢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
“大步向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丈,矫若神龙。在这百丈飞泉中,竟孤零零地挂着一个人。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丈处,泉水一泻数十丈,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下来。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被泉水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随着水花四下飞激。 但这人还是直挺挺地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显然郭嵩阳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把剑插到山石里,把自己的人挂上去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尸体消失,他要把自己挂在风中,还要让山泉冲刷得干干净净,让李寻欢看到一部用真实的伤痕写成的剑谱。
不知怎么的,想到欧阳修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间的徘徊,我就想起了这个情节。他是用自己的生命的大破绽,给我们呈现了一道时代的大撕裂。
文明滚滚向前,不舍昼夜。文明也经常有这样的大跳跃、大拐弯。作为后人,我们其实是很难感知到这种变局的。但是好在,有屈原、杜甫、欧阳修、文天祥这样的人。他们让我们看到两个时代之间的缝隙的样子。
最后给你念一段黄晓丹《九诗心》里的题记吧。这是汉娜阿伦特的话——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illumination)。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
这一年,公元1067年,我们在开封城的门口送别欧阳修吧。他将把自己最后几年的生命,幻化成启明星,照亮时代的夜空。
我们下一年,公元1068年再见。

致敬
文明之旅1067年,望着欧阳修远去的背影,我还是想致敬他。给你读读我认为欧阳修真正的不朽之作吧,那篇《秋声赋》。比起《醉翁亭记》里头的春风得意,《秋声赋》里,满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苍凉。这正是一代宗师欧阳修的人生底色。所以,请你给我多两分钟的耐心,我给你全文读一遍。不长,只有505个字。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我真喜欢欧阳修的书童描述的那个时刻,我相信,那颗皎洁的星,是启明星。致敬欧阳修。
参考文献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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