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艺术家,40年前开始骑着自行车绘写丝绸之路,而今,年近七旬,仍在以丝绸之路为素材进行艺术创作。
上海海派艺术馆近日展出的“丝绸之路——杨晓阳丝路四十年美术创作暨文献展”,集中呈现了国家画院原院长、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主席、艺术家杨晓阳四十年来以丝绸之路为主题的艺术探索,以作品展现这条千年商路的文化魅力,这也是杨晓阳首次在上海举办大型个展,澎湃新闻就40年丝路艺术创作专访了杨晓阳。

1985年,20多岁的杨晓阳在丝路
上海海派艺术馆一楼展厅内,一幅30米巨作《丝绸之路苦水社火》前人头攒动。作品以奔放的写意笔法凝练甘肃苦水镇“二月二龙抬头”盛景,高高跷、舞大龙等非遗元素在墨色交融间焕发新生。这幅气势恢宏的作品,正是 “丝绸之路——杨晓阳丝路四十年美术创作暨文献展” 的巨作,记录着杨晓阳用画笔丈量丝路的壮阔征程。
而在展厅尾声,1985年的新疆速写静静陈列在展墙上,稚拙而充满生命力的线条,记录着艺术家初遇丝路的视觉感受。旁边悬挂的2014年作品《丝绸之路陕北纪行》,则展现出从写实到写意的风格转变。

展出现场

杨晓阳早年速写作品
“40年前的7月,那时我20多岁,青春年少,一个偶然的动议,和六位同学一起骑自行车从西安出发,历时四个月,经过陕西、甘肃、青海、新疆,每一天都在惊奇发现的兴奋中度过,不断看与画,直到疲劳得抬不起眼皮,手脚不听使唤。”杨晓阳对澎湃新闻说,“从1985年到2025年,整整四十年过去了。四十年来时不时回忆起当时的所见所闻,很多经过的事情沉淀了以后,不可磨灭的印象反而越来越清晰。当时只知表象的奇特炫目,现在对深层的精神才逐渐地领悟。”
40年前的相遇,黄土高原的沟壑、河西走廊的风沙、西域古道的驼铃,从此深深烙印在杨晓阳的内心深处。

艺术家杨晓阳在丝路
杨晓阳,1958年出生于陕西西安,1979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曾任西安美术学院院长。 2009年至2018年任中国国家画院院长,现任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主席。 从最初背着速写本记录丝路风情的青年学子,四十年来,杨晓阳踏遍传统丝路三十余国,亲历 “一带一路”六十多国的文化现场,丝路始终是他创作的不竭源泉。
此次展览采用 “创作+文献”的双线叙事,呈现了四大板块:生活写生、主题探索、丹青意蕴、水墨精神,系统呈现杨晓阳四十载艺术探索的完整轨迹。他的作品既精准捕捉丝路沿线的自然风貌、民俗风情与历史印记,又融入对文明交融的深刻思考,形成了“重精神、重气质、重整体”的艺术风格。
现场呈现了多件巨幅作品,既有青绿山水的《阿房宫赋》,工笔重彩的《丝路长安》,以及水墨呈现的《苦水社火》,均表露出其扎根文化而诉诸新语的艺术探索。

《丝路长安》局部

1990年代,《波斯迎亲》局部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院长曾成钢说:“杨晓阳始终保持着‘黄土画派’的质朴粗粝本色,其画面追求一种苍劲老辣的高古气象。他用线描表现虚实、阴阳的相生相克与对立统一。”
展览的“主题探索”部分,2025年的新作《人来人往》系列成为全场焦点。十二幅200240厘米的巨幅组画环绕展厅,驼队商旅幻化成流动的墨韵,具象的丝路风情与抽象的生命律动在此交融。杨晓阳以 “题材模糊化、主题多义化” 的艺术手法,打破时间、空间和地域的局限,重构了丝路人文图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许江评价:“《人来人往》系列,其创作之心路与笔墨之新语,挟以磅礴气象直白地感受到了创作者似‘土’年华——泥一般的朴拙人物,土一般的浑茫天地。”

展出现场的巨幅《丝绸之路》

上海海派艺术馆执行馆长张建华代表艺术馆接收杨晓阳(中)捐赠作品
展览开幕式上,杨晓阳将作品《松风图》《母子情深》捐赠给上海海派艺术馆。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夏潮说:“‘丝绸之路’是中华文化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象征。此次展览的主题正是对这一伟大的历史文化概念与精神的生动诠释,同时也是新时代下海派文化内涵的一次丰富与拓展。”
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李磊认为,杨晓阳是“黄土画派”的继承者与开拓者。他不仅继承了“黄土画派”的醇厚笔墨,更将其与中国传统的图像视觉及西方当代的多元构成相融合,形成独特的视觉样式。
对话|杨晓阳:我的创作没有离开过“丝绸之路”
澎湃新闻:这次展览副标题是《丝路四十年美术创作暨文献展》,您对丝路怎么理解,初遇时的感受是怎样的?
杨晓阳:丝绸之路从有记载的来看,有两千多年,40年来我的创作没有离开过“丝绸之路”这个主题。偶然也有对其他题材的一些涉及,如长城、黄河、长江以及一些其他国家的涉及,但最后我还是聚焦到“丝绸之路”。第一次行走丝路是骑自行车,那是我20多岁时,从1985年7月10日出发,11月10日从乌鲁木齐返回,回来没有骑车,车子都摔坏了。最后剩我一个人,最后一个月在新疆就是我一个人,在库车、哈密、鄯善、拜城,住在部队,一是安全,一是免费,给部队也上点课,跟部队的官兵们交流交流。
澎湃新闻:那也是你第一次到新疆,给你的文化冲击和艺术的感染力怎么样?
杨晓阳:对,第一次去,影响是终身的。我以前连兰州都没去过。
由于有对“丝绸之路”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考古、传说等长达四十年的关注研究,从实践过程到创作成果,再到理论,再到下一步设想,我想应该有40年的回顾这样的一个节点。
从学术上来讲,对于丝绸之路,我读历史,沿途考证文物,体验人和事,对文物遗存进行研究。在体验过程中把历史、哲学与现实结合在一起,这样的体验就较深入,更丰富,收获也更大。40年写生,早年多是基本训练式,搜集体验素材、记录所经历的生活。随着对“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的了解,透过现实追溯其背后的渊源,探究美学哲学深层,逐渐地画风就由写生慢慢地走向写意。

1985年丝路速写作品
澎湃新闻:在展厅里看你1985年的速写,虽然是20多岁时的作品,但线条轻松,留白也好。
杨晓阳:其实之前已经打过扎实的美术功底训练。我现在回忆,1985年上本科之前,对身体结构、透视、解剖、构图,包括色彩,已经掌握很多了。我后来对于纯粹的那种固定课堂写生就比较回避,尽可能画鲜活生活。从西安出发,“丝绸之路”沿途画了大量的速写,有一些是三笔两笔,有一些也有很多个小时的描绘。后来随着眼界开阔、手段熟练,逐渐从眼目所及,画到心中所想,从眼中之象、心中之象、画中之象,到画外之象四步。
澎湃新闻:说说您从小求艺的经历?
杨晓阳:我父亲是学油画的,当时我最早是和谌北新老师学习油画,后来又向杨健健、武德祖、张雪茵等老师学习,后正式学习中国画,拜陈光健、刘文西为老师。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后,暑假期间跟随刘文西老师去陕北写生,在延安冯庄画速写300余幅,得到刘文西老师很多鼓励。刘老师有一个习惯,所有的行囊,所有的画具都自己背着,不让别人动,为啥?他的橡皮在哪里,刀子在哪里,他连看都不看,伸手就能找到,如果别人背着,他都嫌浪费时间(担心找不到),我后来也有这个体会,但我跟着刘老师,他想要做什么,我都知道。我本科毕业创作是在他亲自指导下,《黄河稍公》那两张画就是刘老师亲自带我们下乡,最后的完成是他看着,说哪个地方再重一点,哪个地方再轻一点,哪个地方可能要改一下,一切都是在刘老师指导下完成。

1980年代的《黄河稍公》
澎湃新闻:你曾与刘文西先生一起访问过很多名家,与上海的朱屺瞻先生、唐云先生都有交往,谈谈你那时与上海的渊源。
杨晓阳:刘文西老师亲自带着我到上海中国画院、浙江美院,还有广东,见一些名家,包括朱屺瞻、方增先、黄胄等先生,这些我都有幸接触过。记得那时我们去朱屺瞻先生家的时候,敲门、按门铃,没有反应,突然一抬头楼上有人出现了,是朱先生的夫人,她一看说:“刘文西啊,等着!”就把钥匙扔下来,我捡起钥匙打开门,他们在二楼。我才发现朱先生的国画和油画是不分的,他的案头上画着中国画,画架上画着油彩,他的油画也像国画,国画也像油画,而且他的笔都是混着用的。有一种笔,就像刷马桶的刷子,是竹子做的,他用这笔画的花篮、藤,毛笔能比吗,那种苍厚的笔法跟工具有关。在画彩色的时候,当然也要跟这个框架相协调,笔头就很粗很老辣,而且他调颜色不调匀,基本上调到三成,就直接在画面上画,画的过程中再融合,就像李可染先生说,“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他画的时间长,而且耐看,就像黄宾虹先生说的“墨团团、黑团团”。

1985年,杨晓阳(左一)在丝路
澎湃新闻:其实你受到浙派、海派以及长安画派都有影响,与很多写意大家的交往,对您后来提出写意的理论架构,有没有关系?
杨晓阳:客观来讲,从刘文西老师学习后,让我对浙江美院的传统,从海派到广东,实际上还有长安画派,还有京津画派,都熟悉了,后来我做了西安美院院长以后,也把全国各家各派的名家都请到西安美院做客座教授,而且当时西安在中国做改革开放的时候是内陆,对外交流还是封闭一些,于是我有意与世界各地交流。这样在我的画法里,中西不分,古今不分,南北不分,这三个不分使我在画的时候不考虑哪一个正宗,不考虑我的风格到底怎么样,这个画应该怎样画。

2004年刘文西(左)与杨晓阳
澎湃新闻:这次展览采用“创作+文献”的双线叙事方式,围绕生活写生、主题探索、丹青意蕴、水墨精神四大版块展开,你是如何规划的?
杨晓阳:我还是得说明一下,可能有人认为这个展览是比较有规划的,其实全部是即兴的,这四个部分是自然形成的,不是有意的——并没有说我要集中画水墨,也并没有说哪个时期要专门画一些重彩,都是偶然的。展览跨度有40年,每一个阶段都力图有展示,但都只是我整体创作的冰山一角。在画展背后,每个时期,每个类型可能都有很多失败,呈现在这儿的也不代表成功,就是探索过程而已。
第一部分是我从学校毕业后早年的作品。第二部分的“主题创作”。在我的主题性创作中间,就是由写实、写意到抽象、象征,到综合材料的使用,到莫名其妙偶然效果的捕捉。这五个部分我都是独立进行,不是一个部分进行完了,永远不再去了。

《丝绸之路》局部 1990年代
像这次在上海首展的12幅的系列作品《人来人往》,开始的稿子里人物眉眼都有的,我后来用了三天的时间盖掉,有一些全部盖掉,有一些打破成残缺。《人来人往》是临运到上海的前一天才完成,最后都在破坏,我想这就跟巴尔扎克的《罗丹》的手一样,局部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影响整体,所以局部尽量要舍掉。

《人来人往》展出现场
第三部分是叫“丹青意韵”,实际上就是重彩画。重彩画在我主题性绘画部分已有所涉及,有些作品就是用重彩画。但是有一个阶段,或者在每一个阶段的某一部分,纯粹做色彩的练习,就用重彩来表现我们当时的所思所想。第四部分的水墨更是丰富多彩了。我们的水墨就是从小写小楷字、画白描开始的,从楷书到行草。从工笔到小写意到大写意。从勾勒法到勾皴法、泼墨法、积墨法,到综合材料的反复的叠加和替换使用,还有各种材料颜料和笔法互相的破坏,使得它产生偶然效果。

杨晓阳新疆题材作品《塔里木风情》局部
澎湃新闻:刚才您谈到水墨写意与变形,您对民间艺术,包括丝路文物的一些影响,包括拴马桩、汉俑、唐俑,您是如何借鉴的?
杨晓阳:以形写神,中西是没有区别的,形聚而神生嘛,只要画得准确,实际上理解不理解是靠感觉,认真客观表现了对象,即使初学者,也能传达对方的一种精神。古人“存形莫善于画”与以形写神是一个意思,就用图画的方式留存了我们的记忆。前苏联素描体系就说素描的初步就是尽量接近照片,但后面有一句话,“适当的时候停下来”——说明并不是无休止地追求真实对象的光影。
在中国来说,齐白石就说“不见笔法,不若画品”,白石先生早年是个画像高手。“以形写神”可以调过来,“以神写形”,“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把这个人最有特点的加以强化,其他的放松、减弱、忽视、省略掉,取舍之间嘛,有舍才能显得取非常珍贵,“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现在看,西方的现代主义与它有共通的地方,还有民间艺术,最神的,最有感染力的,最强化的,最突出的,最先进入你印象的那个东西,总是某一个特点,而不是面面俱到。
澎湃新闻:民间艺术这一块对您的影响大吗?
杨晓阳:美术史是不分古今中外的,实际能观察到体验到接触到的民间艺术也遍地都是,之前中国的美院都照前苏联的办法,学生对民间艺术不了解,但我们学美术史,那就全面了,美术史也有民间艺术,也有工艺美术,有历朝历代的经典。
我们在深入生活过程中看到的东西,就绝对不是课堂作业能限制的,因此我深入到生活中时,这个感受就特别深,加上1985年那趟西域之行,见什么都有兴趣,艺术在历史里不是一个概念,在生活中间它就是一个具体的感受。所以这个民间艺术,我照着写实,把民间艺术品一画,我就知道了,这个比例、色彩是这样的。
澎湃新闻:水墨这方面有什么体会?
杨晓阳:在水墨技法上,我是不分东西的。对我们来说,我们面对未来,不能守着老师,守着这个地域,既然已经国际化了,我们是中西不分的,古今不分的,南北也不分,在用线用点和用水方面也要结合,专门有几年就专门实验水墨,我也支持实验水墨,当代水墨。
澎湃新闻:看你画作的题跋,书法风格也有一个变化,谈谈您这方面的体会?
杨晓阳:我是根据画面来选择字体,但我们在学书法的过程中,也是包括书法、碑学、帖学、美术字,我们都会学习。像早期的《黄河之歌》,用的是魏碑,也是那时我在写魏碑。《愚公移山》就彻底是魏碑体,入笔的时候不回锋。这次二楼展厅全部是水墨作品,我昨天自己看,写的时候不没感觉,写得最工整的小楷书,是“陇南旧忆”系列的作品,一半黑,一半灰,那组画里没有亮,但那个字是作为里面一个点和线的构成,可以说是画面需要。

“陇南旧忆”系列的作品
澎湃新闻:你曾经担任国家画院院长,但对一些边缘的艺术名家也特别关注,为什么?
杨晓阳:像李世南、石虎,还有河北的韩羽,我2009年到国家画院后,就把这些有特色的老先生聘请过来,坚持请他们参加我们的展览,我就希望多样化,不要最后主流千篇一律,好不容易有几个有特色的画家,千万不能被遗忘了。
澎湃新闻:这个展览您希望对上海观众说些什么?包括你自己有什么期望?
杨晓阳:上海到底是多元文化的国际大都市,因为我是没有离开古都的,在西安生长生活工作,在北京工作,虽然比欧美国家要离得近,但对上海、广东,到底文化的基因不一样,我希望在这个地方倾听海派,倾听上海各界的声音,这样的反应也可能有一些是一种对立,有一些是我的欠缺,我希望在上海多吸收营养,做到海纳百川,接受各种批评建议、疑问、挑战,希望继续丰富自己。

《吴哥》系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