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在电影行业,王一淳始终像是一个非标品。
在首作《黑处有什么》2016年上映时,媒体给她打出的标签十分统一:非科班出身,无影视圈经验的“家庭主妇”自编自导、自掏腰包制作。她解释说,自己因为没有专业背景和从业经验很难找到投资,只能自掏300万元用于前期拍摄,“我的生活特别简单,所以当我有一点积蓄时,就想把这个心愿实现。”
王一淳凭借这部片子摘得第九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导演奖,评委会主席姜文对其赞赏有加,“《黑处有什么》是我见到的少有的那么沉着、又那么坏、那么荒诞的作品。”
《黑处有什么》源自对少女时代的回望,王一淳告诉界面文娱,“我写故事爱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而当有了雇佣保姆的经历后,王一淳找到了新的灵感,“没有一个职业能像保姆一样这么深地介入到雇主的生活中,对其一举一动、生活思考习惯都很了解,两个人的生活又相差得如此之大,这里面就有很多写故事的空间。”
在关注琐碎日常之下的暗流时,王一淳试图以更加戏剧化的形式来呈现故事。《黑处有什么》将对青春期的回忆变成了一场凶杀案,而在电影《绑架毛乎乎》中,中产家庭中复杂的雇佣关系变成了一场戏剧化但导向凶杀的绑架故事。高智商保姆石俊霞策划绑架女雇主的"傻儿子",还以百万赎金拉拢自己刚从二十年监狱中出来的老情人任胜利。

在故事的后续走向里,充满戾气的任胜利和“笨小孩”毛乎乎实现了和解,而原本不想伤害毛乎乎的保姆却先后将雇主谋害,又在试图谋害毛乎乎时误服毒药。作为美国电影导演组合科恩兄弟的爱好者,王一淳将这个故事讲得荒诞十足,并且试图在曲径通幽的电影里发现一丝善良与温暖,“让聪明人争斗,让傻子相爱。”
新片的制作过程同样充满戏剧性。原本约定由欢喜传媒出资、王一淳成立承制公司静深影业来完成制作。但2019年,王一淳发微博表示,欢喜传媒以疫情为由单方面决定暂停项目,并且将静深影业告上法院,而静深影业因财务流程中的过失而被判决败诉返还约583万元。
于是这部电影也变成了王一淳自费拍摄,两部电影都是自费,在中国电影行业十分罕见。如今这出复杂的荒诞戏迎来了上映,此时的电影行业在十年间沧海桑田,观众更爱观赏善恶分明,并且带来情绪爆发的电影,市场能否接纳这样一部新片,是这个故事要迎来的考验。
01 “在幽暗曲折的人性中看到了一丝温暖和善良”
界面文娱:什么时候开始构思《绑架毛乎乎》这个故事?早期的采访曾提到你写了一个保姆绑架案的故事,这是最初的雏形吗?
王一淳:其实保姆绑架的故事由来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想好从哪个角度切入。我写故事爱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写这个故事时,家里请了阿姨帮忙照应小孩,也认识了孩子各种兴趣班的妈妈们。只不过生活是日常琐碎的,而电影需要把日常堆积的矛盾往最激烈高潮的方向推。那些日常的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我就在电影里充分地畅想了一下。
界面文娱:在畅想的过程中,为什么变成更偏犯罪或者悬疑的故事?
王一淳:因为这个片子是在着力表现人和人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些点上,会有很多无心的误会。你可能本身没有恶意,但对方已经受到了伤害。由此带来越来越深的恶意堆积,这个发展甚至渐渐失控,朝着不可逆的深渊而去。
没有一个职业能像保姆这么深地介入到另一个人的生活中,对其一举一动、生活思考习惯都很了解,两个人的生活又相差如此之大,这里面就有很多写故事的空间。
通常一个有保姆的家庭里,孩子占据了全家的注意力,保姆要是从孩子下手实施报复,会是很有看点、痛点的情节。
这个故事写在杭州纵火案之前。当时那个事情出来,很多人和我说故事有了现实版。
界面文娱:一开始是一个比较单纯的保姆绑架小孩的故事吗?
王一淳:我不爱写善恶非常明确的故事。如果一方是无辜的受害方,一方是纯坏人,我会觉得没意思。我想写命运的偶然性,人的复杂性,事件的失控。在幽暗曲折的困境,看到一丝光亮,才会更觉温暖。
界面文娱:很像希腊戏剧的感觉。
王一淳:我一直都不太喜欢那种亮堂堂的故事,通篇都是真善美,我会觉得晃眼。人本来就是多面复杂的。我喜欢让人物在多面复杂,艰难取舍中选择温暖和善良。
界面文娱:在人物设计时,包括后面的拍摄过程中,会有一个逐渐地做加法或减法的过程吗?
王一淳:最早保姆的戏份会更多一些,她是负责起冲突的,写的过程中还是想通过两个不同人群冲突的化解来讲善良和温暖的力量,所以毛乎乎和任胜利就越写越多,分别代表他们各自所属的人群来做一个和解。我在这两个“傻子”身上投射了最多的爱。因为想写一个柔软和善意化解暴戾、仇恨的故事。
界面文娱:这个电影也有一定的孩童视角在,这对于叙事的价值是什么?
王一淳:实际上我有点路径依赖了,首作尝到了儿童视角的甜处,第二部就本能地延续了那种视角。用儿童视角的好处就在于可以选择回避掉成人世界很多直接坚硬的冲突。
《黑处有什么》讲的是一个连环强奸杀人案中产生冤假错案受害者的故事。如果不以若隐若现的儿童视角来讲,这么一个故事根本就没有上映的可能。儿童视角有很多虚虚实实取舍的空间,成人可以凭借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自然而然地把虚的那部分补全。

界面文娱:毛乎乎的父母和保姆之间,相比于两个“傻子”看上去要更复杂现实甚至市侩一点。
王一淳:在这个故事里,保姆和雇主都是各自人群中的聪明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猜忌龃龉,这不也是生活的常态嘛。
我深度接触过不同的人群,不利用这个优势讲反差就觉得浪费了。
界面文娱:电影中有很多教育层面的呈现。比如选拔上达尔文小学,是不是也有想要对教育的讨论?
王一淳:其实不是光孩子教育,我们东亚就是人人都在拼尽全力出头,但到最后能出头的还是少数人。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怎么保持最初的善良,在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时候又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界面文娱:你说过请保姆是中产家庭常见的现象,在电影会对所谓的中产家庭这个概念,有一定的反思讽刺吗?
王一淳:至少影片中这一家,看似光鲜亮丽,实际上容不得走近和深扒。而且我就有种感觉,哪一阵混得好了,就会觉得自己挺能干挺不一样的,顾盼自雄,实际上可能只是这一阵比别人运气好而已。经历了几次起伏,就能理解影片中保姆觉得自视甚高的女主人很可笑。
界面文娱:电影中保姆很精明腹黑,大家一般理解保姆会更老实憨厚,有一个相对的刻板印象。
王一淳:不是谁天生就非得老实憨厚,只不过有人会把怨气随时发泄出来,有人会默默地累积在心底。实际上很多大案也都是周围人眼中的老实人干出来的。
界面文娱:保姆和任胜利之间,毛乎乎的父母之间,都形成一种比较鲜明的性别特点,女性会在关系里更精明,男性会更迟钝。
王一淳:这个故事里看确实是这样的,但我不是有意为之。现在网上我也能感觉到一种特别明确的男女对立。很多人对很多事的评判不是从具体的事件或人出发,都天然的带着性别的立场去评判。我写的时候我真没想这个事儿,就是一个故事到这儿了,正好这里面俩男的都憨一点。

02 “所有的状况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钱”
界面文娱:公开资料说电影是拍了45天,时间还是比较紧张的,当时是有遇到什么拍摄的困难吗?
王一淳:说是拍了45天,实际上中间因为各种原因有效时间没有那么长,再加上电影投资方当时撤资,所以拍摄过程各种捉襟见肘。
我一边做着编剧和导演的工作,又在实操过程中面对很多制片层面的问题,可以说每天都在左右手互搏。
界面文娱:现在回头看会觉得有些地方仓促吗?
王一淳:我看电影每一处都在想这里如果钱再多点会怎么拍?几乎每场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出现,但所有的状况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钱。
界面文娱:两部电影都是自费,这确实比较少见。
王一淳:太难受了,我以后说啥也不会再这么干了。因为左右手互搏的过程真的会让人精神分裂,我心理素质还行,情绪比较稳定,要不然这个过程中精神真的会出问题。
界面文娱:一般导演会和资方博弈,有时候觉得花少了,有时候又担心花太多票房没有对资方负责。
王一淳:他们跟我开玩笑说(别的剧组)导演都是只管提要求,制片部门只管钱,导演天天和制片掐。我就是天天和自己掐。
界面文娱:那段时间支撑你把电影拍下来的动力主要是什么?
王一淳:我后来的这三位主演,姜武、闫妮、曾美慧孜看了剧本都非常有兴趣,愿意以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片酬加入这个项目,我真的特别感动,在最黑暗的阶段他们会来支持我。
界面文娱:你还参加了《导演请指教》真人秀节目,其中短片《阿基米德的晚餐》也是电影的衍生,当时电影到什么阶段了?
王一淳:当时故事已经拍完了。那个综艺第一期问每个来参赛的导演,为什么愿意来参加这样一档节目,我的回答就是前面俩片子都是自费拍的,特别想有机会花别人的钱,每赢一轮就有机会花别人的钱再拍一个片子,不用想预算的事,光想着创作就可以了,想想就很幸福,难道还有人不愿意来吗?
不花钱就可以拍四个短片,等于是有机会可以到一个垂涎已久的糖果店里免费尝4种糖果,我很珍惜尝每一颗糖的机会。

界面文娱:参加综艺对下一个项目,或者说这个项目的后续的推进会有帮助吗?
王一淳:现在看帮助不大,因为相隔时间太长,一个综艺带给大家的印象持续不了那么长时间。当时确实收获了一批真粉丝,连带我看房的中介都说我喜欢你拍的片子。可惜那两年市场上项目很少,有找来的也各种原因没有接。
界面文娱:之前采访说最早想拍片是有一个表达的欲望,想证明除了做妈妈之外还能做点别,第一部拍完也基本都实现了。第二部的时候拍摄的动力会有发生什么变化?
王一淳:那时想的是第一部既然表现不错,拍第二部不管是资金还是团队应该会容易一点。如果不再拍,前面的苦不就白吃了吗?然后就又写了第二部,结果发现第二部比第一部还费劲。
03 “我很迷恋那种生得无意,死得随机的感觉”
界面文娱:故事里有很多反转和阴差阳错的情节设计,看上去很有荒诞性。这些戏剧性的展现对故事的表达有什么帮助?还是你本身喜欢这种故事的荒诞感。
王一淳:我本身就是科恩兄弟的铁粉。他们的故事很多时候走向不符合传统的价值观和逻辑,讲的是很多事情的随机性,命运的偶然性。我对这些确实很着迷,就想写一个反类型的故事。
讲命运的随机与偶然,本身就已经很让人着迷了,生活自有它流动的方向。
界面文娱:这些戏份也让故事显得更黑色幽默,不过豆瓣有评论说电影反转有一点刻意,怎么回应这些评论?
王一淳:很难做出具体的回应。比如有人会说少死个人这故事不是也能成立吗?但是多死一个又怎么了,又不是真的。
界面文娱:比如说任胜利拿到赎金之后,你也设计一个情节,让钱又被警察给调走了,这个也是有命运的荒诞感。
王一淳:非专业犯罪嘛。我觉得片中比较有命运荒诞感的是,在绑架之初,曾美慧孜饰演的保姆说不要伤害毛乎乎,因为她喜欢这个小孩,而姜武饰演的她的男友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活口,他挖的那个坑也承载着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仇恨,但最后两个角色发生对换,要杀死小孩的是石俊霞,要保护小孩的是任胜利,这个过程里就有很多让人感慨的地方。
让聪明人争斗,让傻子相爱。我喜欢用这句话概况这个片子。
界面文娱:电影结局死了不少人。是一开始就设想这样一个相对残酷黑暗的结局吗?
王一淳:我估计这部分观众质疑的不是死,而是死得随机、不值,但我好像就是很迷恋那种生得无意,死得随机的感觉。我没把这个故事朝着太现实主义的方向拍。
界面文娱:之前你也提到过,电影是拍摄日常的琐碎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某一个点之后,普通人滑向犯罪的故事。
王一淳:可以理解为讲普通人和犯罪之间距离的故事。在受到伤害的时候,很多人脑子里都会闪过一些极端的想法,甚至构思了复仇的各种细节。但想犯罪的人多,真正动手的还是少。
界面文娱:这也是写作者对于日常生活的一种超越。
王一淳:对,电影就是让想变成了真,放出了脑子里的那个恶魔,看他能惹出什么麻烦。
界面文娱:会不会想拍类似于《坠落的审判》那样的相对戏剧冲突弱一点的家庭故事。
王一淳:现在的市场很现实,新作者拍那样一个故事很难,从剧本阶段就被否掉了。
界面文娱:两部电影都是凶杀案件,你个人还是愿意去写这种有一定的戏剧性,超越日常秩序的故事?
王一淳:我确实对凶杀故事比较感兴趣,甚至现在写的也是一个普通文艺青年变成连环杀手的故事。我在梦里总是一个杀手,平时也爱听《没药花园》这种犯罪故事。

作者: 何袜皮
界面文娱:你会看侦探小说吗?
王一淳:还不太一样。侦探小说总是有太多作者的想法。《没药花园》的定位还是用客观、真实的细节还原当时事件的完整经过。这样的故事总能让我有更多的代入感。
因为真实的细节不一定总是符合人们的刻板印象。侦探小说还是符合或迎合一些刻板印象的。我喜欢从事件本身的细节看到一些反套路反逻辑的东西。
我在梦里也老是不小心就杀了人,或者冲动之下就杀了人,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杀过人,突然想起来了,暗想完蛋了。
界面文娱:在梦里也不是侦探片里那种有预谋,缜密逻辑的杀人案件。
王一淳:确实。我不是拍那种类型片悬疑片的犯罪,好像更多还是情感、伦理这些方向。至于为什么故事总是在一个案件中,可能因为犯罪是所有冲突矛盾的高潮吧。
界面文娱:从行业来说,这几年作为导演会觉得有什么变化?
王一淳:市面上的故事越来越善恶分明,立场坚定。
界面文娱:感觉也有点像情绪消费,得唤起大众的某种情绪才能收获票房。
王一淳:那也是本事呀。
界面文娱:今年上半年大家都会讨论电影行业本身是不是需要改变,或者电影这种形式是否需要改变,会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一淳:我最近在追脱口秀综艺,觉得特别好看。光看电影我会觉得这个世界怎么这么老气横秋了,但这个节目里好多年轻人太有意思了,鲜活有才华,相比之下电影显得官僚而笨重。我觉得有可能是成本太高的创作会牵扯到很多创作以外的东西,比如更多的人情世故,天然地隔绝了很多有志于此的人,结果就是一个没有充分竞争的比赛。
前段时间我还参与了两次金广发的视频的录制,我以为他这种体量的自媒体博主,团队至少也得有那么几个人,去了才发现,从制片到导演、编剧、演员、制片,甚至司机和买水都是他一个人。剧本现场讨论,手机往驾驶位一架就开始拍,但拍出来就是很好笑,很当下,很生活,有了这种低成本好调头的创作形式谁也不用抱怨自己怀才不遇,没出来就还是没才华,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