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祝越
实习生|钟诗艺
2025年4月19日,西施犬荷包蛋死在了凌晨4点,它那时只有5个月大。在最后的夜晚,荷包蛋一直因为痛苦而抽搐,它的主人林悦守着它熬了一整晚,却什么也做不了。
荷包蛋是林悦像孩子一样带大的。刚被接回家时,荷包蛋常常会乱尿,林悦需要教会它定点上厕所。为此,她每天观察它上厕所的时间,写成日记,以此来掌握规律,引导它去固定的位置尿尿。家里还有一只年龄更大的西施犬,两只小狗关系很好,常常互相舔毛,睡觉时会紧紧地挨在一起。
4月18日晚上,林悦像往常一样,带着荷包蛋到公园外围的绿道散步。她一直抱着荷包蛋,直到快要回家时,才让它自己走了5分钟的路程。回到家,林悦抱着荷包蛋在沙发上玩,大概过了一小时,荷包蛋突然从沙发上冲下来,跑进厕所——它已经大小便失禁,却还记得林悦教会它的规则。
那短短5分钟的路程,让荷包蛋接触到了人为投放到公园草坪上的毒物。它在宠物医院紧急进行了灌肠治疗,最后依然去世了。和它一样在投毒事件里去世的,还有6只小狗。林悦看到,有两只小狗在医院当场死亡,一位家长在街上哭得晕了过去。
林悦也哭了很多天,直到后来,她被拉进了一个有近30名律师的群聊。他们自愿给林悦提供免费法律咨询,帮助她和其他家长,为死去和受伤的毛孩子讨回一个公道。这些律师都来自同一个社群,名叫"宠物律师联盟",社群内聚集着近2000名关注宠物权益保护的人士,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律师。
这是一个依靠与宠物作伴安顿人心的时代。最新的行业数据显示,在中国,城镇宠物犬猫数量已经突破1.2亿只,2024年,城镇居民在猫猫狗狗身上花的钱超过3000亿元人民币。但在宠物经济蓬勃发展的另一面,现行的法律却难以保障它们的生命权益。
反差是显著的。爱护宠物之人投入的情感与经济成本巨大,伤害宠物之人可能付出的代价却极小。这已经成为近年众多舆论事件爆发的焦点。
2025年3月,"宠物律师联盟"从社交平台上偶然诞生,却孵化于矛盾缠结之中的必然。如今,律师们聚集起来,为小猫小狗打官司,尝试以群体的力量打破障碍,让宠物主们被忽视的情感诉求和毛孩子们被轻视的生命权益逐渐被看见。
毛毛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吉娃娃"串串"。6年前,流浪的毛毛被50多岁的吴琴带回了家。在吴琴受到癌症、焦虑症和抑郁症折磨的晚年,毛毛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过了60岁。
毛毛生病了。2025年6月中旬,吴琴把毛毛抱起来,发现它原本白粉色的肚子变得发黄,她吓坏了,马上把毛毛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它是胆管扩张,疑似胰腺炎,让毛毛在医院输液。约一周后,医生告诉吴琴,毛毛这样下去不行,肚子里头有腹水。
吴琴相信医生的话。她不懂胆管扩张究竟是什么病,医生一会儿说毛毛肚子里有腹水,一会儿说有胆水,她也没搞明白。输液几天后,毛毛开始发烧。医生告诉吴琴,毛毛需要做手术,有一定风险。但他马上又说,上一次自己给一只柯基做这个手术,就成功了。"他说啥就是啥,一切都相信他",出于对医生的信任,吴琴同意了手术。
手术安排在6月30日。医生助理给吴琴拿来一张手术风险告知书,给她指了几个位置让她签字,吴琴没把几张纸仔细读完就签了名。然后她回家等手术通知,原以为医院会提前打电话,没想到手术已经开始了,医院才在微信群里发了张手术的照片。她又急匆匆骑上电瓶车赶往医院。

宠物医院手术室/图源:图虫创意
两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了。吴琴一看见医生出来,就上去给他行了个大礼,她觉得毛毛肯定已经渡过了难关。没想到医生告诉她,手术没有成功。
吴琴仍然没有想过毛毛会死。手术结束后,毛毛一直在医院住院。吴琴的女儿问医生,毛毛还能活多久?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医生说,它可能可以自己长好,如果长不好也许还能再做一次手术。"你就觉得他(医生)胜券在握",吴琴和女儿相信,医院还有办法治好毛毛。
小狗在医院度过了它一生中最后的4天。
手术结束那天,它独自过夜,在医院发来的视频里,它在房间里到处跑,想找吴琴。第二天,吴琴决定在医院的走廊上过夜,她告诉毛毛:"妈妈在外头等你,你一出来就看得到。"当她把毛毛抱起来的时候,她看见绿色的胆水从它肚子的伤口里喷出来。最后一天的早上,毛毛几乎走不动了,但还是挪出房间去看吴琴。到了下午,它看到吴琴时,不再像往常那样摇动尾巴。
最后一晚,毛毛在笼子里"呜呜"地叫,医生又把它带去做了B超,说它有腹膜炎、腹水,最后只能给它打止痛针。打完针,毛毛就走了。
毛毛死后,医生的话变了。他告诉吴琴,做这个手术,十只里要死三四只,还说在手术过程中发现毛毛的胰腺旁边有个"肿块",是术前没有检查出来的,却没有提前跟吴琴交代。医生说,自己太忙了,不可能什么事都跟家长沟通。同样因为"忙",在毛毛死后两天,医生还没有写完它的病历。
"就是因为太相信他了,一直都相信他。"吴琴说。对于不懂医疗专业知识的宠物家长来说,这种信任,往往使他们成为信息鸿沟中的弱势一方。小狗的死让吴琴责怪自己,怎么不知道去百度上查一下,或者找其他养狗的人问一下?

图源:图虫创意
阿暖曾经也很相信医生。几乎和毛毛手术同一时间,阿暖的萨摩耶小美做了一次乳腺炎手术。术后住院期间,小美持续呕吐,阿暖担心地多次询问医生。其中一个医生在微信群里回复,如果小美再呕吐再做检查。
后来阿暖才知道,医生并没有再给小美做任何检查。小美死后,回复她的医生说,他当时只是随手回复,因为没有人搭理她。
信任的彻底崩塌,发生在阿暖看到手术监控的那一刻。小美死去当天,阿暖来到医院,想要了解手术的经过,主刀医生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是怎么麻醉、下刀、摘除淋巴结、摘除乳腺……大概过了半小时,和阿暖一起去医院的妹妹通过其他医生拍到了手术监控视频,阿暖看到,小美被麻醉的时候,医生站在旁边刷抖音,看都没看一眼,做手术的也根本不是这个医生,他只缝合了不超过10分钟,就离开了。
证据摆在面前,医生沉默了。阿暖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哭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要为自己的宠物讨个说法,是一场对身心的反复消磨。主人们长期被困在自责、内疚和痛苦中,还要与过错方纠缠。在这一过程中,很多宠物主无奈选择了和解,即使这并非他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再见,李可乐》剧照
刘祺和宠物医院签了和解协议。她的泰迪犬因为一次拔牙时的麻醉,在宠物医院去世。她坚持要医院公开道歉,经过多次协商,事情仍然没有什么进展。小狗的离世,使得刘祺患上重度抑郁,她的家人一直劝她,算了,别闹了。后来,她的妈妈替她找宠物医院协商,医生提出给刘祺口头道歉,当场让她签了和解协议,赔偿了5000元。
但那天,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签协议,到了医院,对方一边道歉,一边就把协议拿了过来。当着她妈妈和朋友的面,刘祺感觉,要是自己不签,这件事似乎没有办法结束。她拿着那张纸,看了一下正反面,然后就签了,"特别稀里糊涂的"。
协议要求双方保密。刘祺不能向行政部门投诉,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人,否则要退还赔偿金和宠物医院支付的善后费用。可其中没有提到,如果医院方违反协议会有什么代价。刘祺问,要是你们违反了怎么办?对方只回答了一句,该咋办咋办。
和解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结束,信息权利不对称或许还会持续为宠物主人带来伤害。
刘祺想过很多次,想去另一个世界找她的小狗。她没有再正常上班,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对着狗狗的骨灰说话、流泪。与此同时,刘祺却常常能刷到那位兽医的宣传帖,看到他又去了哪里,开了什么讲座。

《狗的审判》剧照
小狗去世半年后,刘祺看到,兽医在网上提到她的事件,还说她拿了"天价赔偿"。她对此进行了澄清,却也因为违反和解协议,被宠物医院告上法庭。
当毛孩子的权益被侵害,宠物主人仅凭个人的力量,往往寸步难行。很多主人在最初保存证据这一关就被卡住,有的医院始终拒绝提供诊疗材料,还有的医院甚至会在后期伪造病历、处方笺、就诊记录,以应付检查和官司。
宠物主人们需要面对的挑战远不止如此。近年来,多地频发毒杀、虐杀猫狗的事件。2022年,四川成都发生毒狗案件后,有宠物主发现了本地的"恨狗"社群,群内成员长期讨论如何毒杀犬只。2024年11月,南方一地区出现大面积投毒行为,有超过40只宠物狗疑似中毒死亡,而在投毒人落网前,宠物家长只能默默拉紧手中的绳子,独自承担恐惧与痛苦。
成央也曾是孤身一人。2023年8月,她带着她的小猫去家附近的宠物医院生产。在此之前的几个月,她已经为即将出生的小猫闪闪做了充分的准备:给猫妈妈做全套产检,给闪闪买猫窝、围嘴、羊奶粉,她还查阅了很多资料,了解要怎么照顾新生的小猫。成央唯独没有做的,是学习怎么选择靠谱的宠物医院。而后,刚出生的闪闪呼吸心跳微弱,叫了两声,最后抢救无效,死在了当天下午3点49分。

成央的猫和她的学习材料/受访者供图
她尝试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闪闪去世后,她在手术监控中看到,给猫妈妈实施手术的兽医,并非在手术单上签字的那位,而是另一位执业兽医考试4门不及格的医生。
此后,她想拿到相关诊疗材料,但在医院给她建的微信群里,没有人再回复她的消息。成央想把自己的遭遇作为教训发到网上,提醒其他家长谨慎选择医院,但没过多久,她的文章就被医院反复投诉下架,医院说,她侵犯了他们的名誉权。
试图维护宠物权益的主人,往往像是以一己之力去对抗铜墙铁壁。但就在成央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找到了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出现,让挡在她面前的铁壁裂开了一道缝隙。
2025年3月,成央加入了一个关于宠物权益保护的社群。聚集在其中的,是一群了解宠物相关法律的律师。这个社群,叫作"宠物律师联盟"。
社群创立于一个偶然。它的发起人之一是北京京大(杭州)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邓凯,他也是一只边牧的主人,从2008年起就开始持续关注动物保护的相关法律问题。2024年,邓凯观察到,社交平台上专门做宠物相关法律内容的自媒体账号并不多,且很多账号传播的内容都是不切实际的。
他经常刷到一些宠物法律相关的帖子,遇上内容明显脱离实际的,他会在评论区留言纠正。但这些留言常常收不到回复。有时候,因为他站在动物这边,为动物说话,甚至会招来厌宠网友的谩骂。

很多人不能理解宠物主人对宠物的情感/AI制图 郭嘉亮
在持续关注的过程中,邓凯刷到了一位律师的帖子,内容是宠物领养协议的相关问题,他刚好闲着,就在评论区写了9点修改意见。与过去不同,这9点修改意见收到了回复。发帖的泰和泰律师事务所律师崔灿联系上邓凯,提议把社交平台上这些做宠物相关业务的律师聚在一起,建一个群。
崔灿先联系了同样做宠物法律科普的律师周雨婷、杜星月,随后在社交平台上发帖,全国范围内招募:只要是养宠物的,对宠物相关法律问题感兴趣的律师,都可以加入。不到一周时间,群聊人数就破了百,然后是300、400,4个月过去,这个"宠物律师联盟"已经聚集了近2000人。
崔灿告诉南风窗,社群中95%的成员都是律师,此外,一部分是公检法相关的工作人员,还有20名执业兽医、宠物救助公益人士,以及一些自学法律法规的宠物主人。
在这次偶然又迅速的聚集背后,一种必然酝酿已久。
2019年,宠物主人徐清想要为自己的柴犬找一名律师。那年小狗1岁多,很健康,她原本只是带它去医院体检、打疫苗。中途,几个工作人员把小狗带进处置室采血,但主人不能进去。大概过了5分钟,徐清看到小狗被送出来,背着耳朵,左后腿悬空着,软绵绵的,不能着地。后来的X光片显示,小狗左后腿髋关节韧带断裂,股骨头脱位,整个掉了出来。

小狗的X光片/受访者供图
当年的徐清最终没能找到帮她打官司的人。她曾咨询很多人,律师们理解她的心情,但他们要么不接这种活,要么就劝她和解,因为即使胜诉,最终得到的赔偿可能还没有律师费高。在律师看来,宠物相关的案子是"费力不讨好"的。
直到2025年,"毛孩律法"团队的律师周雨婷关注了北京宠物展。她原本想为自己的宠物买口粮、玩具,偶然看到了其中公益展区的宣传,他们的口号写着"Speak for those who can't(为无言者发声)"。这让周雨婷开始思考,作为一名律师,自己能提供的服务是什么?
就在这场展会上,周雨婷认识了徐清。她记得徐清说,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们?——在她到处咨询律师,希望得到帮助时,却没能找到愿意打这种"费力不讨好"官司的人。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社会环境的变迁,愿意为宠物打官司的人,已经在逐渐增加。
2020年,上海兰迪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黄雪杉留意到了深圳新出台的全面禁食野生动物条例,这个保护性质的条例,触动了她和团队成员,他们也因此在律所内组建起了一支宠物法团队,公益性地提供咨询。邓凯也留意到,2024年以来,宠物赛道的法律博主越来越多了。
但即使是具备法律基础知识的律师,要处理宠物相关法律业务也并不容易。
崔灿从一开始就感觉到宠物相关业务的复杂。他从2025年2月开始把"宠物"作为自己团队的主要业务方向,在他接手的案件中,与宠物医疗相关的纠纷,让他感到尤为复杂。而这又是宠物案件的主要类型。宠物自己不能说话,宠物主人又对宠物的相关疾病、如何诊疗缺乏了解,因此,判断宠物用药是否有误,医院是否存在过错,就变得更为困难。相关的专业知识以及法律法规,都需要律师研究、学习。
《狗的审判》剧照
与此同时,律师从中获得的实际收益却不多。宠物案件大多标的额很小,这是因为很多宠物本身的价值不高。"可能大几千都算贵的,很多宠物可能一两千、几百块,甚至有的领养的宠物价值为零。"崔灿说。
好在,社群的成立,使得与宠物主人共情的法律从业者们聚集起来。在他们眼中,价值的衡量尺度是多元的,为宠物打官司,也并不是一件"不值得""不划算"的事。
他们理解和尊重宠物主人的诉求。上海瀛东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杜星月曾经打过一个官司,目的只是帮当事人确认小狗的下落。当事人救助了一只流浪狗,被领养后丢失了。当事人想要和领养人见面沟通,但对方一直拒绝、回避。无奈之下,当事人只能向律师求助,选择提起诉讼。诉讼前后经历了一年多,当事人得到了3000元赔偿。
但比起赔偿,更重要的是事情的真相。正是通过诉讼的方式,当事人才明确地得知了小狗走丢的消息。
"(当事人)需要给宠物讨回公道也好,还是需要把这个事情能够还原真相也好,这个价值应该是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考虑的。"杜星月说,"所以诉讼本身不是一种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距离小猫闪闪的死亡过去700多天,2025年7月23日,成央拿到了一个胜诉结果,但是"拿得心里很难受"。
事情回到闪闪死亡那天下午。成央在手术室外等了很久,兽医把闪闪抱了出来,说抢救无效,小猫已经死亡了。成央不甘心,她求医生再给小猫多做半小时心肺复苏,然后又请医生教她怎么按摩,自己又抢救了半小时。她求他们再给点氧气,医生不给,她忘了自己求了多久,另一个医生终于从别处拖来一个氧气瓶。
医生都走了,诊室里只剩下成央一个人给闪闪吸氧、按摩。刚出生的闪闪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被一个灌了温水的橡皮手套包裹着,一个底部开了孔的一次性纸杯戴在它头上,充当氧气面罩。在成央按摩的半小时里,闪闪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最后,成央也放弃了。她把闪闪抱回仍在昏睡的猫妈妈身边,守着它们哭了3个多小时。直到今天,回想起这段经历,她依然控制不住地流泪。

成央的猫躺在她的诉讼材料上/受访者供图
2023年12月,闪闪死亡4个月后,成央通过投诉举报拿到了当时的诊疗材料。在诊疗材料,以及执法大队对宠物医院的问询记录中,成央发现,宠物医院一位没有执业兽医证的助理,先是给猫妈妈做了B超产检,又在它生产的过程中担任了麻醉师的角色,而在闪闪刚刚出生、呼吸心跳微弱时,这位无证助理还对闪闪进行了抢救。
抢救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无望的。根据问询记录,在场的两名医生都提到,抢救大部分时间是这位无证助理进行的,两名医生现场对助理进行了抢救动作的示范,"跟教我一样"。
成央把这些情况投诉举报到农业农村局。案件立案后,农业农村局执法人员称医院已经承认问题,但行政处罚的流程需要时间。一直等到2024年4月,临近清明,她想要一份行政处罚结果给闪闪烧过去,打了一轮电话,才发现农业农村局自行撤案了。
针对他们的自行撤案,成央走过了行政复议、行政诉讼、一审败诉、终审胜诉的漫漫长路,她在7月23日收到的行政诉讼胜诉判决,意味着案件终于可以重新立案调查。但每一步都太过艰辛。她不知道,调查未来还能够进展到什么程度。
在缺失的市场监管之外,现行法律体系对于宠物生命价值、宠物家长情感的忽视,也使宠物主的诉求得不到充分回应。

《狗十三》剧照
杜星月最近收到了一个二审败诉的结果。她的当事人买到一只病猫,小猫回家后,当事人查出它同时患有先天性脑积水、猫瘟、猫杯状病毒,于是辗转找了好几家医院,花费几万元才救活小猫。即使如此,小猫已经瘫痪并且双目失明,未来,它的病情还有可能复发。
当事人给小猫花费了治疗费用,却无法得到相应的赔偿。在和猫舍协商时,猫舍提出让当事人把小猫退回去,由他们找一家合作的医院治疗。可因为猫舍此前的隐瞒,当事人已经无法信任他们,把猫退回去,它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
二审前,杜星月查阅了大量类似案件,发现很多宠物主面临着相似的困难,出于情感和道德的考量,他们不会选择把猫退回商家。但如果商家给出了解决方案,消费者不接受,大多数法官都不会支持后续治疗费用的赔偿,而会根据《民法典》第591条,将其认定为消费者故意扩大了商家的损失。
杜星月发现,只有两份判决支持赔偿宠物主支付的医疗费用。其中一份判决书里写道,当事人救治宠物猫的行为,"显示了对生命的尊重和关爱,以及较强的社会责任感",而法院的判决"也体现了对其富有爱心、积极救助行为的充分肯定"。
这两份成功案例,与其他二三十份证据一起,被提交给了二审法官,但法官最终都不予认可,仍然没有支持当事人的诉求。二审的败诉让杜星月意识到,法官并没有考虑当事人的情感因素,而更多地是在算一本"经济账"。
矛盾也恰恰就在于此。宠物猫狗拥有生命,与一般商品不同,但在法律层面,它们的价值更偏向于一般商品,而未被当作带有情感意义的生命对待。

《宠爱》剧照
"很多人不能理解宠物主人对宠物的情感。"邓凯刚刚经历一个宠物医疗纠纷案件的开庭,对方的代理律师直接在法庭上说,为了一只狗,搞这么多事情。"法官有时也会不理解,为什么宠物主人一定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么强硬地做下去?"
宠物主人的情感、现有的法条,以及法律背后将宠物看作"物"甚至"畜牲"的传统观念之间,仍然存在着未能跨越的鸿沟。
徐清体验过这种鸿沟带来的割裂感。当初没有找到律师帮忙的她,最后选择自学法律起诉宠物医院。法庭上,宠物医院的法务拿出一份第三方机构出具的证明,想要说明徐清的柴犬之所以股骨头掉了,是它自身发育不良,还称这是柴犬高发的疾病,它的X光就能说明问题。徐清马上拿出手机查找第三方机构的股权结构,发现那家机构和她起诉的宠物医院之间存在利害关系。
徐清很难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地提出反驳。开庭之前,她已经咨询过很多骨科兽医,他们都认为她的小狗没有问题。兽医们还告诉她,让一只小狗的髋关节以及韧带直接断掉,需要非常大的力,"真的得是汽车的速度去撞到一只狗,才能造成这样的损伤"。
在她反驳之后,法务的声音越来越小。徐清看到,法务大多数时候都是照着自己准备好的材料念,面对反驳,对方也没法再往下接,似乎只是在履行自己工作的义务。

小狗的腿上留下了手术后的伤疤/受访者供图
在法庭上,徐清回想起小狗遭受的痛苦。它过去曾拿过百米赛跑的冠军,受伤之后做了手术,一度因为疼痛而无法坐下或趴下,连睡觉也只能靠三条腿站着,然后点着头打瞌睡。她在法庭上哭了起来,但法官没有催促她。
徐清能感受到法官,甚至是医院法务对自己的共情,但这同时让她感到割裂。"他们在情绪上可能都是在共情的,但他们嘴上却说着非常冰冷的话。"
她最终胜诉了,法院认定是宠物医院操作不当导致小狗髋关节脱位,判决医院赔偿小狗的手术费用6000元。但判决并没有支持它后续的复健费用,以及徐清要求的道歉和精神损害赔偿。最重要的是,至今她仍然没有拿到那个处置室的监控视频,也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小狗在采血的短短5分钟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区别于其他经济类动物,猫和狗被称为"伴侣动物",而目前,我国并没有针对伴侣动物的专门性立法。在司法实践中要如何定义伴侣动物,也就因此存在分歧。

《我与尾巴与神乐坂》剧照
2023年,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钱叶芳在论文中梳理了过往的伴侣动物相关裁判文书,其中特别关注了相关判决中的精神损害赔偿。
她发现,一共20个案件中,仅有4个案件支持了宠物主的精神损害赔偿,认为"伴侣动物不同于一般物品",而其他判决书中,法院或是否认宠物属于"具有人格象征意义的特定纪念物品",或是将其认定为财产损失,不在精神损害赔偿的范畴之内。
"‘动物不是一般物’是国际动物保护立法的原则和灵魂,其在法律责任上的表现之一是对动物所有人的精神损害赔偿。"钱叶芳在论文中总结,在目前没有法律明文规定的情况下,如何解释法律就成为了关键。
成央仍然在坚持。她知道,法律的进展,需要一次一次的尝试,与一个个微小案例的累积。
她能看到一些改变。从第三次开庭开始,成央注意到,农业农村局会安排大约十个人来旁听,其中有法制科工作人员,也有执法人员。旁听的工作人员会主动和她聊天,说她在庭上提到的一些东西,确实是他们过去没有意识到的。
成央也在有意识地进行积累。除了准备自己的行政诉讼,她还不断学习宠物相关的医疗知识、法律法规,然后把这些信息整理成文章。每周五的下午3点49分——闪闪出生的时间——她都会在自己的公众号"喵星闪闪"上更新。她还在公众号里引入了AI工具,结合自己过往的文章,去回复宠物主人们在后台的留言咨询。

成央把学习的宠物相关的医疗知识、法律法规等整理成文章进行发布
她的公众号成为了一份指南。因为知道学习、梳理法律法规的困难,她想要把其他人通过法律途径维护宠物权益的门槛降下来,"降到大家只要能把自己的情况说清楚,套一下我的模板,用填空的方式就能做到"。
刘婧就是受到"喵星闪闪"帮助的其中一个宠物主,而传到她手中的接力棒,最终搅动了一场波澜。
刘婧的柴犬西贝死于宠物医院的错误治疗。在西贝去世后,刘婧查询发现,就诊的那家宠物医院的执业兽医没有完成备案,且医院在没有相关资质的情况下,开展动物三腔手术(即胸腔、颅腔、腹腔,例如雌性动物绝育就属于腹腔手术)超过10年,同时也存在人药兽用、不规范使用处方笺等问题。

刘婧的柴犬西贝刘婧的柴犬西贝,在不满9个月时,因为一家宠物医院的不对症治疗去世/受访者供图
按照从"喵星闪闪"学来的知识,刘婧把相关问题投诉到农业农村局,第一批投诉举报信就写了7封。
她持续的追问最终取得了进展。由于市农业农村局处理问题的拖延,刘婧先是专程去了一趟云南省农业农村厅,找到法规处的副处长咨询法规问题,后来又把市农业农村局的行为投诉到了省厅。2024年7月,柴犬西贝去世的4个月后,省厅下发了督办函,直接引发了一场排查。
后来,刘婧从庭审中得知,云南楚雄州农业农村局下发了一份红头文件,要求全州九县一市的动物诊疗机构到农业农村局接受询问,报告它们的经营资质。
"所有没有相关诊疗资质的诊所、医院,它的三腔手术业务是全部被暂停的,大概是停了半年左右,整个楚雄做不了这个手术。"刘婧也在家长群里看到,有家长想要带小猫绝育,但因为处在排查期,宠物医院拒绝了他们。

2024年10月,刘婧赢得了与宠物医院的民事诉讼,但判决书没有认定医院的违法经营行为。刘婧不服判决,在取得相关行政处罚后申请了再审/受访者供图
正是在这样的群体互助中,原本散落的个体事件凝聚成合力,也推动着宠物权益保护从微小个案逐步走向公共视野。
2025年4月,云南昭通发生了一起毒狗案,7只宠物狗被毒死,林悦的西施犬荷包蛋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只宠物狗被波及。
刚刚失去小狗的林悦很无助。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所在的小城市,会发生这样的事。事发之后,三四十个宠物家长一起去公园旁边捡毒物,又一起带去当地派出所报警。警察却表现得有些不耐烦。林悦记得,其中一个警察说,人的事儿都管不过来,谁给你管狗?
林悦一度觉得,自己似乎只能自认倒霉:"这个社会谁都指望不上,你只能自己保护好自己。"

2025年4月19日,西施犬荷包蛋死在了凌晨4点/受访者供图
宠物律师联盟在此时成为了他们的支援。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林悦通过熟人联系到了崔灿。在联盟群里,对这起事件感兴趣,愿意提供帮助的律师建起了一个近30人的咨询群,随时、免费地帮林悦解答法律方面的疑惑。
林悦记得,受害宠物的主人们尝试在网上发声,群里的律师也帮他们在自媒体账号上发帖,其中一个律师还联系上一家媒体,报道了这起毒狗事件。渐渐地,舆论关注越来越多,公安机关也因此转变了态度,案件被转交给当地公安局的刑侦部门,正式进入调查阶段。
律师们的咨询,也推动案件朝正确的方向发展。宠物家长们考虑过很多问题,这起案件是走刑事诉讼,还是刑事附带民事?要不要追究公园管理方的责任?让林悦印象深刻的是,公安机关提出要对中毒死亡的宠物狗进行尸检。包括她在内,很多家长都不愿意。那时他们已经掩埋了宠物尸体,尸检意味着要重新挖出来解剖,"真的是在我们的伤口上撒盐"。林悦很纠结,她不知道,尸检真的有用吗?

林悦最后握住了小狗的手/受访者供图
但律师们认为尸检是必要的。当时,公安机关已经在积极推进案件调查,尸检也是为了对比宠物体内残留的有毒物质和公园草坪里的有毒物质是否一致,这是案件立案的重要证据。在律师的分析和劝解下,林悦和其他宠物家长商讨过后,接受了宠物尸检。
终于,公安机关找到了在公园投毒的嫌疑人。6月30日,林悦接到检察院的电话,对方通知她,案件已经移交到检察院。林悦把这个好消息发到了律师群里,邓凯感觉"振奋人心"。他知道,过去大部分毒狗案件会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法》来处理,正式刑事立案的很少,而且这些宠物家长并不具备相关法律知识,"一个普通民众在我们联盟帮助下,能让毒狗案件刑事立案,确实不容易"。
在最无助的时候,这个群体的出现让林悦感觉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而正是因为有群体力量的推动,一个小城市里几条不被重视的宠物狗的生命,得以受到法律的严肃对待。
如今,准备诉讼,学习和分享法律知识,占据了成央除养猫以外的全部生活。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两只猫一直陪在她身边。有时候,她忙得连陪它们玩逗猫棒的时间都没有了,它们会趴在电脑旁,或是睡在厚厚的一摞诉讼材料上,看着她忙碌。成央在自己的电脑上贴了一张贴纸,写着"长期有耐心",两只小猫常常就躺在这几个字上。

成央的猫躺在成央的电脑旁/受访者供图
闪闪则以另一种形式活着。成央常常收到其他家长的鼓励,在他们已经走不下去,只能放弃的时候,他们会给成央发消息,希望闪闪能继续走下去。闪闪在出生没多久就停止了呼吸,但它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痕迹,"我们家闪闪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记住了"。
后来,成央梦到过闪闪一次。梦里它长大了很多,成为一只由金色光芒汇聚成的小猫,它在成央的卧室里晃了一圈,就出去了。成央用AI算了一卦,结果说它已投胎为人,现在过得挺好。
首图为AI制图/郭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