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身,诞生于莎士比亚笔下的“watchdog”一词在英文单词里不能不算高贵了。《牛津英语辞典》记录它初次登场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精灵爱丽尔唱了首歌来迷惑费迪南王子,其中有这么一句“Harke, harke, bowgh wawgh: the watch-Dogges barke, bowgh-wawgh”(听,听,汪汪:看家狗吠叫,汪汪)。据此可以推定,在十七世纪早期的英国,职司守家,用吠声震慑宵小的狗已经司空见惯到可以有一个专属名词了。如果这个词只有这一个义项,那么英文的“watchdog”和中文的“看门狗”算得上是一对毫无疑问的对应词。奈何译事多艰。一个词往往在本义之外还得带上一串引申义和比喻义,而这些后来者甚至还会喧宾夺主,成为更常用的义项,到底该直奔本义简单直译还是根据语境译出比喻义,往往让人煞费斟酌。“watchdog”恰好就在此列。一见“watchdog”就直奔“看门狗”实属偷懒,如果还要借此大做文章那更是在沙滩上盖楼,早晚坍塌。

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watchdog”这个词有了一个比喻义,从狗化而为人,满口利齿不对弱者,转而怒视强者。《牛津英语辞典》是这样定义它的:“denoting a commission or other group appointed as a safeguard against abuses by the authorities (in government, foreignpolicy, etc.), business interests, etc”[指一个委员会或者其他组织,他们被任命来确保权威机构(负责政府事务、外交政策等的)、商业利益集团等不滥用权力]。这一意义初次现身于1832年F. D. 莫里斯编写的《大都会百科全书》中,莫里斯写道:“Now we feel the necessity for a set of guardians or watch~dogs of the state.”(现在我们觉得有必要设置一组国家的护卫者或者监管者。)不难看出,从这个比喻义一出现开始,watchdog就被设置成自由主义政治中独立于政府的监督力量,而在二十世纪的公共话语中,新闻媒体常常负责扮演这个角色,进而还有了watchdog journalism(舆论监督)一说。在更晚近的语境中,这一义项甚至还进一步加强了,这些机构不光坐在一旁监督,还要动手管理了。在《牛津英语辞典》里这体现为一条附加义项,特指“a group or organization which monitors(and often regulates) the practices of companies, agencies, etc., operating in the specified field”[一个团体或者机构,它负责监控(而且常常也要管理)在特定领域运行的公司、机构等的行为]。而这一义项的第一条证据早在1926年就出现在《公共管理学刊》中了:“The Treasury is the nation's financial watchdog or at least ought to be.”(财政部是国家的金融监管机构或者它至少应该是)。不难看出,当十九世纪之后的写作者们激活watchdog的这一比喻义时,这个词直接指称就是组织机构或者个人,并不想强调生物意义上的狗,watchdog的dog只是作为这个词的语言历史在沉睡。很多时候,翻译也需要让这条狗继续睡下去,恰如英文所谓的 “Let a sleeping dog lie”,没必要招惹它还是不招惹的好。不少情况下,翻译watchdog需要舍掉狗适配语境,译作监管机构足矣。

可狗毕竟还在那。要不要惊醒watchdog里的狗最终还是得揣摩作者是不是真的在说狗。这里又牵扯到中英文化里的狗问题了。英文世界里的watchdog在二十世纪一路走高,不光监督,还能管理,早已不是贵人膝头的叭儿狗。而在中文世界里看家狗虽然忠诚,但吃人饭听人管,常常也不过狗仗人势,对着生人狺狺狂吠,对着主人摇尾乞怜,总归不是什么好形象。哪怕作者故意强调watchdog的狗属性,看家狗也实在当不起监管重任。实在要让小狗忙着监管人,那只能学学英国著名黏土动画系列Wallace and Gromit的港台译法,译“看门”狗为“掌门”狗,多少更威风一点。

既然提到了中英文化的狗问题之别,那就不能不说说另一个常见的关于英文世界的狗迷思了。初学英语时,常常会被告知中外有别,狗在英语世界超脱了工具的地位,也早已没有了沦为食物的危险,故而英文中的狗多为正面形象,忠诚勇敢,品行卓越,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然而这是个没讲全的故事,毕竟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man's best friend)这一说法最早的记录只见于1821年,在这之前更长的时间里,狗在英语里留下的印记绝对说不上正面。英文有“throw/cast someone to the dogs”(首见于1556年)或者“go to the dogs”(1616)这样的短语,大意都是毁掉或者抛弃的意思。此时的狗是大张着嘴的地狱三头犬,喷吐着毁灭的火焰。类似的意思也出现在莎士比亚的《凯撒》一剧中。安东尼一面和阴谋家们周旋,一面给凯撒报信,指望凯撒会“let slip the dogs of war”(撒开战争的恶犬)诛灭议院中的阴谋家们。这里的狗同样象征着残暴凶狠,委实不是好朋友该有的样子。“Love me love my dog”也是一句常常用来展示英文世界人狗和谐的习语,然而它的存在却恰恰是狗不堪的历史形象的铁证。这句话可以上溯到十二世纪的圣伯纳,他在布道中引用了一句拉丁习语,Qui me amat, amet et canem meum(who loves me will love my dog also),指的就是爱一个人就要爱其全部,对不好的地方也要照单全收,而这里不好的地方正是狗。这个短语常常被翻译成爱屋及乌,其实和爱屋及乌这种纯粹的状态描述相比,“love me love my dog”更多了一层条件意味,爱我就得同时也爱我的狗。鉴于乌鸦向来在汉语世界被视作可憎不详之物,与之对应的狗地位如何也就一目了然了。霍布斯的“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the war of all against all)”,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是人所熟知的对无序混乱的社会状态的描述,而这种糟糕的状态1794年在英文里也有了它的狗版,一个人人互相算计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dog-eat-dog”(狗吃狗)的世界。如此种种,足以看出哪怕在英文世界里,狗也不是天然就是人类好朋友的,在十九世纪中产阶级的宠物文化把狗塑造成人类好伴侣之前,英文世界的狗在历史记录里留下的更多还是凶狠狡黠、令人生畏的一面。

除开凶悍的一面,历史上的狗过得也并不好。除开贵族豢养的宠物,狗在英文世界里大多都是工作犬,看家放牧已经算是好工作了,运气不好还要成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人最爱的娱乐活动之一bear baiting(斗熊)的参与者,下场和拴在桩子上的熊玩命恶斗一番。英文中说什么东西糟糕至极是“not fit for a dog”(1769),恰如中文的“连狗都不吃”。甚至英文里还有一串可以和狗连用的形容词,“dog tired”,“dog poor”,“dog hungry”等等,“累得/穷得/饿得像狗一样”,这么一说流浪狗生涯的艰辛已经扑面而来了。英国人当然也不欢迎流浪狗了,十七世纪几乎各个教区都曾经有专门的赶狗人“dog rappers”用专门制作的伸缩狗夹“dog-tongs”来把流浪狗从教堂里赶走。在很长的历史阶段里,狗在英语世界里只能先悲惨地“活得像条狗”(“a dog's life”,1528),然后凄凉地“死得像条狗”(“die a dog's death”,1425)。在穷极无聊的前现代生活里,看人吊死恶狗甚至是英国人的消遣,直到二十世纪初,在英国南部的方言中,发现突然有热闹可看的英国人脱口而出的可能还是“Whose dog's dead/whose dog's a-hanging”(谁家狗死了/谁家狗给吊死了,1640)。

英国著名政治讽刺漫画:Give a dog an ill name they'll hang him  作者艾萨克克鲁克香克(Isaac Cruikshank),创作于1796年

最后还是回来说说翻译。常见的含狗英文短语里,最容易出错的其实还不是“watchdog”,而是“dog days”,毕竟这里的狗就不是狗。“dog days”或者“dog days of summer”指的是7月上旬到8月中旬北半球夏日最热的一段时间,大致和中国的三伏时间相当。古希腊人就注意到了大犬星座最闪亮的天狼星(Sirius,英文民间俗称Dog Star)会在酷暑时和太阳一起升起,他们把夏日酷暑以及高热可能带来的干旱和狂躁都归结于天狼星和太阳共同闪耀天宇。在这个知识传播到英国之后,英国人就用“dog days”来指夏季最难耐的时光。如此说来,“dog days”自然不能简单翻译成“狗日子”了。倒也未必。语言的魅力就在于只要创造好了语境,一切皆有可能。比如:“Orange warnings for extreme maximum temperature day after day! What dog days! 天天都是高温橙色预警! 这过的是什么狗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