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非危机背景下,美国政府第一次以股东身份介入高科技产业。自由与干预的边界,仿佛被轻轻推开。

撰文丨一娴

8 月 22 日,美国财政部罕见地出现在英特尔的股东名册上:9.9% 的股份,近 89 亿美元的资金,再加一份 5 年期的认股权证。由此,美国联邦政府成为英特尔的最大股东。

对一个以 " 自由市场 " 自居的国家来说,这一幕无疑令人意外。

但背后的理由并不复杂。英特尔不仅是全球半导体产业的关键节点,还是美国军工体系、人工智能运算、能源与通信安全的战略支柱。换句话说,它被视为 " 不能失败 " 的公司。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美国政府不再用 " 市场失灵 "" 企业破产 " 这些传统理由介入,而是用 " 国家安全 " 来正当化股权干预。这是一种新的逻辑,它把经济竞争直接纳入国家安全范畴,也因此改变了人们对自由市场边界的想象。

在美国,市场自由是一种信仰,一块镶嵌在制度殿堂里的基石。亚当 斯密的影子在每一次政策辩论中若隐若现,提醒人们 " 政府的手必须克制 "。纵使大萧条、二战、石油危机、金融危机接连到来,政府都倾向于通过税收、补贴和金融监管来应对,极少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企业的股东册。

英特尔不同,它不是濒临倒闭的克莱斯勒,不是金融危机里的通用汽车,而是半导体的标志性企业。如今,美国政府以 " 非救助 " 的理由入股,不再是临时托管,而是一种长期性的参与。这是非危机背景下,美国政府第一次以股东身份介入高科技产业。自由与干预的边界,仿佛被轻轻推开。

有人调侃:" 这不是美国版的‘公私合营’吗?" 不是 " 国有化 " 吗?" 美国的自由市场理想褪色了 "…… 在中国语境里,这些意味深长的词汇,让人浮想联翩。

有人甚至反问:" 美国还是自由市场经济吗?" ——这种夸张的疑问,说明了美国财政部入股英特尔的特殊性。至于这是否会撼动美国自由市场的根基,还需要放到历史与制度的脉络中去观察。

在美国历史上,政府一旦进场救企业,总是强调 " 临时客串 "。

1979 年,为了救克莱斯勒,美国政府提供了 15 亿美元联邦贷款担保,并附加严格的自救条件。最终,克莱斯勒提前还清贷款,成为制度 " 例外 " 的成功案例。

2008 年金融危机时,美国政府一度以注资 495 亿美元换取持有通用汽车 61% 的股份;同年,AIG 被接管,美国财政部成为大股东。但随着危机散去,这些股权最后悄然卖回市场,美国政府恢复旁观者身份。

当然也有例外,例如 " 大而不能倒 " 的 " 两房 "(房利美、房地美)。2008 年金融危机中,它们濒临破产被美国政府接管,本意是 " 临时措施 ",结果一 " 临时 " 就是 17 年,期间利润上缴美国财政部。尽管近年一直在讨论私有化,但仍停留在争论阶段," 两房 " 被视为美国 " 半国有化 " 的企业。

而英特尔并没有到生死一线,却被视为 " 不能失败 " 的战略资产。这种股东身份带来新的疑问:人们担心,从此,凡是冠上 " 国家安全 " 的产业,美国政府是否都可能顺理成章地持股?——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谁能保证它只飞出一只小鸟。

资本市场也随之产生担忧:英特尔靠的是研发突破,还是美国财政部的兜底?如果答案越来越模糊,那么市场自由的信念就会动摇。魔盒的可怕之处,不是灾难瞬间降临,而是温水煮青蛙般地,让秩序悄然松动下滑。

对此,美国并非没有防线。

第一道是司法。1952 年朝鲜战争中,美国总统杜鲁门为了保障军工生产,下令国有化全美钢铁厂,把它们交给联邦政府运营。结果美国最高法院在扬斯敦钢铁公司诉索耶案(Youngstown Sheet & Tube Co. v. Sawyer,又译 " 杨斯顿钢铁公司总统权限案 ")中,以 6:3 判决总统违宪,强调行政权不能凌驾于国会立法和私有产权之上。这个判例成为美国司法史上最重要的分水岭之一,它关住了 " 总统不可随意接管企业 " 的闸门。

第二道是历史惯例。即便在 2008 年金融危机最危险的时刻,美国财政部短暂接管通用汽车和 AIG,也都以 " 临时救助 " 为前提。随着危机缓和,这些股权陆续抛回市场,美国政府恢复旁观者身份。正因如此,美国社会习惯了把这些举动看成是 " 破例 ",而不是 " 常态 "。

第三道是政治文化。美国社会对 " 国家资本主义 " 始终保持警惕。共和党坚持 " 小政府 ",民主党虽支持产业政策,也不愿被贴上 " 国企化 " 的标签。这次美国财政部的动作,立刻引来媒体大声批评,《华盛顿邮报》称其 " 撕裂自由传统 ",《金融时报》则提醒 " 边界一旦越过,就很难回头 "。

当然,也有支持的声音。《纽约时报》指出,这与冷战时期美国政府支持航天、国防工业的逻辑相似,是一种 " 国家安全例外 ",并非对自由市场的根本背离。布鲁金斯学会与 CSIS 的评论甚至认为:这并非国家资本主义,而是一种在特殊领域下的金融工具创新。

最后一道防火墙,是制度设计的克制。美国财政部虽一跃成为英特尔的重要单一股东之一,却既没有董事会席位,也不享有特别表决权,其实更像一个安静的投资者。哪怕未来想干预,也必须公开披露并接受监管。

因此,这些 " 防火墙 " 不会阻止边界被触碰,但能避免它无限蔓延。换句话说,美国制度的主体依旧是自由市场,政府即使想出手,也只能以市场手段干预市场。此次美国财政部入股英特尔,可以说,仿佛只是在玻璃幕墙上划开一道细缝,但大厦依然稳固。